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年龄短篇合集》寂静清和

2、《熙熙攘攘外婆船》

　　“报到名字的同学请家长周五晚上来开家长会。马凯，王光瑶……魏新……”

　　魏新的头低的低低的，这个学期已经第三次被单独请家长了。

　　班主任是个特别看重学习成绩的老师，每次期中考期末考凡是班级倒数的几个同学，都要单独请一次家长。

　　还每次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报名字……

　　是要告诉全世界她魏新又给班级平均分拖后腿了，又考砸了

　　这就是重点中学的游戏规则。

　　残酷又冷漠。

　　（一）

　　每次被叫家长，魏新总觉得很对不起爸爸妈妈。别的爸妈来学校开家长会，自己孩子的名字都被挂在黑板上被老师表扬。而他们每次辛苦跑一趟学校，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那次家长会后，妈妈回来没有怎么说她，只是同她分析了一下各个学科的薄弱环节。旋即给魏新找了个暑假的辅导班，语数外还有科学四门课一起补习，整个暑假同平时上学无异。

　　好不容易盼来的暑假，得到的不过是厚厚的一叠暑假作业和一张排的满满的课表。

　　魏新万般不愿意，还是接受了。

　　在学校里最后一天，听到女孩子们成群结队的约什么时候一起去哪里逛街吃饭看电影，魏新只会快快的走远。

　　在这个班上，好学生和好学生扎堆，落后的学生，总是默默无闻。只有成绩好的学生才能享受夏天的炽热阳光和光芒四射的自由……

　　整个暑假魏新过的有些压抑。

　　爸爸每天早上送她去辅导中心，那边管午饭，晚上再把她接回去。

　　回到家，魏新也就躲在房间里做着暑假作业。看起来是认真的在那里专心致志，多数时候她也只是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一个小时也做不了几道题。

　　枯燥又无味。

　　魏新曾经也有自己的暑假计划，她想去学画画，她一直都喜欢各种各样鲜艳夺目的色彩。比如春天是宝石绿，夏天是海棠红，秋天是银杏黄，冬天是月牙白……

　　这些漂亮的色彩在她进了这所学校以后，就被封尘了起来。

　　既然小时学画画也没有画出什么名堂来，现在也不指望魏新能靠特长在大考中加分，还不如放弃了专心的念书。

　　爸爸妈妈给她的是这个理由。

　　魏新也接受了。

　　所以现在的草稿纸上是用铅笔描出的灰白一片花丛，花丛里，有个穿着夏天的长裙仰着笑脸手捧鲜花，沐浴阳光的女孩。

　　魏新很想给女孩穿上一件白衣，上面点缀上桃红色的花瓣纹路，配上脸颊上一抹若隐若现的绯红和被阳光印成鸭蛋黄的皮肤，在这一片郁郁葱葱点缀着五彩斑斓的夏天的花海里，一定很美。

　　可惜……

　　她只有一只铅笔。

　　而且，让纸上的姑娘美美抬着头快乐洋溢又有什么用

　　能换来她下回不被点名叫家长吗？

　　能换来她在班上受到关注和同学们谈笑风生嘛？

　　什么都换不来的。

　　魏新还是把那个姑娘的脑袋用橡皮擦去，寥寥数笔，女孩的低垂着脸，刘海遮住了脑袋，手上原本捧着的鲜花也散落了一地的颓败。

　　有敲门声。

　　魏新把那页纸翻过，装作认真看书的模样。

　　“新新，别老在房间里闷着，明天周末你想去哪里玩？”妈妈探了头进来。

　　魏新头也不抬的摇摇头说：“不了，作业做不完，我在家里就好。”

　　妈妈在门口站了好久，魏新的书桌上多了一个水果拼盘。

　　咬了一口苹果。酸酸的，一点也不甜。

　　（二）

　　暑假还剩最后一个多礼拜。

　　补习班的课程结束了。

　　妈妈见魏新一个暑假都闷闷不乐，又叫不动她去别的地方。便让她去外公那里住几天。

　　魏新的外婆半年前离开了他们，虽然有小姨经常去，魏新家到了周末也经常过去陪老人，但外公就一个人一定很孤单。

　　妈妈这么和魏新解释。

　　其实从小，魏新最不喜欢去的就是外婆外公家。

　　外婆是个中学语文老师，做了好多年的班主任，带了好多界的毕业班。妈妈总说外婆桃李满天下是最好的老师。只是魏新从小就怕外婆，在外婆面前从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胆小的只会低着头，生怕做错了什么外婆会责备她。

　　魏新是见过外婆教育妈妈的。

　　那时候魏新才上小学三年级，暑假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给她留好了吃的就去上班。

　　那时候魏新小也不怎么懂事，爸妈没把大门锁好，魏新就自己穿着小拖鞋去楼下的院子里玩耍。他还记得那天院子里有小朋友在放风筝，是燕子图案的，宝石蓝的羽毛和樱草色剪刀的尾巴特别的醒目显眼。她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乖乖的看了很久的风筝。

　　下午的时候妈妈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爸妈急匆匆的赶回来发现家里门是关的，但是小魏新不见。于是着急的到处打电话问亲戚。

　　等外婆外公赶过来的时候，就是外婆看到坐在搂下傻愣愣仰着脑袋拍手欢笑的魏新。

　　那天爸妈的脸上都红一阵白一阵的，是太着急了还说了魏新几句骂她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到处跑，小孩子不在家里呆着怎么还乱跑。

　　一直没说话的外婆听了，就突然狠狠的教训了妈妈和爸爸。

　　在魏新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外婆那么凶。她不记得外婆具体说了什么，但是那天妈妈哭了，爸爸也一直低着头。那以后她也再也没有被一个人关在家里过。

　　虽然外婆是护着她。只是那次外婆咄咄逼人的气势彻底的吓怕了魏新。

　　那以后魏新和外婆就不太亲近了，每次听到妈妈说要去外婆家吃饭，她都要害怕很久，去了也不爱说话。外婆问她想吃什么，学校里做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她都回答不出来，又着急，小脸憋的红红的，要不哭不哭的模样……

　　虽然每次都是这样，但外婆走了这半年，魏新还是会想念外婆的。

　　只是记忆里总是留着外婆训斥爸妈的那一幕，好像其他温情的东西，都没有留下。

　　(三)

　　外婆外公的房子就在城北的运河边上。

　　原本的书房腾了出来给魏新住。

　　书桌面对的就是一个大玻璃窗，透过窗户就能见到运河岸边的一排翠绿的杨柳和河上来来往往的游船和货船。

　　外公是很温和的人。以前魏新怕外婆，也是外公带她玩。

　　外婆走后，妈妈说外公的话少了很多。但是魏新去住了几天才发现，其实外公生活的特别丰富健康。每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外公就出门去运河公园打太极拳锻炼身体，然后给魏新买早饭回来，在家里看看报纸看看电视，吃过午饭又去老年活动室打麻将。晚上还要去找老熟人下象棋。

　　外公从来不问魏新读书的事，不管她是一整天窝在房间里不出来，还是一觉睡到大中午，还是瞪着窗外老半天一动不动，外公只会问她热不热要不要开空调，或者饿不饿要不要早点吃饭。

　　魏新觉得和外公呆在一起很轻松也自在。

　　话也多了起来。

　　那天外公打牌回来，见魏新开着书房的门，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在纸上随意的画着什么，眼睛看着窗外。电风扇摇着脑袋扇着风，吹的魏新身上的鹅粉色的短袖衬衫吹起了小波浪。

　　外公走的时候就是这番景象，回来的时候又是这样。

　　“新新在看什么呢？”

　　魏新吓了一跳手上一用力，铅笔笔芯都被按断。

　　“我……我在……做作业。”魏新抱住草稿本上的涂鸦，拉过被丢的老远的作业本。可动作太急了，这才发现作业本拿反了，于是特别的尴尬。像是做坏事被抓到的小学生一样。

　　“呵呵，新新在画画呢？”外公瞄到了草稿本，低着嗓子笑了起来。

　　“没……没……我在……数船。”

　　魏新见外公坐在一边的床沿上，和她一起看向窗外。

　　虽然被几株柳树挡住了，可是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货船开着马达“笃笃笃——”的行驶而过，还是能看的清楚。

　　“那些货船开的慢但是他们的声音听着很好听。”外公笑眯眯的说。

　　“啊，还有那个——”魏新指了指河边长椅上远远的坐着的一个人：“那个叔叔好像每天都坐在那里，都好几天了。”

　　外公看过去点点头道：“我早上锻炼的时候也看到过他。那么热的天，还穿的那么多，也不嫌热，现在的年轻人哟。”

　　外公没再多说什么，拍拍魏新的肩膀就出去了。在门口的时候停了停：“新新画画很好看。”

　　“谢谢外公。”

　　魏新应了声。

　　低头去看，脸有点红。

　　纸上是一排青碧色的杨柳随风依依飘散，杨柳外面是一片天水碧色的河水，水上一艘鸦青色船，船上载着一个夏天的结出的七彩瓜果：绿油油的瓜果，粉红色的樱桃，绛紫色李子，青黄色的梨，水果山上，是一个戴着碧色帽子的长发姑娘，捧着金黄色的甜瓜埋头正啃的欢天喜地……

　　魏新看着草稿本吓了一跳，眨了眨眼睛——那些色彩都退去了。

　　盛满水果的船只也没有，只有干枯的一条河，抖着干巴巴的波纹。

　　魏新拿起了橡皮，发现没什么可以擦掉的。

　　于是拿了铅笔补了几笔，加上了一艘船和船上比例失调但是看起来就很好吃的瓜果。

　　魏新忍不住越看越喜欢，就甜甜的笑了出来。

　　（四）

　　那个奇怪的人还在那里。

　　一个星期以后，魏新做完了最后几张暑假作业，写完了老师布置的最后一篇作文。草稿本上也画出了一艘艘承载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的船。

　　可是窗外不远处那个穿着厚厚衣衫在柳树下一座就是好几个小时的人还在那里。

　　“会不会是生病了？”那天外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魏新身边陪她发呆看外面。魏新已经习惯了外公出现在她的身后。

　　“不知道。我看书说有一种病，得病的人会闷闷不乐，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快乐。好可怜的。”魏新抬头看看外公。“外公你说他会不会也是生病了？”

　　“新新你猜他在干什么？”外公说。

　　“听马达声，数船。”

　　“你也数了那么多天了，数出来有多少船没？”外公高深莫测的问。

　　“……呃，有很多条。”魏新挠挠脑袋，想着聪明的答案去回答。

　　外公朗声笑了起来。“这房子很老啦，我和你外婆二十几年前搬来这里的时候我刚好在厂里竞选副厂长，结果输给了一个学历高的小年轻。那时候我也郁郁不得志的，经常跑去运河边上坐着发呆，觉得没面子，觉得不甘心，也觉得没了生活的激情。每天去厂里上班好像都抬不起头一样。挺像那个人的。你猜你外婆那时候怎么说我的？”

　　“啊？”魏新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想过外公会和她提这些：“外婆……骂你了？”魏新小声的嘟囔。

　　外公呵呵的笑着，脸上的纹路挤成了好看的模样。

　　“你外婆他从来不会骂人。她只会给人讲最简单呢的道理。”

　　“外婆很凶……”魏新跟上一句。

　　“我很少见她发火，也就是上回你爸妈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差点把你弄丢了那次……她是心疼你，才着急了。”外公说起外婆来，整个人都温柔了好多好多。“对别人，她总是给你简单的说一个道理，看你自己有没有悟性能不能参透。”

　　“那……外婆和你说什么了？”

　　“她问我，在河边上坐在了那么久，数出来有多少船？我和你说的一样，我也说有很多条。你外婆就笑话我说，我的眼里其实只有两条船所以才闷闷不乐的想不开。”

　　“两条船？”魏新也愣了，怎么也想不出来，怎么会只有两条。

　　“是呀，只有两条。一条叫做名，一条叫做利。就因为我放不下这些名利所以我的心就被这两条船给撑满了，装不下第三条船了。”外公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第三条船？”魏新好奇心更浓了。

　　外公指了指魏新翻开的草稿本，指了指上面的杨柳船只，还有船只上各色各样的飞禽走兽了然道：“新新你的心里已经行驶着第三条船了。”

　　“啊？”

　　“第三条船叫做逍遥。把他放在心里，宠辱不惊，自在逍遥，快快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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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新听了。突然意识到，外公是在用外婆的话安慰她。

　　去看外公的眼睛里，分明是带着些伤感，但是还是万分喜乐的在笑。

　　“谢谢外公。”魏新去抱抱老人。“外婆不在，外公很想念她吗？”

　　“你外婆和我说的，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不再有了时间的束缚，生命可以永恒。她就在哪里看着我们呢，得好好的活着，不然就像你说的将来再见到她可就真的要被骂了。所以新新你也要加油。”爷爷鼓励魏新。

　　“外公你看，那个人走了。”魏新看到窗外那个穿着厚厚外套的年轻人起身，伸展了下四肢，脱掉了帽子，从容的离开了。

　　“好奇怪的人。”

　　“嗯。好奇怪的人。”

　　（五）

　　开学了。魏新的座位被分到了后排。班上的座位都是按照成绩排的。后排的同学各个都垂头丧气的。
　　但是魏新把头抬得高高的，认真的听着课，开始了新的一个学期。

　　一个学期以后。
　　魏新的位置往前面挪了几排，在爸妈要给他寒假报补习班的时候，魏欣拒绝了，她说她想去学画水彩画，这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而且外婆会支持她。

　　快过年的时候，魏新背着画具穿着映着桃花花瓣纹路浅色大衣，在书店里没头没脑的闲逛着。
　　离下节美术课还有些时候，离这个并不单调无味的寒假过完还有很久很久。

　　魏新在畅销书架上看到他一直喜欢小说家的新作。

　　魏新突然定住挪不开了脚步。

　　封面上的一段话抓住了他的眼睛。

　　“在我被对名利的虚荣冲昏头脑，在我无法超越自己郁郁寡欢低落沉迷的时候，就会去坐在河边看熙熙攘攘为名为利奔波的船只。等到我心中的这两条撑满的船慢慢行远去，我也就继续扬帆起航，在文字里，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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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