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记》门前舟

1、第 1 章

　　我们从扬州城出来，辗转来到金水镇，时间已过去了大半日。夕阳在我们身后散发最后的余晖，将碎石子路染成一种掺着阴影的黄。
　　我脚底已经起了水泡，我走不动了。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山峦的阴影里有一角残破的飞檐，我指着它说：“我们去那里歇息吧。”那是方丈玄正呆过的地方，那里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决斗。
　　我们在树林里度过一个夜晚。趁着月光找到隐埋在杂草间的小径，循着早已断裂的石板摸索着向上。黎明就是这样升起的。踏上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走在前面，推开寺庙的门。
　　阳光洒在地上坑坑洼洼的青砖上，让其中凹陷的一块异常显眼。那就是玄正比拼内力的地方，我想。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兴奋，仿佛我通过这块凹陷的石转触摸到隐秘的、捕风捉影的流言。这块石板让我脑海里那些无形的故事变得有迹可循了，它是连接虚幻与现实的接口。我可以触摸到它了，我脑海里玄正的影像正变得清晰起来，即使我从没见过他，即使他已死去多年，这是百年前之前的事了。
　　寺庙的殿门虚掩着，我伸手推开了它。
　　一阵灰尘升腾着在我面前扬起了，阳光像线一样刺穿了大殿里的黑暗，将它驱赶得无影无踪。但我还是看见它们了，在悬挂的佛幡后面，阴风荡荡，阴影像一个游荡已久的鬼魂。我不敢直视它。
　　我把她喊了过来，我说你会陪着我吗。她说会。她腰间别着一杆笔，她身穿紫色的绸袍。她身上有一种药草浸染过的香气。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无可言说的哀伤，由她眼睛里重重的疑虑一丝一丝汇集、缠绕，最后纠结成的哀伤，而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我只看见了她的笑容。明丽而柔和的，象征着承诺的笑容。
　　我问她你会保护我吗？她的嘴唇张开成“会”的口型，但她没能来得及发出声音。
　　佛像后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悚然一惊，把我护在身后。
　　“是谁？”一个切切发着抖的衣衫褴褛的小孩从佛像后面钻了出来，他看见她的动作，眼中的惊恐渐渐加深，一双像惊弓之鸟一样明亮的眼睛。
　　很多年后我依然没有忘记这双眼睛，它常常让我想起更多更远的东西，想起兔死狐悲。
　　“你要杀我吗？”那个男孩儿说。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她手中的笔重新别回腰上了。她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说山下匪寇成患，杀了他一家人，他只好跑过来，躲在一个废弃的寺庙里。
　　“他们抢了你们家的银子跟粮食吗？”他说是的，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入夜，她拢起一堆干草堆，尽量让它舒适地铺开。“睡吧。”她说，她让开身，将铺好的干草堆让给我躺下了。
　　她的头发搭在她的脸颊边，月光照着她的脸，我脑海里突然响起白天那个男孩儿说过的话，“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那声音和穿过破烂的殿墙呜咽的风声混杂在一起，在我头脑里一遍一遍地回荡。
　　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我握紧了她的手。
　　她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她感觉到手指间的压力，她回握了我一下。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了她的回答。我们并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们不是。我们并不在金水镇逗留，直接向西，取道去了长安。歌舞升平，繁华的长安。
　　她解下身上一块玉佩换了十两银子，我们用这些钱找了一间客栈，我们不知道会住上多久。
　　晚上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药，我不知道这是她拿什么换来的。我把药材喝了，咳出一点腥红的血。她说不行，有一味药长安就快没有了，我们得继续走。她说你能坚持吗？我点点头，没什么不可以。
　　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非常温暖。那是我对长安城日益消逝的秋天残留下的唯一的印象。
　　寒风将我们送往更西的地方，最后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的时候，我们已走过洛道，来到了巴陵。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场旅程永远没有终点，它就这么一直一直延续下去，漫长的旅程中两个相依为命的女孩儿，除了她们，世界上似乎没有其他的人了。
　　只有她们两个。
　　但所有旅程都有终点。
　　我咳出的血越来越多，我身上的苦药味越来越重。有一天我梦见了逃避已久的死亡，它向我追了过来，扑进我的身体，我慢慢地觉得冷，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惊醒了，额头上涔满了冷汗。
　　她拎着草药回来，最后一缕斜阳在她身后熄灭。我担忧地看着她。她问我怎么了。我看着她点燃了烛火，火光跳跃着，照亮她的眼睛。
　　我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她说会。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烛光的阴影跳跃着，变幻出不同的模样。
　　“我喜欢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说。
　　无数个日夜里，这句话盘旋在我嘴边，让我辗转难眠。我梦见了死亡，这是一种预兆。
　　我没有听到回答。
　　我听见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冬雨拍打着窗框，窗外万物都已经沉睡了，它没有好拍打的东西，只好来拍打人的窗框。
　　“我是你的大夫。”她最后开口了，“我保护你是因为我有责任，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呆呆地哦了一声。我想有点可惜，就是这样，有点可惜。我还有很多想说的，我可以说我很难过，很愤怒，很哀伤，可是突然间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她并没有骗我，她是一路照料着我，可是那又有什么呢。或许我不该依赖这个人，没关系的，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我羞愧地缩着脸，突然不敢看她。“抱歉。”我匆匆地说。
　　她看了我一眼：“没事，我会治好你的。”
　　我点点头：“好。”
　　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口的反胃，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她想救我吗？她是想救我的。可是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如果她不那么想救我就好了，如果她不是个大夫就好了。
　　我只是她的一个病人，大夫照料病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的，我心里一个声音说。没什么的。承认自己错误地爱上了别人并没有什么，承认被拒也并没有什么。我只是感觉自己在荒原上行走了良久，原来漫长的、两个人的旅程不过是我自己的一次可笑的欺瞒。
　　我终究是一个人的，一直以来都是。
　　我突然想起佛殿上那个男孩儿的声音，他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冬雨的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我梦见死亡向我扑过来，我梦见我轻飘飘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我梦见我问她：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她说会。
　　她的笑容明丽而温柔，并没有一点儿哀伤。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