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非天下 ...
-
奈何，亦刀亦剑，寒如冰魄，薄如蝉翼，是为三大名剑之一。
奈何有毒，凝霜为泪，名，奈何泪。
与相思泪同列当世绝毒。
--《百晓生录·剑篇》
奈何泪，相思泪，是妖毒以后，世间最有名的两味毒。
奈何，相思，互为解药。所谓相思无解，唯叹奈何。
自神无生带着奈何剑归隐后，天下只余一颗奈何泪，收藏于露上宫城之中。
而相思泪，世间尚存三粒。
一声奈何，三处相思。
（一）
男人第二次上露上宫城的时候，露上宫城的女主露上舞，正在和一名青衣的女子饮茶。
那是百晓生一族的传人，九泉。
正谈到江湖上那生活在流言蜚语中的穆色男子，一日百斩，尽成噩梦。
那时候，男人的头发已经全白。因为修炼至绝至寒的武功，加上露上宫城的道源心锁封闭了五脉，终究成为那男人无法隐藏的伤。
皓月当空，相化无极……
这样一个肆意狂妄，才情纵天的绝世俊彦，带着一身的鲜血泠泠，带着入目的卑微，一步一步登上露上宫城的遍地江南烟雨七绝阶。
阵势启动，七步之内尽是镜花水月的破碎与幻灭，心神稍失，便会命绝七绝阶。
露水情天之上，女主人的表情没有变过。
因为事不关己，所以从容。她知道月无极始终能够通过那七绝的考验，四年前如是，四年后亦如是。
四年……
月无极为了取三颗相思泪之毒，灭了陌云世家，灭了水烟阁，灭了剑盟，灭了南疆六派。终于，结束了么？
遍地江南烟雨七绝阶的门开了，白发男子怀抱着昏迷的少年，支撑着重伤的身体，第二次地，跪倒在宫城女主的面前，求取奈何之泪。
无论多少次，再见到怀中那张脸，仍是宛如初见的惊叹。
紧闭的双眸，如瀑的长发，失血的唇色，以雪为喻太白，以玉作比太冷。虽不见生气，却无端多出一股断却了人间烟火的冷然……说是眉目如画，却有一种空有无限丹青手，一纸朱颜画不成之感。
纯粹、宁静、决然而孑立于露上舞映入眼的画面，这样的美，到底是无法落入纸笔。
在这样一个江湖，在这样一个满身血腥的男子怀里，竟可以如此安详，如此纯净，如此不染风尘。
心如秋池不起波澜的露上舞，也蔚然的在心底一声轻叹。
为了这个人，便是舍了天下也甘愿么？
四年前，天山派月神宫之主月无极，带着一名身种绝毒的少年，花了九日时间通过露上宫城的遍地江南烟雨七绝阶，来到宫城内的露水情天，向宫城女主露上舞求药。
求奈何，解相思。
露上宫城的客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受宫城之邀，一种，则是通过遍地江南烟雨七绝阶的考验，活着进露水情天。
按照宫城的规矩，既是宫城之客，便该不吝赐药。
只是，宫城女主轻轻地说，天下尚存两粒相思，奈何给了你，相思便无药可救了。
于是……一桩协议达成了，露上舞以道源心锁中的同命锁封住月无极的命脉，让他去求相思，如果三颗相思的毒都进入了少年的体内，露上宫城就赐他奈何，以解相思之苦。
这是一个人悲剧的开始，更是一个江湖悲剧的开始。
以陌云世家，江湖中盛传的拥有一颗相思泪的陌云世家为起点，带着身中绝毒的绝色少年的白发男子，挑战紫陌云，为了相思泪。
从那个时候起，这个江湖的风云，便已经以奈何相思命名。
月无极第一次来以后，露上舞曾经翻阅过百晓生录中关于他的记载。
月神宫少主，在苏授若死后，继承天山派，是百年来唯一在弱冠年华修成天山雪剑二十式的人。百晓生对他的评价只有四个字，人中龙凤。
神无生归隐，苏授若亡故，玉如颜入朝，剑天玄战死，露上宫城与圣佛岩不插手江湖事……曾经的十大高手全部消失于江湖的浪潮，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天山派月无极，所有人眼中接替十大高手成为这个武林中新的顶点的人选之一。甚至说，他的作为将超越他的师尊苏授若。
而那名少年，连九泉也没有找到过关于他的线索。
四年来，九泉也曾寻访过。百晓生一族拥有查阅任何门派典籍的特权，然而每次探访都是徒劳而返。这名少年似乎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一样……拥有那样一张倾国的脸，如何逃得过江湖蔓延的风烟。
这少年，又是怎样中了从来只在传说中出现的相思之泪。
“两颗相思，已尽入我体，请宫城之主赐药。”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微弱，遍地江南烟雨七绝阶非同小可，露上舞看得出，月无极在入阵之前就已经负伤。
是露上宫城的的道源心锁护住了他的命。
四年，掀起整个天下血雨腥风的四年，只为了让自己身中相思，只为了一名身染相思的少年。
露上舞的手动了，反转，起印，月无极与少年体内的同命锁受到内力的牵引，将余下两颗相思泪的毒，自月无极的体内转移到少年身上。
淡绿的光，隐隐在两人心口处浮现，刻画出道源心锁的轨迹。
空气中流淌着的至清至圣的力量，那妖异邪魅的光一层一层泛开，增亮。
宫城女主的眼，微微闭上了，催动道源心锁所需要的功力非同一般。这名列江湖十大的高手，不问人间事的世外高人，带着修道者特有的淡定与肃穆，在云海滔滔的露水情天，施展露上宫城的顶级武学。
相思泪的毒，缓缓导入，五气逆转，让月无极因为超越身体的负荷而昏倒，但他竟是单手拄地，仍平抱着少年。毒导尽后，露上舞也运纳修养，平定真力。
“露上宫城，无愧江湖录第二之名。”
“先生谬赞了。”露上宫城的女主人向着青衣的女子淡然一笑。
“城主决定赐月无极奈何泪了吗？”
“是。”
若干年以后，九泉回想起今天，都会觉得露上舞当时的表情是莫测的。有些事，她看得比天下任何一人都清楚，而有些事，却始终不能明白。
露上宫城为从定下的规矩，三颗相思换奈何，究竟是为天下之幸，还是不幸。
宫城不插手世事，却只以一句话，便收缴了当世四大绝毒。
两名女官将月无极和少年带回云路离馆休息了，露水情天又只余下露上舞和九泉。
“城主，少年身上的道源心锁，你不解么？” 为了延续少年的生命，让月无极有足够的时间寻找余下两颗相思，露上舞用道源心锁封闭了少年的五蕴。
心锁不解，少年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醒来。
宛如一具永不腐朽的尸体。
“不了。服下奈何泪，自然可以冲破道源心锁的禁锢。”露上舞看着天宫下布有七步阶的云梯，微微有些出神。
“先生，下一局棋么？”
“九泉请教了。”
（二）
没有人知道男人听到露上舞那句话时的心情。
九泉只看到他捏紧的拳头。露上舞的脸上，是一如露上宫城百年来的平静。
“奈何泪，可解相思。只是他醒来过后，会前程尽忘，再也不知你是谁。如此，你还要他服下奈何泪么？”
露水情天上，月无极一震，九泉亲眼看到一场无声的崩溃。
她拿出百晓生录，在《物华篇》中，记下奈何相思的这一特性。
月无极的沉默映照着露上舞的淡然，宫城女主，你为何要在将月无极逼上绝路之后，才告诉他这个秘密呢。
九泉疑惑了。
百晓生一族过目不忘，阅过无数典籍札记，却找不到一个固定的标准衡量对错。
而《百晓生录》亦是只记江湖杂事，不管江湖是非。
奈何泪，夹在男人的指间，少年双目紧闭，将死而未死。
那样非人的四年，为的不就是这颗奈何泪么，到了手上，为什么，还要迟疑呢？
露上舞不语，月无极也无言。
九泉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记下这段抉择，为后世提供历史。
末了，男人抱起少年，微微地向宫城的女主人施了一礼。
他选择了离开。
露上舞点点头，两名女官送上一架冰灵椅。月无极没有推辞，将少年的躯体放入灵椅内，推着椅，准备离开。
“你知道离开露上宫城会面临什么么？”
“知道。”
“可会悔。”
月无极笑了，一身的伤，眉目间的英气逼人趁着一头白发显得妖冶而妩媚。带着亦正亦邪的淡漠，云淡风清的笑了。
“悔什么呢，无非，就是这天下。”
无非……露上舞的心神一荡，如久远的琵琶裂弦一响。那个少年的名字赫然映入脑中，殷、无、非。
三日后，女城主亲自送九泉离开。
“先生决定去哪里？”
“随便走走吧，看看这天下。”九泉的心中已有了决定，流浪于江湖是百氏一族的宿命。她知道这天下从此以后只为了这对纠缠着生死的男子而喧嚣和寂灭。
也许……她还会再见到月无极，在她的私心里，也想看看，那一颗奈何，到底有什么样的结局。
（三）
他们被追杀了三年。
为了相思泪，月无极将数十个门派逼得家破人亡。逼得整个江湖，都寻着相思泪来杀月无极。
这个剑客是聪明的，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将下落不明的相思泪找到。
所以，他找上了陌云世家，江湖中盛传拥有相思泪但实际上并没有的陌云世家。
他要陌云世家交出相思泪，因为没有了相思泪，他就可以无敌于天下。
露上宫城的道源心锁闭了他的五脏六腑气血神识，除非身首异处，任何内力刀剑，毒虫蛊物都无法伤及要害。
换句话说，月无极是几乎不死的。
强如紫陌云，声望不在十大高手之下的紫陌云，震碎了月无极的筋脉，都无法取他性命。
这四年，天下如云的高手为情为仇为恩为怨，多少次地挑战白发的不死神话，均是徒劳。那妖冶的男人，嘴角开起蔷薇色的血花，手中三尺秋水溅开的，便是碧落黄泉。
于是在无论的流言中，天山派月无极成了一个暧昧的名字，伴随着他怀中不落红尘始终沉睡的少年，与相思泪一起，成为彼此羁绊的纠缠。
人们莫名地相信着，月无极怀中的少年，是不属于人间的一个异数。那样祥和宁静到看一眼便让人忧伤的美，只属于异族神话中的邪神。
他在一片大雪纷飞的寂寞中，凛冽地降临在北之极地，天山。诱惑了被百晓生称为人中龙凤的月宫少主，只为掀起红尘千尺滔滔，成全高高在上者的游戏人间。
天下，疯狂了。
有一股无言的共识蔓延——要平天下之乱，必杀月无极怀中的少年。而要杀那少年，则必杀月无极。
相思泪，是月无极唯一的克星。
于是，整个天下喧嚣起来，为了报仇，为了将这个从露上宫城出来后，入了魔，得不了不死妙法的白发邪神送回地狱。
多少次，在黑暗的房间里，月无极忍着一身的伤痛，躲避着光明最后的余热，力量的来源是怀中不醒的少年。
道源心锁可保他不死，却无法为他疗伤。
血液中的毒，筋脉中的伤，在黑暗里无法抑制地发作，剧烈的疼痛钻心刺骨席卷全身，他战抖着抱住怀中唯一的依靠，亲吻他的眉和唇，索要着温暖抵挡着寂寞，一遍一遍念他的名：
“无非，无非，无非，无非，无非，无非，无非，无非……”
深夜里唯一的呓语，你的名，刻入我的命。
最后一线夕阳终于隐去，由深入浅，淡淡收起的红。
天下之大，若为一人而舍，谁，才会甘愿。
第二天清晨，他抱着他离开。
清晨的露珠投射着同一个背影。萧萧落叶中翻飞着江湖旧事。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再次从露上宫城离开的月无极，解了道源心锁的月无极，不再有不死之身的月无极，永远怀抱着一名绝色少年的月无极……
从此，只有，亡命天涯，辗转天下。
（四）
九泉相信天命，百晓生一族天命，就是旁观历史，俯瞰苍生。
但月无极的天命是什么，她却无法看透，是逃么……她相信，身系奈何相思的男子，必然有着凡人无法参透的轨迹。
所以，但他们再次想遇时，九泉并没有意外。
即便那是在大漠，离了中原千万里的大漠。即便，月无极当时正在跟六名高手鏖斗。
百晓生一族卓立不群，受各方尊敬。其原因之一，就在于绝不插手各方事务，无论是非对错，永远只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
她一直看着，直到月无极击杀其中五人剩下一人策马而逃，也直到月无极受伤沉重。
七处刀伤。想不到，上华道宫的人竟然请了山贼平阳六虎来杀月无极。
九泉从骆驼上取下清水，扶起血流不止的月无极，小心地为他清洗伤口。
“难为先生了。”月无极强忍着痛向她道歉。露上宫城一面之缘，同是世间奇葩，月无极记住了彼此的来历姓名。
九泉微微欠首，表示无妨。她的行囊里很早开始就备足了药草。芸梦谷的《神农医谱》她读过一次，虽然不能深明药理，但也对本草之道也颇有获益。
“这一刀，平而稳，砍得好深。”九泉看着腹上半寸的刀伤，差一点就伤及要害。“平阳六虎以二人为一组，交替而战。两人互为攻守，以势运刀。”
“刀法厚而稳，一击不中，便即刻收手，另一人从旁辅助，攻守互换。”
“刀法虽严谨，却有失果断。因此每每错失良机。公子以快打慢，以攻为守，不局于以一敌二，正是获胜之因。”
“只是，平阳六人，各守六位。以九宫六阵为形，互补之间，有相生之道。公子剑法虽无破绽，只是独立坤位，不该强坎宫。土克水，公子若肯让一招，此刀是不必受的。” 九泉轻轻为从包扎，然后分析这一战的局势。“若有意求生，便不该冒险。”
是厌倦了么，还是，因为就快脱出中原之境所以急噪了。
九泉望向不远处的少年，便是一目了然。唇间已失水色，月无极带了那名为无非的少年穿越大漠，遭遇伏击，已拖了一段时间。再等下去，少年的躯体恐怕承受不得。
“先生之学，浩淼广博。月无极受教了。”伤口扯动，月无极眉头一紧，却没有出声，片刻，若有所思般，“真是，难为先生了。”
难为了么？百晓生记录江湖而不属江湖，替人包扎伤口这样的事，也许数百年来没有哪个百晓生传人做得出手吧。每有争端，独立一旁，不插手，不置喙。恩怨自了，只记结局。九泉的心，莫名一动。为什么会在意这两名男子的生死结局，真不是个合格的百氏传人啊。
“公子谬赞，九泉只是旁观者清而已。”
“先生超然于世，才情纵天，若立身江湖，必然制霸一方，可问顶峰。”月无极说话的时候，眼没有离开过无非的身体，用一只能活动的手，又轻轻送了一口水。
超然于世，才情纵天。
若非因了相思之泪，有了相思之苦，月无极，你不也可问顶峰么。
九泉没有答他，只是淡然一笑。
抬目望去，风卷黄沙，缠绵千里。
一片障目的苍凉。
孤云当空，晚阳独照。
“先生，月无极可以请教个问题么。”
“百晓生立《百晓生录》，定天下排名。可是百氏一族却未名列其上。在先生心中，百晓生可列第几呢。”
“这……公子问的是？”
“百晓生比玉骨妖如何。”
三百年前，在《百晓生谱》列居第一的玉骨妖。
留下妖毒纵横人间的玉骨妖。
打造，奈何剑的玉骨妖。
奈何之源啊……
“众生皆有所属。玉骨妖的一切，原就不是别人可以比的。百晓生一族的宿命，只有记录。”
“百年之后，众人也许不识九泉，只知百晓生传人，先生可会觉得枉负英才。”
九泉的眼神，忽地迷离了。
“九泉是否也可以问公子一个问题。”
“公子，为何不肯为无非公子服下奈何泪。”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将一世的愁与痛化一颗泪落入滚滚望川，如何不好。
至少，不用带着这样沉重的包袱，为了一个没有希望的未来，费尽一生。
至少，可以让他活着，可以重新来过。
“因为，忘记了月无极的殷无非，就不是殷无非。他必不会甘愿！”
“公子确信？”
“月无极确信。”
因为输不起，所以赌不起。
那些事，就算同时同地再来一次，只因花开的数量不同，也许就全然不同。
犹记得，怀中的人，在一片白色的莺尾花中寻找出七朵蓝色的蝴蝶兰，对他说着，七日的寓言。
宁相拥毋相忘。
宁相濡以沫，不相忘于江湖。
云寂风清，时已入夜。
怀抱着殷无非的月无极，冷对长空的九泉，都沉默了。
（五）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非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