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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自称骑士的无耻盗贼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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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一家正派的酒馆在半下午是不会有太多客人的,但今天,一大帮闹哄哄的外乡人把镇上唯一一家酒馆兼旅店塞得满满的。
十多个身材高大的外乡男人都带着伤,高档料子的衣服撕扯得乱七八糟。他们中伤口最多的红发壮汉爆裂地冲一旁的流浪剑士大声吼叫,得要他的同伴们用力压住,才能不安分地在椅子坐下。领头的青年比其他人要矮一点,温文的气质像是暴发户的管家或是镇长秘书之类的人物,他虽然有点手忙脚乱,但总算把同伴都安抚下来了。
裹在灰色旧斗篷里的流浪剑士独自坐在旁边,他跟其他人可不像是一路的。那些受伤的男人都在愤怒又憎恶地瞪着他。并且,酒馆老板老杰克发誓,剑士慢慢抬手端起他点的那杯清水时,他真的看见了剑士手腕上闪着银光的金属环。那应该是手铐,所以即使他们同路,年轻剑士也是被迫的。
酒馆男侍约翰端着客人们要的水盆和热毛巾走过烂醉的店里常客身边,被那个家伙一把扯住,差点弄翻了水盆。“嘿!”他恼怒地叫道。
“他们,嗝,是干吗的?那些奇怪的家伙。”醉鬼打着酒嗝,颠三倒四地问。
“可别这么无礼!”约翰弯下腰低声警告,“那可是从王都来的尊贵老爷们!出手阔绰,洗脸水还要放莫葛*叶子呢!”
“王、王都?”醉鬼大着舌头含混地说,“那里的老爷上这儿来干吗?又是要抓——”
约翰发出响亮的嘘声盖住了最后那个词,他担心地瞄了眼角落里的桌子,一个人伏在那儿,披在肩上的墨蓝长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显然睡得正香,完全没有被新客人和醉鬼的吵闹打扰到。约翰松了口气,狠狠瞪一眼露出后悔表情的醉鬼,直起身向尊贵的新客人那边走去。
放下水盆,他突然察觉流浪剑士正盯着他瞧,带有强烈探究意味的目光让他吓了一跳。约翰慌张地走开,他寻思着,自己怎么可能会没有注意到这位显然没那么阔气、穿着满是尘沙的旧衣服,安静地坐在人群外的年轻人,这可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被忽略的人——与简单朴实的服饰相比,年轻人的脸孔和眼神都过于鲜明锐利了。尤其是他的皮肤,白得可不像常年在外流浪的样子。要他说的话,这位可比领头的那位还要有气势得多呢。
在同伴们争抢着擦掉满脸尘沙和血污时,没气势的领头青年走到柜台前礼貌的问候了老杰克,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是木暮公延。
等他表明意图后老杰克扯开嗓门大声嚷嚷起来:“没有的事儿!尊敬的先生,我们这儿太平得很,绝对没有什么盗贼!”
这当然是胡扯八道,来往于有着“黄金之路”之名的这条商道上的商人们总被视他们为猎物的盗贼盯得紧紧的,随从、保镖、佣兵、城卫军,甚至正规骑士团都没能让盗贼绝了迹。但就像猎人不会一次猎杀整个兽群,这儿的盗贼们总比别处的多了点儿仁慈,很少杀人不说,甚至会给遭劫的倒霉鬼留下一条裤子、一头骆驼的货物甚至一袋子铜币。
所以老杰克根本不担心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第一次打理生意的初出茅庐的管家丢了财物,害怕被主人责罚罢了。
被当作新上任管家的木暮先生叹了口气,焦虑而祈求地望着老杰克:“请务必原谅我的失礼,但我真的需要您高尚无私的帮助,这是一件严重的大事!就在前几天,我们不幸与几位同伴走散,其中有此行最重要的人物,一位……”他犹豫了一下,看起来更加忧虑了,“一位尊贵而柔弱的小姐——”
震耳欲聋的狂吼打断了他,红发男人从椅子上跳起来疯狂地大叫:“啊啊,晴子小姐,我樱木花道一定会把你平安救出来的!” 他的同伴们全都扑了上来,好不容易才捂住嘴巴压住了他,却因为流浪剑士冷冰冰地吐出一句“白痴”而前功尽弃。
木暮尴尬地笑了笑,试图拉回老杰克的注意力——他正傻瞪着那边呢:“我不能提起这位小姐的名字,如果您听到了什么也请尽快忘记。我所能说的是,她对我们确实非同一般的重要。我们寻找了好几天,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但那显示他们偏离大路往沙漠方向去了。可当我门赶到时,只看见……”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血,城卫军士兵的尸体,以及这位先生。”他指了指沉默的流浪剑士。“他告诉我们,他到达那儿时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做出这些恶行的残酷匪徒带着我们的同伴潜入了沙漠深处,他只远远看见他们深蓝的斗篷。”
老杰克睁圆眼睛,夸张地倒抽了口冷气:“一位可爱的、柔弱娇嫩的贵族小姐!诸位真神在上,多么可怕的暴行!”伸出粗大的手指在胸前恭恭敬敬地划了个圣标,“愿无所不能的真神和一切善意的精灵都庇佑她,”他给木暮倒了满满一大杯栗浆酒,推到他面前,补充道:“也庇佑您。”
“万分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还是要冒昧地询问一下,关于附近出没的盗贼……”
“呃,亲爱的先生,您知道,再太平的地方也免不了有那么……那么几个不守规矩爱乱来的人,我们这儿也不例外。您说这位先生看见他们穿着蓝斗篷往沙漠里去了,恐怕……哎,我是胡乱猜测的,可能吧,或许会是……”
老杰克吞吞吐吐地话惹得红发那位火爆脾气要扑上来掐他的脖子,突然有人出声救了他:
“青骑士盗贼团!”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传出声音的角落,墨蓝头发的客人现在醒着,眼睛清醒得好像从来没有睡着过。他跳过桌子,走到外乡人面前夸张地躬身行礼,邪气而英俊的脸上挂着快活的、厚颜无耻的笑容。
“在老爷们面前提起这个僭越的名字可真让人不安,”他开口说道,尽管态度可看不出哪怕一点不安,“这帮厚颜无耻的家伙,他们既承认自己盗贼的身份,又把自己叫做骑士。”
“请问您是……”木暮先生疑惑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就不像正经人的英俊男人,并且虽然他刚才那一连串动作敏捷矫健,但木暮却发现他的左腿有点轻微得难以察觉的不灵便。
男人挠了挠下巴上的小伤疤,咧开嘴笑了:“我叫三井寿,老爷,恰好知道一点关于青骑士盗贼团的事情。”
“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木暮先生惊喜地站起来大声说道,紧接着,绝不会在任何场合忘记礼仪的他开始为自己和同伴们做起了介绍,轮到流浪剑士时不得已地顿住了,直到斗篷下传出清冷而平板的声音:“流川枫。”
木暮先生松了口气,感激地冲三井点点头:“尊敬的先生,以古纳斯神透彻且永不止息的名感谢您。请问,您能告诉我们那个盗贼团的事情么?他们不会随便伤害女性吧?”
“当然不会啦,老爷们就请放心吧,那位小姐现在一定平安无事地在享用美味的下午茶哪!”
“你怎么知道?”始终沉默着的流浪剑士突然开口,每说出一个字就像射出一支冰箭,仅凭说话的语调就击退了沙漠的酷热,“你又怎么确定是他们?”
是的,向领主和城卫军军官寻求帮助也得不到解答的问题,为什么会被偏僻小镇酒馆里普通的客人随随便便就解决了呢?长相和气质都不像正经好人的、非常了解盗贼的、突然冒出来的热心人,在意他的存在的侍者和酒鬼,明明知道些什么就是吞吞吐吐不肯说出来的店老板……
一瞬间出现在木暮和同伴们心里的只有一个词:黑店!
“虽然质疑一位愿意主动帮助我们的人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但为了同伴们的安全,请原谅我,三井先生,您能回答流川先生的问题吗?”而更难堪的是,因为一个可能是盗贼同伙的人质问了另一个可能是盗贼同伙的人,他这个领队才发现到问题所在。
虽然衣衫残破还受了伤,但十几个高大青年同时把手放在剑柄上还是释放出了强烈的气势,他们笔直地站在木暮身后,等待答案。
三井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紧绷的气氛,照旧笑嘻嘻地轻松回答:“啊,亲爱的老爷,就像其他地方的人知道克里塔拉是长着嘴会吃人的沙漠,我们这儿的人也都知道,青骑士们不怕诅咒,能在沙漠里自由来去哪。” 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他摊手一指酒馆老板、侍者和酒鬼,“您可以到处去问,老爷,每个人都知道这些。况且这位老爷还提到他们穿着深蓝色斗篷旋风一样消失了,这是他们被称为青骑士的原因,也是我做出判断的根据哪。”
长时间的盘问之后,木暮他们终于相信了三井只是个好心人而已。不,或许和对方勾肩搭背把对方叫作小三的樱木是真正相信了,而木暮则是即使存疑,也必须依靠这唯一一个能帮助他们的人。当他转身时不经意瞥见风帽下流川没有表情的脸时,他知道流浪剑士和他一样心存疑虑。
自称偶尔做点不正当的事情——例如帮盗贼们采购日常用品,联络赃物买主等等,因而知道了盗贼藏身之处,三井自告奋勇为不熟悉路的外乡人引路。其实说到克里塔拉沙漠,究竟有谁算得上熟悉路呢。于是王都来的尊贵的老爷们只得接受他的好意,收拾好行装,在黄昏时分一起上路了。
小镇就在沙漠边上,当低矮的房舍消失在身后,灰扑扑的瘦小植物渐渐稀疏并最终裸露出沙地,再往前就是恐怖的秘境。没有森森白骨或其他什么明显的标识,也没有狂风黑云等等异常之处,克里塔拉沙漠就这样毫不庄重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但她真是美极了!似乎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更加遥远的夕阳却无比硕大,慷慨的铺开了半个天空的霞光。沙子在余晖下显出华美瑰丽的深金色,并逐渐转为浓艳的橘色,即使把黄金和红宝石研成粉末溶入墨水,那种绚丽也无法描绘出来。而远处绵延起伏的沙丘镶着玫瑰色的边儿,优美的弧度带着能将落日也吞噬掉的可怖的温柔。
连最冲动的红头发樱木也不由在她面前勒住马,惊讶地呆望着与他想象中截然相反的克里塔拉沙漠。
向导嗤的轻笑了一声,在马背上作出夸张的邀请姿势:“各位尊敬的老爷们,欢迎来到青骑士的克里塔拉!”
噬人的秘境始终未向远来的客人们展露出狰狞残酷的面目,而她那些骑术娴熟的客人们则在努力提着缰绳,试图让坐骑在飞奔的同时放轻步子,唯恐惊扰到她。
不请自来的好心向导一个人走在前面,手上摆弄着个小玩意儿——木暮猜那是指南针,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着什么,不时满面愁容地揪住半长头发,偶尔又两眼放光地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大叫“该往那边走!”
正在想该给他们的向导再加上“不可靠”的定语,木暮突然听见流浪剑士的风帽下传出低但足够清晰的一声“白痴”,无言地叹了口气,他赶上向导彬彬有礼地询问:“辛苦您了,三井先生,有什么我能帮您做的吗?”
三井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里的东西:“我想用不着劳烦您,老爷,我有它就够了。”
木暮好奇地瞄了一眼,那样东西虽然是用劣质材料制作,手艺也很粗糙,但这些完全掩盖不了它结构的精巧,刻满符文、数字的辐条和圆轨让它看起来像是观察天象的仪器,但中间嵌着的小沙漏则属于计时器,最上部还有个类似风向仪的装置——但是,它唯独不像是一个指南针。
……古纳斯神啊,愿您那映照一切的荣光指引我们的方向……
因为向导的不负责任而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许绝望的青年,在胸前划了个圣标,低下头,向七位真神中他所信仰的那一位虔诚祈祷,因而错过了深蓝色头发的男人若有所觉的一瞥。
“小三!小三!”樱木大呼小叫地赶上来,用力捶了下三井的背,让后者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干什么啊!”好不容易找回平衡,三井狼狈地叫道,却得到“给我们讲讲青骑士的事情吧”的要求。稍微愣了一瞬,男人嘿嘿地笑起来:“既然你们想听,我就来说说他们会被称为青骑士的原因吧。”
那个笑容,真是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味道啊……虽然这样想着,木暮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地发问:“被称为?”
“据说那些人是被各个城市遗弃的罪民,他们和沙漠里的妖魔签了契约,也成了侍奉邪神的仆人哪。您要知道,最初可不是他们用青骑士来叫自己的,而且我恐怕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别号。这得从那件事说起……”
不可否认,虽然三井难与歌喉优美的游吟诗人相比,但他把故事讲得扣人心弦,吸引了人们全部的注意力。
深蓝斗篷的盗贼们骑着马纵横克里塔拉,有如干热而狂暴的风在沙漠上呼啸而过,高超的武技,严明的纪律,出没于传说中每一粒沙子都吸饱了鲜血的禁地。慢慢的这股蓝色暴风也成了传说的一部分,本地人把他们叫做青骑士,认为他们是怪兽、妖魔的同伴,用他们的名字来吓唬不肯乖乖睡觉的小孩。
但这惹怒了别人——附近一位领主麾下骑士团里的诸位正规骑士们,对于区区盗贼竟敢“冒用”他们的名号而深感愤怒,在团长的带领下,全团人马大胆地在沙漠边缘设下了诱饵和埋伏,发誓要剿灭这伙狂妄的盗贼。然而事情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小的盗贼团竟然击败了领主大人的骑士!这无疑更加巩固了他们传说的地位。战斗结束后,顺序稍微有点颠倒的,盗贼们从战败者口中知道了这场战斗的缘由。
据说,当时听完俘虏颤抖的叙述,放肆的盗贼头子一脚踩在被俘的骑士大人身上,仰天嚣张地笑了好一阵子。随后,从来没有费心取过团名的盗贼头目吩咐手下制作旗帜和纹章。当他们再次出现并成功地袭击了某位领主大人派往王都的车队时,人们发现盗贼的队伍中飘扬着一面巨大的纯黑色旗帜,上面绣着青色飞马纹章和团名——“青骑士。”
三井的故事结束了,低啸的风悄悄掠过,填补了人们之间的寂静。
随着坐骑行进的颠簸,木暮的视线也上下浮动,耳边还回响着三井慢悠悠讲述的声音。他彷佛看见一群蒙面人突然从沙丘后面跳了出来,马蹄踏着沙子狂奔,黑色旗帜与他们身后蓝色的斗篷一起在风里翻飞,夕照被扭曲的长长黑影切割成碎片,血一样漫过木暮眼底。这些幻觉好像一直朝着夕阳奔去,最终消失在无比灿烂辉煌的晚霞深处。天空中靛青的暮色紧随着他们的脚步占领了整个天幕,直到吞没太阳。
光明褪尽,他们在茫茫无际的沙海不知方向地行进了很久。直到清寒的月亮成为天空的主宰,向导终于说出了那句已经没人再期待的话。
(*莫葛:一种藤类植物,汁液气味清爽,叶片具有清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