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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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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买》
我叫彩,色彩斑斓的彩。外婆絮叨我的时候爱喊这个名字:
“彩,又在偷懒,那些小鬼都认出你了,啧,又吓哭一个。”
“彩,怎么又买这些好梦?外婆是怎么教你的,我们买梦娘要买噩梦,被怪兽咬断脖子呀,被悬崖边枯树枝戳破屁屁呀,抄作业被老师喊家长呀,找不到厕所尿裤子憋哭呀……”
“彩!被认出来了,快跑!”
“……外婆要退休了,你这孩子呀太淘气,阿婆不放心你一个人……彩……”
……
我过去的每一天都生活在外婆念叨声中,她那一头白发,包子褶一般总是扭成一团好像要把没剩几颗的牙吞下去的脸庞,总能骗来小孩们价值连城的梦。她养育了我。
曾经,我是这座城市里唯二的买梦娘,如今,这里只剩我一人。
1.
我是买梦娘,我的工作是买梦。
从小外婆就告诉我,这里的买梦娘越来越少,或许有一天连剩下的我们都会消失。我问原因,她说,在我出生的那年有一个伟大的英国科学家写了厚厚的一本书,后来被神奇的汉语浓缩成了八个字,两句话——用进废退,适者生存。
于是每次我淘气捣蛋用气球换来的甜美五彩的美梦,外婆总用那只略微突出的右眼瞪着我气急败坏地喊:“彩!”
然后她会搬出那八个字絮絮叨叨,无非是让我认真工作,守住这份濒危的职业。
我用气球和孩子们交换噩梦。
只要孩子们喜欢,会拉着爸爸妈妈,瞪着大眼睛天真无邪地朝我这里跑。那就是最好的买梦物件。
我的生意一直挺好,小日子过得有点滋润。
只是偶尔,我也有我的烦恼,比如——店门外那个跟踪了我一个礼拜的中学女孩。
2.
她的名字叫毕玉,是快餐店隔壁中学的学生。
每天放学,她就这么站在窗口幽幽地看着我。
可我不需要她的梦,因为她的年纪有些大,已经没有会被吓哭的噩梦,而且……我的确有那么点怕她。
今天,是她第七天站在那里看我给店里调皮的小孩送气球了,偶尔眼神相对,我会主动地逃避。虽然害怕一个16岁的小女孩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但是我真怕她,或者说是愧疚。
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偷过她的一个美梦,还……还被她看到了我的模样。
我还记得她五岁时穿着红色的小皮鞋,外翻出花瓣形状的蕾丝棉袜,指着我搂妈妈厉声大喊:“妈妈……那里有一只大凶狗举着好多好多的气球……好吓人……哇……”
对,就是我一个疏忽多跟了她们母女两条街,就被她这么一嗓子刺耳犀利的嚎叫给吓傻了,我松掉了手上所有的气球。自然少不了地被外婆关了半年禁闭,念叨了好些时日。
于是我刑满释放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大嗓门的小鬼算账。
我变成了漂亮亲切的气球小姐,手上抓满了绵羊,灰狼,小公主,小精灵的彩色气球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志在必得。
她果然上钩。
小鬼仰头看着气球怎么都不肯挪动脚步,还会红着眼睛弄湿睫毛装可怜地扯着妈妈的袖子。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看到她抱着泄了气的气球哇哩哇哩地哭,我得到了她的大美梦,幸灾乐祸地嘲笑她。
哎,那小鬼一转眼竟然长那么高了,头发也不再是小时候枯黄枯黄软趴趴的用塑料小皮筋转七八圈也固定不起来的模样。只是那眼神哟,我随便一瞟就心里拔凉——好像又能听到她小时候的那尖声一嗓子,能把我七魂八魄给吓没。
果然外婆说的没有错:人类的小孩,都是恶魔呀恶魔!不就偷了你一个美梦,需要那么多年还念念不忘吗?求放过!
3.
“请问……”突然,有人拉我的衣角。
她什么时候进店跑到我面前的!
我……我……我……
我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小朋友……不……小同学,我们这里有规定,气球只送给10岁以下的小朋友。你喜欢,阿姨就破例给你一个,放学就快回家吧。”我努力和蔼可亲,平易敬人。
可惜——
“你不是阿姨,你是大狗,我小时候见过你……”
这一声真如晴天霹雳然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我连滚带爬地抓着毕玉往外跑,跑了几个的小巷子,确定身后没有用奇怪眼光打量我的餐厅同事。
我喘着气,心情极烂。
“那晚我梦见妈妈了,第二天气球破了,我在哭,你在窗口看着我笑。”毕玉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我的脸举证我的罪,像个颇得意的小小侦探。
我望天:“你……你怎么知道我的样子?”
“我看到的呀。”她面无表情。
我欲哭无泪:“你想怎样?”
“我想我妈妈。”毕玉的眼睛有点红。
我心里一抖,看吧,眼睛红了,睫毛湿了,眼泪流下来了,接下来得坐地大哭不肯走了——小鬼对付大人惯用的计量。
还好,毕玉没有坐地大嚎,在眼泪在夺眶而出的时候止住了:“你吓我我不怪你,我只想要回我和妈妈的梦。”
“那个梦我早拿走了,我也想还你,只是……”我在想理由搪塞。
然后面前就多了一个破碎的黄黄软软的东西:“这是破掉的气球。”
我语塞:“你还留着?”
“我要妈妈。”毕玉咬着嘴唇,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4.
人类的眼泪呀……
还真是好东西。
我还是把梦还给了她。
这就是人类总说的怜悯或是同情?
或者我只是单纯的——
“你这就怂了?太给我们鬼怪丢脸!”
没头的厂长先生刚啃完我带给他的蜜汁土豆泥,那小猫牙正吭哧吭哧地咬着玉米粒,一脸痴呆样,偏偏一针见血地拆穿了我。
“那我能怎么办?”我抬头望天,看到天空好近好近,泛着红黑色的光亮,丑陋地不得了。
厂长先生是孩子们噩梦不够的时候我贿赂的鬼怪……这不算犯规,只要他进梦里把孩子们吓哭就好,反正梦被我买走,他们什么记忆都没有。
于是子夜时分我会和附身到虎皮花斑小猫的无头厂长找个僻静的路灯下蹲着,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放松一下。
我们也有的压力的好不好?而且还很大。
比如厂长先生吧,上个月他的猫腿断了一条,胡须还被剪了一截,这猫都一把了年纪了,窝在我怀里可命地边蹭边诉苦:“……那些熊孩子,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机软件,能扫描屋子里的鬼……他们……发现了我,和我说话,还……拿拖鞋打我,用剪刀剪我……呜呜呜呜……”
我觉得他那才叫怂。。
“哎……”厂长先生长叹一声:“现在的小孩都厉害,他们哪天组团去把地府一锅端我都信。”他瘪瘪嘴看我:“我倒是好奇,她怎么那么执着那个梦,她的妈妈……难道不在了?”
我抬眼看了看居民楼指了指其中一间:“她妈妈好着呢,只是快改嫁了。”
“嗯?这就奇怪了。”
“我也好奇。”
“你不是买下了她的梦?”厂长先生边剔牙边理所因当地看我。
“都十多年前的事情好嘛?早忘了。”
“能去看吗?”
“去哪?”
“她梦里。”
……
“不行……”我一口回绝。
“你不会嫌麻烦吧?”厂长先生用猫眼鄙视我。我很想告诉他他嘴边还有玉米粒没舔干净。
“不想凑热闹。”我找借口:“我明天还得上班。”
“……世态炎凉哟,人心……哦不,狼心叵测哟……”
我一惊:“你知道我是狼?”
“以前我是养猪的厂长,什么动物都见过。”厂长略自豪地眨眨眼。
虽然对他养猪场厂长这一职业还持保留意见,但是看在他没把我认成狗的份上——
5.
“哇塞!这萤火还有向日葵好美……”下一瞬,厂长瞪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嘴惊叹。
我把他带来了毕玉的梦里,的确是好梦,还是个一级的大美梦——
梦里有一辆自行车和一件红色的雨披,雨披下是踩着踏板的妈妈,还有坐在儿童座椅上紧紧搂着妈妈的小毕玉。
这个场景很普通,但是周围的景色很惊艳。
只有自行车的上方飘着淅淅沥沥地雨水,打在被撑起的雨披上发出滴滴答答的鼓点声。
天空很远很高,月亮又大又圆,星星像是画家沾染颜料的手指轻轻地一弹洒出大小不一的闪光点,拼成了神秘又绚烂的奇景……
“像梵高的《星夜》。”厂长指着天空对我说,感觉他比小孩还兴奋:“我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了。。”
“妈妈,那边有一只猫咪哦。”突然雨披后的小毕玉伸出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指着厂长的方向,咯咯地笑:“猫咪先生说他几十年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天空了。他长得好丑。”
我看到厂长吓得缩回了脑袋。我给他一个白眼:我说了吧,这孩子不好惹……
“下雨天是没有星星的哟。抱紧妈妈,马上就到家了。”前面传来妈妈的回应,在雨声里不是那么的清晰,但是活力十足。
“妈妈,地上全是萤火虫,我们是路过的森林了吗?好多野花,真漂亮!”毕玉又指了指地上。
妈妈笑着回应:“哦?是吗?和妈妈说说他们怎么好看了?”
“嗯……萤火虫是绿色的,屁股会亮哟,他们排成一排一排的,像绿色的珍珠项链,绕着八字形和路上的花跳舞。”
“哦?那告诉妈妈,花都有什么颜色?”妈妈的汗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
“唔……有我裙子的蓝色,有我书包的紫色,还有我房间墙纸的绿色,有樱桃红色,有柿子的黄色,还有……还有妈妈的颜色……”小毕玉努力地描述着,边说边笑。
“哦?妈妈是什么颜色?”妈妈问。
“妈妈是粉红色的呀,我最喜欢的,粉红色!”小毕玉突然拍起了手掌,笑声掌声从雨披里传来。
把妈妈逗得直乐。
6.
那一路上,只有车轮在转动,背景像是动画一样被往后拉扯。
空气是小孩银铃一般的声响,还有的妈妈年轻精神的朗声大笑,混杂在淡淡的雨披塑胶味道里,也混杂在春天新翻的泥土香味里……
画面全都变成了粉红色,最后连流萤都闪出了粉红色的光亮,排着队,高高低低地飞成整齐的八字轨道……
只可惜——
这个美好的画面终究无法延续地太久。
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家,很快就到了。
画面一下子切换成灰黑色。
自行车变成了小汽车,欢笑声变成了父母车外的争吵。母亲变得焦躁,易怒,也变得疲惫而沉默。那股独自守护一个家的压迫感,就像这些年低沉昏暗的夜空一般的令人沮丧和绝望。
……
7.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和一只猫正偷偷地往毕玉家的窗台上,进发。
我因为个头太大被厂长先生鄙视了很多次:“动作利索点,喂喂,方向错了,她房间在东边。”
“啧,这里是11搂,我怎么利索得起来!”我吸了口气才敢说话。
是的,我有点恐高,毛都炸开了。
“为什么来妈妈房间?”在窗台上趴好,厂长戳戳我。
我紧紧扒着生怕掉下去,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现在有人从楼下抬头,见到一猫一狗扒着十一楼的窗户是一副怎么样的景象。
是的,一般人都会把我当成狗。
“这个梦是给妈妈的。”我说。
“啊?”
“嘘……”
8.
妈妈来到了的毕玉的房间。
看到熟睡梦里还皱着的眉头的女儿。
“妈?”
“妈把你吵醒了?”
“没……妈,你怎么哭了?”
“妈没事儿……就是,我梦到你小时候了。”
毕玉披着头发,眨了眨眼:“我猜猜,是不是梦到下雨天我躲在你的雨披里唱歌给你听?”
“你……你怎么知道?”妈妈抹了抹眼睛。
“我猜的。”
“哎……你那时才五岁,都是妈妈不好,让你每天都坐在自行车后头受罪,吃了那么多苦。”
毕玉摇头,把脑袋往妈妈怀里钻:“……其实那时候我可开心了,在你的雨披里好像能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妈妈知道,是你太无聊就爱幻想。”女人哽咽。
“不无聊,真的一点也不无聊。妈,我特别爱你。”
“哎,妈也爱你。”
“现在咱们家有刘叔了,我们又有一个完整的家,我想妈妈和以前那样的有干劲。”
“……对不起,妈妈以为你不喜欢。”母亲有些局促。
毕玉却拍了拍妈妈的后背:“我喜欢的,只是以后有了弟弟,你千万别忘了我……”
“傻女儿,怎么会,你永远是不可取代的。小时候你最爱唱的那首歌,妈妈还记得。”妈妈用力,搂得更紧了。
……
那天早上。
一直缠绵着的霾,好像散了些许,我看见干净的阳光洒在了这座城市上。
毕玉搂着妈妈,透过妈妈的肩膀,朝着窗户外的我和厂长先生调皮地眯起了一只眼睛。
9.
我又见到了毕玉。
只是这回,她只是微微地朝我点了点头,像是感谢。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
远处,是来接她放学的妈妈,他的新爸爸,还有一个戴帽子的小男孩。一家人开开心心说说笑笑地远去。
我却眨巴眨巴眼睛,无法相信我见到的。
——我看到毕玉把手里的一把糖果送给了那个带着喜羊羊图案鸭舌帽的弟弟。
我分明看到她从他的手里——
买到了一个梦。
……
10.
我的名字叫彩。
五颜六色的那个彩。
我会装扮成和蔼的阿姨,偶尔在快餐店里,偶尔在儿童公园旁拿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气球,同你交换今夜的噩梦。
是的。
我是这座城市里买梦娘。
或许,是唯二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