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替代（圣慎）》D.Lan

1、记忆替代

　　“这就是全部了？”
　　“嗯。”
　　“那么，外借的书请记得在下个月十四号之前来还哦。”
　　“好的，麻烦了。”
　　“请慢走。”
　　目送着男子离开，年轻的图书管理员突然被身后同伴用调侃的语调低声问道：“又是那位黑西服先生，每次接待他你都特——别——热情呢。”
　　“啊……有这么明显？”
　　“嗯嗯。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不好哟，年纪差太大而且对方一定已经结婚了吧。嘛……虽然对这个类型来说年纪也是种魅力。”
　　“诶？不会啊，我打听过了呢，Yakami先生又没戴戒指，而且现在是一个人住在郊区。”
　　“你……居然已经调查到这种地步了么……”
　　“啊，不过他真的总是穿黑色西装呢。真那么喜欢么？或者，你说会不会是太太已经走了？”
　　“喂……”

　　Jin·Yakami。
　　这是他现在的名字。
　　其实原本是想将姓氏定为Yagami的，却在填写□□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错了手，也就没再去刻意更改。
　　没有固定职业，住在城市边缘一个被废弃的谷仓之中。
　　他将这座建筑用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下，然后改造修葺了状况还算好的其中一半，而另一半则为了不影响采光将天顶挖空拆掉窗户，闲置时间长了之后就因为野生植物的进入而形成天然花园。他不时会给剩下的这一半除除草，并渐渐喜欢上了在其中看书喝下午茶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让他比较在意的是两三年前，周围原本已经荒废的土地竟在辗转之后又落回一个农业承包商手里，并在开垦后成了大片麦田。
　　这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会让他隐约想起某些原本已经遗忘的人和事。
　　其实，活到现在这个年纪的人心性本应该淡了很多，对于大部分事情都看得不再那么重要。诸如看似一无所成的人生，和庸庸碌碌平淡度日的自己，他都已经很久没有再在乎过。
　　——毕竟在遥远的故国，西比拉系统还在那里。而狡啮慎也至今还是个不能够被提起的名字。
　　但自从住处被麦田所包围后，却有一些本已沉淀的旧时痕迹渐渐喜欢开始在心底起落，让人变得有些焦躁起来。这使他沉浸在书本里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如果此时有人跟他生活在一起的话或许会觉得这种疯狂已经近似于使用精神毒品了吧。
　　但，他是一个人，离群索居。
　　所遗憾的在于毕竟是这样一个时代，纸质书籍的出版量已经变得异常稀少，售价也略显昂贵。因此大部分想要阅读的书目如果不愿意接受电子版的话就只能从图书馆里借。
　　而在他的那个小花园里听着麦浪看电子书……显然会感觉缺少了一点什么吧。

　　《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高堡奇人）》。
　　在最近开始重读的书目之中，Jin对于这部从前观感一般的小说忽然变得感兴趣起来，竟忍不住开始了第三次深读。
　　架空历史。假设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获胜的如果不是同盟国而是日本和德国，世界将会是什么样的。战胜国达到目的之后的下一个目标该是什么，跟原本的同盟开战又或者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地方，例如周边行星和星系？
　　假如。
　　很有趣不是么。如果可以给过去设置一个分歧点，相信所有人都会对另一个历史选择的可能性和另一个“现在”产生兴趣。
　　而且Philip K. Dick（菲利普·迪克）对于人心矛盾的揣摩也非常有趣，例如被占领者在面对占领者时心里并存的恨意与尊敬。
　　恨意与尊敬……
　　看着这本书的时候，他时常会忍不住设想，如果在初次直面那个人的时候自己为了探求西比拉的真相而稍有妥协的话会怎么样；如果当初佐佐山不曾被杀死，自己是否会直到现在还在担任监视官，是不是还会那样深地恨那个人；甚或，如果西比拉系统不曾存在呢？
　　——可惜，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可能。
　　因为西比拉就在那里，它区分出了“色相纯白者”和“潜在犯”，却又因为巨大缺陷而没能真正将所有人都纳入系统。
　　所以，有了当时的那个人，佐佐山的死，和被拖入深渊的自己。
　　无论时间重来多少回，狡啮慎也都深刻地痛恨着槙岛圣护，并一定会选择杀死对方。

　　但是，Jin呢？
　　他不知道，也从没有尝试过问自己。因为Jin早就已经记不清那些往事。
　　在一切结束之后，他背井离乡来到这个远在另一个半球的国家四处漂流、自我隐藏，在长久的逃亡生涯之中再也无心去回想过往——因为相信着那个事件对自己而言已经完结，而自己仍需要往前。
　　直至渐渐发现身心深处的疲惫，终于感到迫切地需要一个安定之所，才最后在这个地方停下了脚步。
　　当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很久没再想起过那些人。公安局的同事、曾经两度用Dominator将自己击晕、且直到最后仍在努力阻止自己杀死槙岛的后辈，还有槙岛圣护……他们的容貌、声音、行为习惯……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在长久疏离之后渐渐被从他的大脑皮层剥离、脱落。
　　但真正让他觉得有些可怕的，恐怕还是发现这一点之后依旧平静无比的自己。
　　那时，他忽然想起了了Philip的另一部作品——《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靠在野花园的窗边向外眺望，成片金黄正从瞳眸下方向上漫长。
　　有人站在窗外回过头来，笑着问他：“你怎么想？”
　　“……机器人是不会做梦的。”他低头点了根烟，然后抬起脸来回答道。
　　“那么你呢？”那人又问，“你最近还会做梦么？”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而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梦境。基于回忆、感情等各种对既定现实的认知与深层意识的结合产物。

　　那片金黄依旧在来自山中的风里翻滚。
　　而他突然发觉自己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于是，再次嘴角微动，他露出了个自嘲的笑。

　　但那天之后，他见到那人的次数却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自己喝下午茶的时候，他会走到对面坐下，翻开手里的《狮子与独角兽》；有时候则是在自己看书的时候来到身后，问起某个怪异或偏激的问题。
　　只是Jin从来没有看清过对方的脸。
　　——因为他已经记不清了。
　　——因为即使看不清楚也清晰地知道，那个人是槙岛圣护。
　　他开始反思自己或许真的孤独了太久，但对这样的日子却渐渐习以为常。
　　毕竟偶尔的错觉并不能对他现在的生活模式产生多大影响，那些旧伤给身体的负担在随着年岁的叠加变得日益沉重起来，这使他出门的次数变得愈发稀少了。
　　直到某天午后，他在花园里的椅子上睡着了，直到黄昏才忽然从梦里惊醒。
　　穿过洞开的天顶，他望着暮色遍染的云海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才忽然发觉自己浑身无力需要补充能量。
　　但他尝试了很久，却站不起来。
　　而那个纯白的身影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嘴角扬着一贯的笑容。
　　他问他：“呐，没能找到替代我的人，现在是不是会有一点遗憾了呢？现在，谁更像是丧家犬，谁又更寂寞呢？”
　　而他不觉地苦笑：“啰嗦的家伙，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样的人生你真的满足了吗？丝毫没有后悔过吗？不觉得自己正逐渐变成Philip的机器人吗？”
　　“……真的……好啰嗦啊……”

　　风卷着麦浪的声响从四面八方灌进这个难以被称为美观的庭院，将椅中男人纯黑的西装外套吹得紧贴在胳膊上。而他笑着，忽然朝天空张开了双臂，深深呼吸。
　　但眼角却渐渐变得湿润起来。
　　“喂，槙岛，你真的曾是这么罗嗦的人吗？
　　“我不确定啊……”
　　眼睛的颜色呢？是像那些麦田一样的金色？头发呢？
　　所能记得的对话，也只有后最后他曾问过：你怎么看？以后还能找到代替我的人吗？
　　还有开枪之后的自己竟不能干脆地转身离去，却也无法伸手将对方拉起来，就那样枯站良久。
　　似乎，是因为不想看那张脸最后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吧？

　　——曾经多少有些刻意去忘记的事情，如今突然试着回想，却发现记忆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被侵蚀殆尽。
　　再怎么努力，都难以捡拾。
　　再怎么焦虑，都无法描摹。
　　这才发现，原来要把那个曾经让自己执着了三年之久的男人甩开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只要不去刻意回想，就可以连痕迹都不剩。
　　但，这样或许才是自己想要的吧。毕竟人的认知和记忆总是暧昧模糊，并不能完全准确地去复刻某一个人，而只能给你虚伪的幻象。
　　这样想着，他终于渐渐合起了双眼，缓慢地倒回到椅背上。
　　而收回的双手轻覆住了膝上的那本《追忆似水年华》。
　　侧耳倾听，还能听到如同当年那日一般的风声和麦浪。
　　身体忽然冷了起来，是太阳已经落下吧。

　　——槙岛，如果听到我说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取代你，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如果有机会的话，果然还是想看看西比拉不曾被创造出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