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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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风打着旋儿，轻轻把落叶卷起又放下。满院子的花都凋零着，落入泥土中轮回转世。
这是宁安公主嫁入将军府的第三个秋天。
府里人尽皆知，公主和将军是极恩爱的。公主倾城之貌，将军国士无双，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成婚以来，将军对公主的宠爱更是无人不晓。只可惜公主弱不禁风，身体越来越差，兴许连这个冬天都过不去了。
“大将军回府了。”
婢女清丽的嗓音惊得如夕微微一个激灵。她知道，他回府的第一件事情定是来看她，自己只需要站在这里安静地等待就好。
果然，不多时，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容就出现在她眼前。傅世仲眼角带笑，满面春风，温柔地可以融化任何女子。他大步迈入院中，拿起婢女手中的披风为她披上，又伸手掠过她散落的发丝。
“怎么不多穿点？你身子不好，当心着凉。”
那深沉的嗓音是世上最美好的毒药。如夕微笑着，温婉地答：“多谢夫君关怀，如夕没事。”
如常的交谈了几句，傅世仲就匆匆赶去了会客厅。如夕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国之栋梁，朝廷的中流砥柱，自然是要忙碌些的。她并没有抱怨，即便是亲手煲好的汤水都会交由下人送去。她不想打扰他的正事。
正如此刻，傅世仲已经离开，如夕还静静地站在院里，看风吹落叶，凋零繁花。一阵凉风袭来，如夕咳嗽了几声，伸手把披风裹得紧了些。披风还沾染着他的味道，如夕回想起那温柔的眼神，就不禁要微笑。寒风中，微笑又渐渐地转成了苦笑。
自己这身子骨啊……
（二）
三年前，公主出嫁之时，京城里物议如沸。宫里宫外的人都在谈论，宁安公主是个多情种子，本有自己中意的情郎，却被迫要嫁给大将军。辰朝向来民风粗犷，并不以此为女子失节，反倒还编排出了不少传奇的故事。人们都说，公主在每天黄昏的时候都会在皇宫的最高处一首又一首地唱着情歌，思念着情郎。
这桩政治联姻的结果是皇帝喜见的，百姓们却遗憾没能在大婚时看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公主服服帖帖地嫁为人妇，与夫君举案齐眉，恩爱无双。皇宫里的旧事早已随风散去，无人提及。
她的夫君待她极好，从不过问她的往事，亦不曾强迫她做什么。如夕想，他是疼她的罢，自己该满足了罢。想着想着，她便轻轻呵气，把掌中的花瓣吹落。然后侧过头来，对着满目的残花微笑。
大约留给世人的，又会是个俗套不过的故事。
（三）
时光过去如百花飘散，入冬的寒气渐渐弥漫着。大家私下的猜测慢慢地被印证了。从前公主还会出来走动，有时在花园赏花，有时在厨房做些点心汤水。立冬以后，公主就再也没有出过院门。皇宫里送来了不少珍奇药材，将军也延请了许多名医。可是公主没有丝毫起色，甚至连从卧榻上支起身子来都有些困难。
最后，如夕索性把所有的大夫都挡在了门外，推说自己需要静养。将军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京城的氛围渐渐肃杀起来，就如冬日里的风过，寒凉入骨。皇帝沉迷丹药一年有余，把朝中政事尽数交托他人，自己躲起来搜罗天下的丹方秘宝。大将军比平常更忙碌了，已有半个月都没有回过府里，更遑论踏入她的小院。
如夕在卧榻上斜倚着，任由思绪飘远。不知过了多久，下人来报，将军回府。
婢女也把她平日里喝的汤药熬好了端来，温度正好。服药之时，苦得如夕把眉毛鼻子都拧作了一团。婢女端了药碗正要离开，如夕却道：“去通传，请将军过来一趟，我有要事见他。”
婢女从未在自己主子口中听到过如此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榻上不是久病缠绵的将军夫人，而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女帝。她疑心地瞥了一眼卧榻，入目的仍旧是公主苍白如纸的病容。婢女暗道自己多心，赶忙应了是，迈出房门就朝书房的方向去了。
不大的暖阁内只剩下如夕一人，她强撑着从榻上下来，一步步挪到镜台前面坐下。镜中的憔悴让她自己都不忍多看，只是大略地梳了梳自己的长发。如夕开打镜台旁边的小匣子，从暗格当中拿了一粒药丸咽下。
药丸的效力极好。如夕本来苍白不染血色的面容，很快便红润了起来。镜里的女子病容减了许多，微红的脸颊正像大婚那日的妆容，娇艳如花。如夕想了想，又从匣子里拿了口脂出来，对镜轻抹。
暖阁渐渐静了下来，只剩屋外的淡淡风声。
（四）
傅世仲推门而入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了。如夕回过身来，含笑看着他。自己的妻子今日格外不同，半点不像是久卧病榻的人，神色反倒像刚出阁的女子般妩媚娇柔。
“让他们都退下吧，我想同你好好说说话。就我们两个人，可好？”
傅世仲的犹疑从脸上一闪而过。他摆了摆手，婢女和侍卫便都退开了，连跟着他的副官都退到了院门以外。窗外的夕阳慢慢地泛起金色，就要沉下，似是把最后的光亮透了进来。他执起自己妻子的手，却发现触手一片冰凉，不似脸色那般温润。
如夕含笑看着他，直勾勾地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其实，我都知道。”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娶我并非心甘情愿。你喜欢的人是韦家姑娘，不是我。但你不能违逆父皇，同时还要为自己争取时间。夫君，你恨父皇，对不对？不仅是因为他强迫你娶我，还因为当初傅家满门都死在他的手上。”
瞬间的惊诧过后，傅世仲的表情渐渐阴冷下来，眼神里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如夕却像没有察觉一样，抬起手来，用纤纤玉指轻轻拂过他好看的唇。她仍是笑，轻启朱唇，声音温柔而坚决。
“当初你的父亲只是犯了一个小错，却累及全家，乃至有灭族之祸。其实只是父皇觉得你们傅家功高震主，借着由头平衡朝中势力而已。你的父亲和叔伯被赐死，你的母亲伤心惊惧过度病死。你则因为不满十岁，而跟着族中老弱被流放到了边疆。二十年后你回来，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报效朝廷，而是为了复仇，为了倾覆你杀父灭族的仇人的江山。”
“父皇老了，沉迷长生之术，早没了当年的杀伐决断。他把牵制你的希望放在了我的身上，却放任你的势力日益壮大。父皇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我的夫君是天下最温柔之人，也是最无情之人。你可以为了不让父皇起疑心，而在所有人面前都格外宠爱我，甚至不去管你心爱的韦家姑娘。差一点点，你连我都能骗过。”
“三年时间，你招兵买马，在朝中合纵连横，只等着今天的到来。今晚就是最后一夜，你需要一个借口，能够在入夜之后名正言顺地带人入宫。我这枚棋子，也该发挥最后的作用了，对不对？”
各种表情一一从傅世仲的脸上变过，那伪装的温柔早已退去。如夕悲戚的眼神和含笑的嘴角似乎触动了他。傅世仲沉默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调淡淡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需要再解释什么。我可以不杀你，毕竟你与我有三年的夫妻之份。不过这场变乱谁也不能阻止，公主殁的讣闻是一定要传入宫中的。”
（五）
如夕的瞳孔里满是夫君的倒影，如秋水的眸子里有浓重的温柔。她的笑意像是绽开在嘴边的花朵，亦是世上最甜的蜜糖。
如夕只是笑着。
夕阳又沉下了几分，离黑夜越来越近了。窗外的风扑簌簌地吹动着枯枝和落叶，也许不多久就会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如夕的声音一如往常，笑意一如往常，温婉得不似来自人间。
“夫君，你忘记了么？我出生的时候，钦天监的人说我的命格于父皇不利。母妃哭着求父皇留下我，父皇最终以为社稷祈福的名义把我送去了九华山修道。我师父悬壶济世的本事是天下一绝，我是他的徒弟，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成婚之后每日的汤药里有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我知道我的身体会越来越差，我知道这三年的时间是夫君掐算好的。三年，够你做所有的谋划。”
“夫君，我是你的棋子，不是你的妻子，对不对？你从未真正喜欢过我，更没想过我会站在你这一边，连你给我的毒药我都甘之若饴。我爱你，可你根本不需要我的爱。”
是的，不需要。如夕看着自己的夫君神色复杂，有阴狠，有算计，有感慨，甚至有一点点的动心，却唯独没有丝毫的心痛和悔恨。
“师父曾说我天生有解魄之眼，能够看透所有的世事与人情。他寄望于我，能够于天下有所裨益。可惜我看得透所有人，看得透你，却看不破自己的爱恋。”
如夕的声音终归是渐渐弱了，脸上的红润妖娆起来。微笑中，一抹鲜红从她的嘴角划下。
“这几日我看府里的动静，又发现今天的药分量重了些，便知道你要动手了。可惜药量并不致命，不足以让讣闻成真。所以我服了自己调配的药，来帮我的夫君完成最后一步。这种药能让久病之人精神焕发，容貌一新，算是踏上黄泉路前最后的风华，就如同夕阳一般。夫君，你说，这种药叫‘如夕’可好……”
傅世仲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她。
她唇角的鲜血刺目的红，他眼里却是一片茫然。
“如果还有来世，如果还可以遇见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喜欢我。与你相识二十三年，相对五年，我却依然记得初见时你的样子。那时你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如夕的声音终于淡至虚无，归于沉寂。那绽开在嘴角的鲜血如同牡丹盛开，又像是夕阳最后的余光。傅世仲苦笑着，眼眶内漫着雾气。窗外的夕阳也终于落下，泪珠滴落在死去的公主唇边，冲淡了鲜艳的红色。
（六）
二十三年前，他七岁，被父亲安置在九华山下的别院里，每日持着书卷站在梨花树下诵读。父亲为他延请的老师是九华宫中的一位真人，那一日他书未读完，就瞥见了躲在师父身后的娇小身影。
玲珑的小姑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只是低头念自己的书。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往后的两年时光是他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她与他一起挨骂，一起受罚，一起贪玩，一起读书。她为了救他，被野兽抓伤，手臂上留下了一块骇人的疤痕。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师父叫她小夕，他把这个名字牢牢地刻在了自己的心里。二十年后，他初回京城，遇到韦家姑娘。他以为自己找回了青梅竹马的爱人，因为韦家的下人说，小姐小时候就寄住在九华山上的九华宫中——韦家小姐，闺名就是一个兮字。
他也曾怀疑过，为什么韦兮的个性完全不似当初，为什么韦兮记不起小时候的事情，为什么韦兮白皙光洁的手臂上没有任何疤痕。可他说服自己，韦兮就是那个答案，所有的怀疑都不是怀疑。
他以为天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却终于忽略了毕生的挚爱。
夕阳沉沉落下，这场谋划之局到此为止。公主的讣闻恰到好处地传了出去，傅世仲毫不费力地打开了宫门。之后的一切毫无悬念，对于漫漫的历史长河来说，这不过是河流的小小转点，不值一提。
晨曦之时，傅世仲一个人，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皇宫的至高处。那不过是一处小小的山坡，上面种着一棵参天的梨树。
他想，如果新婚那夜他肯碰她，就能发现她手臂上的疤痕。成亲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只要碰她一次，就能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可是三年来，他从未对她用过真心，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他一直都在谋划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谋害她，谋害她的父皇，然后再光明正大地迎娶另一个女人。
大仇得报，天下在手，又有什么意义？那日的夕阳终究已经落下，一去不返，带走了他生命里所有的余晖。
夕阳剪影下，公主仿佛仍在轻歌。高处的梨树正对着遥远的彼岸，那是九华山的方向。歌声在风中飘散，影子还残留着，随着梨树轻轻摇晃。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傅世仲闭上眼睛，在风中伸出手去，似是要抓住什么。可是他所有的叹息和感慨，也都已随风散去，不留痕迹。
最后一声呼喊，像残阳既没的暮色。
如夕……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