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泪》茉遥

22、第八章（3）

　　一切都如沁儿所言，秦漫从蕙心的房中出来后，就直奔萧缜的书房。

　　彼时，萧缜正在阅读一份军中传来的文书。望见破门而入的秦漫时，他又惊又喜，急忙扔下手中的文书，迎上前去，“阿漫？”

　　秦漫低头不语，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一定不会轻松。

　　“阿漫，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些了吗？”

　　萧缜的语气中满是关切，仿佛世间最称职不过的丈夫，关心着久病不愈的妻子。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候之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当。

　　关怀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立场表达的。若你长久以来一直伤害一个人，偶有一天良心发现，想要有所挽回，你凭什么认为这个人会在原地摇尾乞怜地等你回心转意？

　　我不知道萧缜是如何如此成功分裂的，伤害秦漫时冷酷决绝，待到想要挽回时又一脸理所当然。若萧缜真如帝君所言那般深爱秦漫，我宁愿相信他对秦漫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仇恨，而并非是爱。因为那样的爱太痛，太过沉重，比纯粹的恨还要难以承受。

　　我以为秦漫此刻定会像前两次一样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即便不拔剑相向，定然也会大发雷霆，可惜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双肩不停抖动，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萧缜伸出手想抚上秦漫的肩，被秦漫迅捷闪过。他的表情有些尴尬，试图找些话题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他沉思间，对上了秦漫的眼眸，那本是一双清澈见底的墨色瞳仁，喜怒哀乐都可轻而易举地感知，此刻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扯线木偶，双目空洞无神。

　　“阿漫，你怎么了？”望见这样的秦漫，萧缜有些心惊。

　　秦漫忽地牵扯出一个笑容，突兀而又凄美，她兀自笑着，泪水顺着面颊划出一道弧线。

　　“萧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秦漫望着萧缜，实则是透过他望着更遥远的天空。萧缜凝眉不语，似在回忆，又像在倾听。

　　“多么奇怪，你那么孤傲冷漠，就连看似忠告的一句话也是满含嘲讽，偏偏我就爱上了这样的你，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费尽心思地朝你喜欢的方向发展，听闻你喜欢吃夷陵糯米酥，我便请了城中最好的厨师来传授我厨艺，直到双手染血，终于能做的像模像样了，满心欢喜地拿去给你，你却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给我。你为了一块点心责骂我时，双手满是血泡的痛都不及那时的万分之一。我不断说服自己，你只是生性冷漠罢了，只要我努力，终有一天能感动你。”

　　“阿漫……”萧缜沉重地唤了她一声。

　　秦漫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在回忆中，“你很少对某件东西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即便你不说，只是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要的是什么，然后不顾一切地将它捧到你面前。我知道你不需要，可我还是想看你得到喜欢的东西时瞬间柔和的眉眼。父亲说我爱的卑微，要请皇上赐婚，明明该高兴的，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你不爱我没关系，只是不要讨厌我。如果强迫你娶我，我们之间就真的不可能了。”

　　“你重伤昏迷时，我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不是想突出自己多么伟大，只是舍不得将这个与你独处的机会拱手让人。你苏醒后，说要娶我，我惊喜交加，在你面前，我总是自卑的。我想你一定是病糊涂了，你从未对我展露过笑颜，也从未有对待蕙心时的半点耐心和温柔，你又怎么可能喜欢我呢？可你说错过我会遗憾终生，我这辈子听过的情话都没有这句动听。我相信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深信不疑。”

　　“我以为我终于感动你了，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措手不及。也许是幸福太满，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会这么快便收回。那么确凿的证据摆在我面前，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你精心布置的陷阱，我不断告诉自己，你是有苦衷的。我万里迢迢奔赴疆场找你，只要你做出解释，我都会像从前那样相信。直到看到你和蕙心站在一起，我才知道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这个美梦终究是到头了。从一开始，我们的立场就是对立的，我为你做的再多，都及不上蕙心的一颦一笑。”

　　秦漫泪流成河，望着萧缜凄然决绝地笑了，萧缜的面上也浮现出痛苦之色，他想伸手抚上秦漫苍白的面孔，即将要触到时，却还是屈了屈手指，无力地垂下。

　　秦漫恍若未觉，喃喃道：“刺伤你时，你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爱了你这么多年，却要以这样的方式了结，你的身体有多痛，我的心就有多痛。我想，我该恨你的，可我恨你什么呢？恨你让我家破人亡，却毫无愧疚？恨你的欺骗利用，背信弃义？还是恨你另结新欢，其乐融融？多么可悲，我竟连一个恨你的理由都找不到，你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你只是不爱我罢了，我有什么立场和资格来恨你呢？”

　　“阿漫，别说了。”

　　“可是现在，”秦漫不理会他的打断，音量骤然抬高，面色凄惶，“我终于找到了理由来恨你。你利用我，欺骗我，我都可以承受，可你为什么要害死无忧？他还那么小，连路都走不稳，你怎么忍心下此狠手？”

　　秦漫捂着眼睛失声痛哭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指缝中滑落。

　　萧缜也双目通红，扶住秦漫的肩，急迫道：“阿漫，我知道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但那孩子的死真的只是意外。”

　　“意外？！”秦漫仰天大笑，“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说你对蕙心的纵容也是意外？”

　　萧缜瞳孔急遽放大，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道：“对不起，阿漫。”

　　“对不起有用吗？”我在房梁上咬牙切齿道：“他做了这么多错事，就想用一句‘对不起’来了结吗？”

　　帝君破天荒地没有反对，而是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往往这句话才最伤人。”

　　要不是我不能改变梦中的事物，此刻我定然会冲下去一刀结果了萧缜，为民除害。我无能为力，只能拿身下的房梁撒气。双手不停地抠着木屑，心中的火气一拱一拱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转移我的怒气。乐此不疲时，突然感觉房顶颤了一颤。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急忙抱紧手边的廊柱。

　　帝君抱着手臂，幽幽道：“小花，你再这么抠下去，即便梦中的幻影看不到我们，只怕也要被轰然倒塌的房顶惊动了。”

　　我干笑道：“呵呵。我闲着无事，抠着玩儿的，抠着玩儿的。”

　　我缩了缩脖子，安分地将手背在身后，继续听着秦漫和萧缜的谈话。

　　秦漫猛地推开萧缜，萧缜毫无防备，被推得一踉跄。她用力过猛，连带自己也后退了几步，压抑许久的咳嗽声终于悉数爆发，似乎肺都要咳出来。萧缜勉强站稳后，瞧见秦漫咳得满面通红，焦急不已，想要走到她身边帮她顺气。

　　“别过来！”秦漫厉声道，大声说话让她的体力透支的更加厉害，她单手抚着胸口，良久才平复过来。

　　萧缜真的听话地没有过去。

　　秦漫的目光中满是冰寒，凌厉地扫视着萧缜，冷冷道：“你以为道歉有用吗？”

　　萧缜声音嘶哑，“对不起。阿漫，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这么痛苦？”

　　又是“对不起”。帝君说的没错，这句话的确很伤人，若他诚心悔过，怎会连个像样的解释都给不出，只会用这句话来搪塞她呢？

　　秦漫摇头，“你什么都不用做，因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不是一直恨我爹吗，他欠你萧家的，我来替他还！”话音刚落，秦漫蓦地抽出一把匕首，直往自己胸口扎去。

　　“不要！”萧缜大惊，立即飞奔过去将她拿匕首的手紧紧握住，想要夺过这闪着银光的利器。秦漫怎肯就范，拼命挣扎，奈何体力不支加上男人与生俱来的优势，很快萧缜就占领上风，夺过她手中的匕首，扔到三尺远的地方，然后紧紧抱住秦漫，哽咽出声，“阿漫，我错了，你想怎样都行，只是别做傻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萧缜如此失控，他声音悲怆，似乎真的如他所言知道错了，可惜已经晚了，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秦漫在他怀中出奇地听话，也不挣扎，只是轻轻道：“萧缜，你真残忍。”

　　话毕，萧缜月白的前襟骤然开出一朵鲜艳妖冶的花，美得触目惊心。

　　萧缜低头一看，那个骄傲刚烈的女子唇边还残留着一道红痕，双目却紧紧闭着，面容安详，像个不谙世事的像个孩子，他终于痛哭出声。

　　当他跌跌撞撞地抱着秦漫离开时，我坐在房梁上久久不能回神。

　　帝君叹息道：“还要跟上去吗？”

　　我摇头，“不了，帝君，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

　　“哦？我说过很多话，你指哪句？”

　　我抬头望天，直到眼中的湿润褪去，才深呼吸道：“你说萧缜也爱秦漫，或许吧。只不过他爱的东西太多，秦漫永远不可能是最重要的。”

　　“说不定是因为太重要，才不敢爱呢？”帝君忽然定定地望着我，一字一顿道。那双墨色瞳仁中有一种目眩神迷的美，让我有种错觉，似乎还在凝晖宫中，依旧是那个思慕着他的小仙婢。

　　我的心突地一跳，慌忙移开视线，强自镇定道：“帝君，你别开玩笑了。”

　　帝君忽然笑了，“是玩笑吗？”

　　我甩甩头，抬头时也咧嘴笑开，“这个玩笑还挺好笑的。”

　　我和帝君在房梁上坐了一会儿，就决定离开秦漫的梦境。

　　走出书房时，却发现周遭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白色气体，而出口的方向也模糊难辨。我大惊失色，从前也探过几次他人的梦境，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莫非另有他人闯了进来？若是在现实中，鲜少有人会是帝君的对手，完全不足为惧。可现在是在梦里，帝君并不熟悉探梦术，我们无疑是处于被动中。更何况敌暗我明，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想都没想，立即进入防御状态，将帝君护在身后，警惕地朝着出口的方向靠近。帝君却拉住我，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坚定道：“帝君，都怪我行事鲁莽，才会让你身处险境。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要是帝君因为我而受伤，先别说青绫公主会不会放过我，就连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帝君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下，勾唇道：“傻瓜，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姑娘挡在前面，应该是我保护你才对。”

　　他将我拉至身后，护在他的仙障中，不让我被那些白色的气体吞噬，仙障都是修为高的神仙用来护体的，只能护一个人，他把仙障给了我，就意味着他整个都暴露在空气里。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停摇头，想从他的仙障中挣脱出来，“帝君，您身份尊贵，怎么能为了我这么区区一介小神有损您的仙体？”

　　帝君头也没回，“你乖乖呆着别动，别让我的仙障白费了，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终于将仙障弄开了一个口子，着急道：“不行，帝君，还是您自己进去吧。要是您有什么闪失，青绫公主一定会伤心的。”

　　他忽然定住不动了，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不知所措地揪着袖口，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就在我们发呆的瞬间，白色气体将我们整个吞噬，迷蒙间，我似乎听到帝君叹息道：“这下不用争了，真正是有难同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