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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做什么能挽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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昕若很快乐,他发现。只要他在家,而她也在,耳边便时时有尽情畅然的笑声。昕若的声音从来就好听,柔腻甜软的嗓音让人听了心情格外愉悦。尽管看不见她纯然的笑颜,但单就听那缭绕耳际的欢笑他就知道她有多快乐!
自那天以后,只要他有节目,她便会站在他下出租车的地方等他下班,陪他在那家饭馆午餐,只是再也不点炒饭。饭后挽了他的手臂回家,边走边讲着新的笑话。笑话很冷,并不好笑,但她却每每笑得前仰后合,气息几乎要喘不匀。
自那天以后,她读报不再是机械式的叙述,再沉闷无聊的内容她也读得津津有味,就连财经版都可以抑扬顿挫,感情丰富。
自那天以后,时不时地她会调皮地给他捣个小乱,把椅子挪离原来的位置两尺,故意让他撞到;饭吃到一半,不声不响地将他最讨厌的松花蛋跟豆腐调换地方,害他饭后要刷三遍牙……每一次都听她在一边笑得嘻嘻哈哈。
自那天以后,她比以往更粘他,夜晚时常在他身上缠闹撩拨,完全一副不“勾引”到他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久了才发现她竟连睡衣也换成套头的吊带裙,脱解复杂系纽扣的衣裤再没有穿过……
昕若开心他便也开心,只是却越来越觉得那是一种莫名的快乐,几近急于燃尽生命疯狂的快乐,快乐得让人无由来的心惊!
隐约觉得昕若的反常,是在极力隐瞒着什么。一直他都在怀疑,可下意识里却宁愿相信昕若的快乐不是表象,他们终究是幸福的,并且永远会幸福下去,无碍无阻。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他才终于知道,她究竟瞒了他什么!
卧房的门轻轻打开,轻浅的拖鞋踢踏声音传入。“踢踢踏踏”在梳妆台前停下,发出几声瓶罐碰撞的声响,然后安静稍久——
“踢踢踏踏”又响,绕到侧身而卧的他的背后,再次停住,床铺的半边稍稍凹陷。牛奶味道的沐浴露散发淡淡的薰眩乳香缭绕鼻间,然,真正惑人心智的却是拂过颈边颊侧的那道温热的清甜气息。
微凉细软的小手,柔缓地攀上他的肩头……
瞬间的震搐,罗霆佑倏地翻下床,大大退离床边一步,“不要碰我!”
关昕若惊愣片刻,莫名笑问:“怎么了?”随即又伸出手去要拉他回来。
指尖触到皮肤,他又是一阵惊颤,一连退了数步,直撞到身后的梳妆台才停住,喝道:“我说过,别碰我!”
“霆佑?”她不解地轻唤。霆佑哪曾如此大声呼喝过谁,甚至连厉声说话的时候几乎都没有,今天究竟是怎么?
颤抖着,他缓缓抬起右手,死死捏在指间的塑料药瓶几乎变了形。
她两眼霎时惊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有多久没吃药了?”他问。
“……我……不是……我有吃啊!”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瓶子是半满的!”他眉头紧锁。
她故作轻松,应对道:“以前那瓶吃完……”
“撒谎!”他明明在生气,却仍不忘温缓了语气,声音依旧是低柔的,“瓶底有记号,我摸得出!”想起连夜来的依偎缠绵,恐惧便爬满脊背,阴冷而冰凉,直渗入心肺。
关昕若哑口无言,颓坐在床上。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她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却想不到来得太快,让她措手不及,连应对的方法都还没来得及想好。早知道那瓶避孕药她应当销毁掉的,可她又怎么料得到霆佑竟谨慎到会在瓶底刻上记号?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结婚前把药给你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说好了,不是吗?等你毕业以后,我会陪你去领养小孩,一个,两个,几个都随你。可是你为什么……”
“我们不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吗?”泪水滴落,声音已经带了哽咽,“领养就是领养的,那是别人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们不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吗?流着我们血液的孩子,长得像你也像我的孩子,我们不可以有吗?”
“不能!”他坚决,半点不带迟疑。“你不要任性,你有心脏病你知道。”
“霆佑……我的病……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弯下身来,耳朵微侧向她,空空的眸子映着床头灯的光影,平静无波,他缓缓开口,“你是要我去做手术,还是继续吃药?或者从今天开始我搬到书房去睡也可以。”声音淡淡的,已敛去先前的愠怒。
她愣住,看着他,声音卡在喉咙里,出口的全是呜咽。
她哭得凄然悲切,他低叹,坐回她身边,揽她入怀轻轻拍抚,“你怕吃药麻烦,没关系,我一会打电话跟电台请假,然后叫靖希安排我明天去医院,我去做手术,以后你不用再吃药。”
她从他怀里挣开,“你这是在威胁我?”
他竟然点头,“是,我威胁你。可这也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其实我早就觉得让你吃药不保险,这个手术,我迟早要做的。”
“……我明白了。”沉默了许久,她沉重叹息,“你明天照常上班,也不用打电话给靖希哥。我会吃药,每天都按时,按剂量吃。我不会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你也不要!”她轻声笑了笑,“下星期我回青岛一趟,答辩完拿了毕业证书,我就马上回来找工作。然后我们去领养一个小孩,好不好?领养一个……和你一样是A型血,长得跟你跟我都有点像的小女孩,如果很乖巧,惹人疼的话,男孩子也可以。这样,你可以放心吗?只要不怀孕,我就可以健健康康,就不会死,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会一辈子很幸福地在一起……”
她的声音越发轻快,有着畅想未来的愉悦,只是两眼一片漆暗的罗霆佑始终不知,她满脸的水痕,无论怎么擦怎么抹,也是湿凉一片。止不住泪水无休无止奔流倾泻,她小心翼翼不叫泪珠滴在他的皮肤上,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她的声音是故作的轻快,出口的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霆佑啊,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可能……已经怀孕了……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真的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只是我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可想。
我也想一辈子在你身边,可是不行。
你要活下去,我只有这一个办法。
对不起……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关昕若顺利毕业,学位证书拿到手便马上乘机返沪,片刻也没在青岛多逗留。不是她不留恋那座生活了二十多年城市,也不是不想念父母兄长,只是……见了面徒增伤心,何必……
她早已借尚靖希的口告知家里霆佑失明的事,毕竟若是她不在了,她是绝不可能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上海的。而她也知道,不管爸妈跟霆威有多担心霆佑的情况,却终是要顾忌她的情绪,因为她有病,而且是那种一个不顺心便很可能随时撒手归天的心病。
所以在她还活着的这段时间霆佑是独属于她的,她格外珍惜,谁也不允许打扰。
“霆佑?!”
机场内,一大群急切迎候亲朋的人当中,两眼空茫,握着手杖的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喧哗吵闹的人潮几乎掩去了他的身影。但她却一下子就看见他,只因为他的笑容——在她眼中,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笑得像他那般温和柔暖,好像浸了温水的毛巾一样的暖。
“恭喜毕业!”将投入自己怀中的柔软身躯紧紧抱住,他微微皱了眉,“瘦了!”
关昕若怔了怔,有那么明显吗?她才离开几天,他竟就敏感地察觉了!
“想你了嘛!”她连忙撒娇,岔开话题道:“就你一个人吗?”四处张望,“靖希哥没陪你一块?”
“他下午有个病人,把我送到这就走了。”
撇了撇嘴,“嘁,我当你已经厉害到可以自己一个人在上海来去自如了呢!原来啊……如此如此!”
罗霆佑好笑,“‘如此’什么,还真打算高看了我了?不过你倒是可以放心了,至少我现在是没那个能耐离家出走的!”
把行李递给他拎着,挽了他的手臂向外走,“你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吗?”她问。想来他罗霆佑自小就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离家出走这种出格的事他怕是想都没想过吧!
六年前那次算吗?只是想了想却没有说出口,他随即笑了,微侧过头对她,“我们现在不正是离家出走么?”
关昕若“嗤”地笑出来,假嗔道:“我拐了你这个乖乖好宝犯错误,怨我了?”
罗霆佑哈哈笑,寂默的眸子弯弯的,竟也染着笑意,抽出被她挽住的手臂,搂紧了她,微低下身子,沉缓的嗓音柔柔在她耳侧,“哪敢啊,老婆大人!”
霎时红了脸颊,她推他,“好好走路吧你!”她这才走了两天,不知道他就跟谁学了这套油滑的不正经。
一上了出租车关昕若就倒在罗霆佑怀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路上晕沉沉地睡不踏实,却也从机场直睡到家门口。
下车的时候被摇醒才觉出胸口些微的闷痛,她一声不吭地下车,罗霆佑以为她是累了,又没睡足,便道:“回到家里洗了澡再好好睡吧。”
她点了点头,才又记起他看不到,可也没有气力应声。
有时候她会想自己为什么不得些别的病,偏是这心脏病?病发起来从没有预兆,只要稍一累过头就不行,总搞得她无气也无力,也太麻烦了些!
还记得她小时候就常抱怨,“要有那种能一直活蹦乱跳到死的病就好了,怎样我都认了!”
然后就听霆威逗趣道:“精神病,你也认了?”
她气得冒烟,一家人却全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候霆佑没有失明,她也不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妈妈从来都把她的吃穿打点得妥妥当当,爸爸很宠她什么事都顺着护着,霆威是她最喜欢欺负的朋友跟哥哥。那时候谁也没有离家,一家五口人都在青岛,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很快乐。
然而现在……
靠在电梯壁上,她抬头看他从下顺次摸到电梯按键的倒数第三排,按下左边的按钮,然后从电梯启动开始嘴唇微微开合地默数。她来了兴趣,半闭上眼睛同他一起在心里细数。大约每数四下显示器上便会跳动一个数字,电梯中间没有停歇直上到六楼停住,应当是二十下整,而她却只数到了十五。见罗霆佑半点没有迟疑地举步迈出电梯,她犹自好笑,若她是瞎的,怕是出不了这个电梯了。
随他出了电梯,她抚墙站着等他拿钥匙开门。
“咔嚓”,隔壁开门,她下意识回头,却只看见一个黑影飞速窜出,嗖地擦过她裸露在七分裤外的小腿,徒留一道湿凉。
她怔怔地定立住,明知道是隔壁养的狗大概又因为不高兴洗澡逃跑出来,却仍是生生地被吓了一大跳。本就不大舒服的心脏,更是倏地揪痛起来,然后便是几乎滞了呼吸的气闷。她明白,这回是真的犯了病,跑不了了。
重心一晃,她忙抓住罗霆佑的手臂。
看不见她痛苦的神色,罗霆佑一手开了门,问:“怎么了?”
她抓紧了他,强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却成不了句。
他霎时明白过来,忙抱起她进屋,步子乱了找不准沙发的位置,便只好直接放她在地上躺平。
药!药!昕若的手提袋里应该有的!
见他胡乱抓了她的手提袋过去,她忙摇头。只是她出不了声,身边的他永远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仔细摸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摸到了类似的瓶子,然而却是空的,半粒药片也没有。
他急了,忙想着家里哪里还可能备着药,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卧室的方向奔去。
步伐乱糟糟的竟也找着了门,只是偏了,一头撞在门框上,冲劲太大,撞了个趔趄不算,额上立时紫红了一道,两耳“嗡”的一声响。
甩甩头,拔腿冲进屋里。
撞上梳妆台,倒了的护肤品乒乒乓乓掉一地,不理!
绊到床脚,碰翻凳子,膝盖重重磕在实木的地板上,哼都没哼一声他直接朝前爬两步,拽了床头柜的抽屉出来。小抽屉里面零零碎碎杂物一堆,独独没有药瓶。
扔了抽屉,再爬起来,拐着腿又冲出了卧室奔进书房。沿着桌边摸到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那是昕若的抽屉,里面放的全是昕若画图用的小物件。平日里昕若是不让他碰里面的东西的,因为里面散放着许多个她削铅笔的小刀片,他伸手进去势必要受伤的。
想都没想,他伸手便朝里头摸——
长的,是昕若的画笔,不是药!
扁的,曲线尺,不是药!
方的,绘图橡皮,不是药!
软的,颜料,也不是药!
在哪里,药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尚靖希出了电梯便见霆佑家的门是大敞着的,心里一阵诧异,走近了才惊见关昕若竟趴在地板上费力地喘着气。
知道她是发病,他忙奔了进去半扶起她,看了她的脸色,掏出包里的听诊器又听过了她的心跳,才些微地松了口气,但眉头却始终是锁着的。
他拿出给她带来的药喂她吃下,待情况缓和些才抱她走向卧室。
一进门,满地的狼藉让尚靖希有半秒钟的怔愣,随即跨过散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以及扣在地上的床头柜抽屉,将关昕若轻轻放在床上。
“……霆佑……”吃了药,气是缓过来了,却只有力气说出这两个字来。
尚靖希微怔,放轻了声音问她,“霆佑在家?”
关昕若虚弱地点了点头。
他回头看看散了一地的东西,笑道:“我当你们夫妻开了世界大战,结果丈夫一怒之下弃家出走,妻子伤心过度心脏病发呢!”
又缓了口气,她声音低弱道:“靖希哥……他在书房找药,我有点不放心,你帮我去看看。”
“哦呦,那么大个人了,在自个家还能丢了不成?”嘴上虽这么说着,他仍是起身朝书房去了,亲眼目睹了这卧室的“壮观”景象以后他还真就有那么点担心,当真怕他为了找药拆了整栋房子啊!
只是他到了书房门口却是真的呆住了——
书房里同卧室一样,满地的东西,罗霆佑就坐在一大堆杂物中间,微垂着头,腿上搁着个大抽屉,两只手上一片片红全是血,可他仍像是不知道疼一样忙不停地从抽屉里头往外扔东西,口里叨叨念念着,“这个不是。这个……”
“霆佑!”尚靖希惊唤。
罗霆佑手上没停,好像没听见一样。
“别找了!”尚靖希上前抓住他。
“怎么办?我找不到,怎么办?昕若到底把药放在哪了……昕若等着药救命呢!怎么办,昕若出事了怎么办?昕若你要撑住,你等我,等我把药找到……”挣开他,他仍旧对他充耳不闻,埋头找药。“怎么这么没用?怎么看不见?如果我能看见多好,我能看见药在哪里多好!只让我看一下,一下就好,只要找到昕若的药就好……在哪里……”
“罗霆佑!”尚靖希大吼:“我叫你停下别找了,你听见没有?昕若没事了,已经好了,你不用再找了!”
罗霆佑顿了顿,却仍是没听他的话,继续翻找。“没有药怎么会没事?不可能,你以为你是靖希吗?”他拉了尚靖希的手过来,“来来来,你帮我一起找!一个白色的塑料瓶子,是专用的药物没有标签,你给我看看这里头究竟有没有,我摸了半天就是摸不到……愣着干什么,快找啊!”
尚靖希抓了他猛摇,大声道:“我就是靖希啊,你听不出来了吗?我们上午才见过面,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吗?我拜托你清醒一点,你吓傻了?”
“……靖希?”他抬起头来,额上红得发紫的血痕让尚靖希一震,然而真正让他怔住的却是他一脸的斑斑泪迹。空茫的眼中映着门外的光亮,仍闪着波晃的水光,样子无助得像个寻不见亲人的孩子。“昕若……真的已经没事了吗?”他抖着声音问,语音轻得仿佛方才已用尽了力气,哑了嗓子说不出话。
“是!没事了!”尚靖希心里一阵发酸,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确凿肯定。他最好的朋友啊,认识了二十几年的兄弟,流鼻涕的年纪也没见他这般狼狈过,从来,罗霆佑都是有条不紊的,何曾有这种慌乱得失了理智的时候?
略微苍白的嘴唇抖了抖,缓缓地,他曲起膝盖。膝上的抽屉“邦啷”落了地,声音很响,他却充耳未闻,只是低垂着头,抱紧了膝盖静静地坐着,肩膀微微颤抖……
一直以来,失明这件事霆佑并不太放在心上,他不是个会自怨自艾的人,除了一开始生活上的不便以外,看不见对他来说似乎并没多大影响。他有毅力,他可以克服,可以适应,而且从没为此而觉得沮丧无力过。
然而,尚靖希知道,这一刻,他开始憎恨自己无法视物的双眼,罗霆佑的人生第一次因无助而恐惧,因恐惧而忙乱,失了理智。失明的伤怕是从今天便要发炎溃烂,直至蛀蚀干净他最后一点自信。
他不禁又开始担心,今天昕若没事他尚且如此,若是哪一天……
他不敢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