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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之一 ...

  •   渡轮在清晨到达比雷埃夫斯港口。
      这个港口曾是泰米斯克利斯每年下水六十艘帆船兴建希腊海上势力的地方。安徒生路过此地时,这里还只有一百三十所民屋。而如今,比雷埃夫斯市已成为希腊第三大城市。
      萧初亦倚在船栏上。身外的海水是一片爱琴海式的澄澈碧绿。虽然每日往来船只数不胜数,这片海域却仿佛受到什么神祗的保佑般清透一如往昔,一眼望下去似乎可以吸取人的魂魄。
      时值公元一九八五年的春天,距离希腊共和国的成立,正是第十一个春天。
      水手将踏板搭上船头,乘客中便扬起一阵兴奋的喧哗。萧初亦提起脚边的旅行箱,跟着人群走向岸边。他还只有二十一岁,黑发蓝眼都是随了父亲。当他独身旅行的时候,看起来像个态度太过娴雅优游的年轻学生。那些被他吸引了目光的人不会想到,这英俊的年轻人就是继承了英伦萧氏侯爵之位的年轻贵族,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新年,他以这一衔位进入英国上议院。
      作为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由东方来到女皇阶下的使臣的后裔,萧氏的血统中仍然混杂着马可波罗口中神秘大陆的渊源,使得这个家族在女王的沙龙中格外与众不同。而时至今日,萧氏侯爵的称号更是神秘豪富和权势的最佳象征。
      而萧初亦本人却似乎对此并没有特殊的感受。办理好入关手续挤出嘈杂的码头,他用手帕擦着额头,从心底感激父亲让他把行李提前寄往旅店的提议。来自各地的游客不分昼夜地蜂拥而至,来欣赏古老文明残留的痕迹,对这个国家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是跻身于拥挤人群却未免希望来到这里的只有自己一个就好了。
      一边思考着种种无关紧要的想法寻找前往雅典市内的班车的萧初亦,就这样被一个人影拦住了去路。
      那个有着斑白稀疏发卷的男人,他的年纪至少是萧初亦的三倍,发福的肚子被高档西服牢牢包裹。他向着萧初亦行礼,英语中带着十足的希腊腔。
      “是萧侯爵么?我是伊奥安尼斯,有人需要我在此等候您的到来。”
      “老先生,我不明白,我并不认识你?”
      他发出疑惑的声音,停下脚步。对方又行了个礼。
      “侯爵阁下,请相信我认识您。”他礼貌地做了个手势,“车在这边,请您随我来。”
      萧初亦抗拒地退了一步。
      “可是伊奥安尼斯先生,”他用蹩脚的希腊语发出这个拗口的名字,“您必须告诉我是谁让您在这里等我的,否则我不会跟你走。”
      他坚持地向后退去,虽然那会十分狼狈,但是他相信如果自己撒腿就跑眼前的老人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他此行的目的是会见一位旧交,尽管他对那个人是否乐于看到自己表示怀疑,可也不想在此被人阻住去路。
      一双手从背后扣住他的肩膀。
      “先生,这由不得您。”
      萧初亦猛然回过头去,贴近背后的青年,高挑的个头和挺直腰板显然是经过挑选和训练的,神情之中带着职业军人的冷漠。
      萧初亦只能对自己苦笑。
      “伊奥安尼斯先生,这是绑架。”
      老人对他深深鞠了一躬,“请相信我们不会伤害您,并且保证让您见到您希望见到的人。”
      萧初亦垂下眼睛,“是他派你们来的,对么?”
      老人没有回答。

      离开伦敦前萧初亦给那个人挂了电话,跨越重洋的通信线路中掺杂沙沙杂音,那年轻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
      他说,“要来就一个人来,否则我什么都不保证。”
      一贯冷漠清淡的音调并未让萧初亦感到恐惧,而他清楚那个人所说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真实得掺不进一丝含糊。萧氏传统,继承爵位的萧氏子孙身边必有一名贴身护卫随侍左右,他相信那个人清楚这一点,甚至,他或许就是针对这一点提出的要求。
      “伊格纳茨•萧,我要看你敢不敢来。”
      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潜台词。萧初亦想,坐在行进的封闭轿车后排,由名叫阿西马基斯•戈尔菲斯的青年军人看守着,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尽管两个希腊人都不肯回答关于他们所听奉的那个人的任何问题,他们的态度也足以说明问题。那让萧初亦有一点安心,至少可怜的阿尔贝•马尔瑟夫所要面对的是基督山而不是路易吉•万帕。
      在一片橄榄的芬芳中轿车停止了运行,阿西马基斯首先下车,为萧初亦拉开车门。
      空气中浮动的香气让年轻的侯爵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踏足于女神雅典娜的城池。走进簇拥着迷迭香和银莲花的院落,随意蔓延的藤萝和青草有着希腊特殊的懒散味道,雪白和蜜蜡色交织的墙壁重叠围绕。
      阿西马基斯为他打开一扇木门,示意萧初亦走进房间。伊奥安尼斯站在门外,用手帕抹着无汗的额头:“侯爵阁下,那位大人吩咐过,请您在此休息片刻,到时另有安排。在这之前,戈尔菲斯先生会为您服务,请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这里。
      “请您耐心等待。”
      房间里应有尽有,清洁的食物和水摆放在橱柜里,等人高的书架里排满崭新的英文读物,没有拆封的飞镖和扑克堆在书桌一角,卧室在左手边的第一间,床铺干净整洁,毫无人烟。
      萧初亦苦笑,想自己是否要做好长期备战的准备。很难猜测那个人做这一切究竟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戏弄或是考验。他在床头坐下来,腰被什么硌了一下,他伸手去摸,在自己的衣袋里翻出一个镶了银线的红丝绒小匣,细茸表面在阳光下蒙上一层晶莹光泽。
      “父亲,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叹了口气,将匣子向空中抛去再接住,慢慢握紧。
      “……芮。”
      他缓缓念出那个名字,可是连自己都不明白这声音所蕴含的意义。

      雅典的黄昏自古就是为诗人和画家所称道的美景。狭窄百叶窗中垂落的光芒仿佛拥有金色的生命,不为阿特洛波斯的剪刀所困扰。
      萧初亦注视着那逐渐转红然后暗淡的光芒,记忆中那个人有着低垂的阳光一样豪奢华美的发色,清秀一如女子,他不爱笑,然而倘若他微笑便如同冰封的鲜花骤然开放。他苦恼地呻吟一声,将这个形象从脑海中抹去。他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孩子,就如同自己已经成年并且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而他也已经是独霸一方的男人。五年前两个人可以手挽手跑在伦敦动物园的草坪上,时至今日,那个熟悉的少年已经成长为某种神秘的生物,纯真的部分被血洗刷殆尽,电话听筒里传来那柠檬片一样酸涩的笑声属于怎样一个冷血的容颜,一个毫不犹豫刺杀亲人牟取利益的男人。
      他已经是那样的人。
      两年前首次得到这样的消息的时候萧初亦宁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芮•埃斯特尔杀死了自己的堂哥堂姐,成为紫菀家新一代主人。而他与萧初亦共同的亲人——萧氏珂蕤敏•萧与紫菀家伊特诺尔•埃斯特尔的次子——绮儿•埃斯特尔因此亡命天涯。
      然而事实却始终摆在眼前,十九岁的萧氏继承人伊格纳茨•萧勋爵面对有着熟悉签名的请柬心神不宁,甚至没有发现父亲就站在自己面前。
      所有一切都不需要对向来聪明优雅的老侯爵多作解释,萧初亦知道父亲关切的心情并不比他少些,名叫哉霓思•萧的萧氏十九代侯爵抚摸着独子的肩头,半晌不发一言。
      两个月前芮寄居伦敦的母亲重病辞世,萧初亦曾数次打电话给希腊芮的家中,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十九岁的少年却异常冷淡,不但拒绝了萧初亦劝说他前往伦敦的要求,他的声音中甚至听不出一丝悲痛。
      那个时候老侯爵微笑着安慰儿子:“他不肯过来,总有他的理由。”
      而现在他们都清楚知道了那个理由。
      在父亲的提示下萧初亦并没有出席芮•埃斯特尔继承紫菀家的仪式,而随信函送出的礼物也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过往的一切使这次会面变得更加危险而难以预测。萧初亦叹出一口气,用双手盖住脸孔。
      他听到陌生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近在咫尺。
      那个看来不满十二岁的瘦小男孩就站在他眼前,满头漆黑的卷发像个娃娃,大眼睛一眨不眨,在昏暗的暮色中透着暗紫色的光。
      一个埃斯特尔。
      他如同乘着暮霭最后的一点烟雾而来的妖精,被逐渐笼罩的夜色织就表皮和躯干,黑色的披风裹住整个身体。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年轻的英格兰人,灵巧地跪了下去。
      “侯爵阁下,我家主人命我来迎接您。”
      萧初亦张了张嘴吧,勉强从停滞的思绪深处挖出些许声音。
      “……埃斯特尔?”
      “牙特西•埃斯特尔。侯爵阁下。”
      萧初亦注视着他,慢慢坐直自己。
      “你怎么进来的?”
      牙特西突然抬起头,那双眼像浸在透明泉水中的紫葡萄珠一样圆润,也是一样冰凉。
      他不回答萧初亦的问题。“侯爵阁下,请随我来。
      “我家主上说,请侯爵阁下放心,紫菀家的狗是不吃人肉的。”
      萧初亦微微一窒,那孩子的声音却不依不饶。
      “……主上还说,侯爵阁下如果觉得不高兴,就请回吧。”
      小男孩惟妙惟肖模仿着的语调和声气,让萧初亦在唤起回忆的同时感到深植于神经中枢的寒意。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为了绮儿•埃斯特尔的安全,他必须说服他才行。
      “我知道了。”
      窗外的夕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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