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张年代》中子星

8、08 战舰上的生活

　　中尉稍显遗憾地耸耸肩：“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是在这艘战舰上长大的……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一颗四季混乱环境糟糕的小行星上，一次电磁风暴把我们的城市全毁了，我父母带着我坐上好容易攒够钱买到的穿梭机，想找一个新的星系安家。可惜没走多久就遇到了陨石带……舰载导航系统坏了，自动驾驶模块也应付不了这样的状况，穿梭机被击毁。因为穷，我们只安得起一个逃生舱，父母让给了我。后来联盟舰队路过这里，搜索到了求救信号，才把我的逃生舱打捞上去。再后来我就留在这儿了。很多人都是因为遇难或者无家可归才留在战舰上，或者，”中尉又耸耸肩，“几代人都在星盟军队服役，也不是少见的情况。”

　　男孩默默地听着他讲下去，却一直没有答话。中尉笑笑，摸了摸男孩的头：“没关系，我只不过想告诉你，战舰不仅仅是用来征战的……这里是家。至少对许多人来说，是这样。”

　　年轻男人直视着卡维的眼睛，那目光让卡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被融毁。中尉说得没错，战舰就是很多人的家，是出生地，也是一生的居住地，空角号也是这样。舰长他们不接受卡维，更多的是因为空角号一般不信任外来的星盗，舰队在每一个劫掠的地方都要吸收新鲜血液，但空角号不会。空角号是整个空角兵团的核心，在这里有最古老的星盗血液，延续了数百年。

　　换句话说，如果当初卡维爬上的是地表降落场里另外某个战舰，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坎坷。只不过当初的小男孩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挑最宏伟的战舰来偷渡。

　　在星际里，法律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东西。宇宙太大了，不可能没有脏污的角落，星盟的法律看起来苛刻，但却经常有很强的张力。就如同中尉所说的，尽管殖民星一直被严密地看守，禁止任何单向和双向的进出，但一旦星盟发现了某个流落在外的殖民监押星人，也未必非要刨根究底地找出他的一切。只要这个殖民星人能够忍住缄默下去，星盟政府顶多把他丢在哪个贫民区，让他自由发展。

　　各方战舰上总有一些这样的人，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地位，从模糊的边缘身份变身为正式公民，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并不罕见。

　　只是卡维心中仍旧有一个疙瘩。

　　“你为什么帮我？”男孩黑眸认真地凝视着中尉，突然开口问。

　　中尉无言以对，没想到男孩又开始提这个问题。片刻后他敷衍地回答：“因为我碰见你了，行了吧？”

　　碰见了，路过顺手——中尉其实并没有说错，这实际上就是大多数殖民监押星人获救的理由。而卡维还在不依不饶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帮帮其他人？”

　　“其他谁？”中尉不解，但随即明白了答案，“你在开玩笑吗，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做的，我为什么要去殖民星上挨个帮助那里的……嗯？”

　　男孩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勺子扒着餐盘里的食物，沉默下来。最终卡维还是没有回应中尉的邀请，而中尉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虽然指挥官说过要在下一个落脚地把卡维扔下去，但是自从卡维上舰的两周以来，似乎他们连一个空间站都没看到，更别提什么有长期居民的恒星系。期间他们倒是路过了几片小行星云，这些盛产矿物的星球在很久以前就成为了五星十二域里最大的勘探商远核矿产的私有财产，他们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建立开采基地，只要这里有值得挖掘的矿物。

　　在星盗中间有一句话：打劫一百艘货舰，不如爆一座远核基地。可惜远核矿产与星盟拥有长期的合作关系，很少有胆大的星盗敢去触远核矿产的霉头。

　　舰队的航线越来越偏僻，卡维简单估摸了一下，觉得自己暂时不用担心被赶下战舰了，照这个情况，在储备水消耗殆尽之前，他们恐怕没有重新踩在陆地上的可能——并且星盟舰队战舰的水循环系统一直令人十分乐观。

　　卡维在这段时间越来越喜欢把自己关在舱室里，甚至对参观战舰也渐渐失去了兴趣。中尉塔菲尔对小男孩的情况颇为忧心，但是他们已经离开星域网络系统覆盖范围太远，从一个礼拜前他们就没在雷达上见过信号中转塔了，他也没办法建议卡维去跟心理治疗师连一下线。

　　“有时候航行就是这样，长期的太空幽闭环境，没有信息交换，如果你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就离抑郁症不远了——所以人们才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我那时候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开始学习控甲……然后不小心在舰队里做了控甲师。说实在的，机甲实际上挺好玩。当然，战舰上有的可不止是机甲，后勤舰有时候比一艘战舰操作起来更加复杂。呃，我是说，你要不要尝试一下？”塔菲尔开始怀疑卡维还是不是他两周之前见过的那个男孩——那个敢于在联盟中尉面前撒谎耍滑的殖民星小鬼，虽然他一直装作毫无所觉。因为说实在的，长期航行的确是一件消磨耐心的事，人们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才行。不管怎么说，一个扯谎技艺不纯熟的狡猾小男孩总不可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卡维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又重新把脸埋进餐盘里：“嗯。”

　　塔菲尔：“……”

　　中尉颇为无聊地扫了一眼时间，“我也该去待命室交接巡航任务了，”他屈起指节敲了敲卡维乱糟糟的头顶，“别把自己憋坏了。”

　　男孩像小动物一样偏过头缩起脖子，试图躲开这通敲击，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塔菲尔。

　　中尉离开之后，卡维垂着眼睑在餐桌旁坐了很久，才按下呼叫清理机器人的按钮，离开餐厅往舱室走。

　　在这里呆得越久，他就越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不知道什么是对错。他也渐渐看出了中尉并没有完全被他伪装的温驯外表所欺骗，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没错，一个能孤身从殖民星逃出来的小鬼，就算后来被星盗掳走又被当成炮灰假扮人质，也不可能是温驯的小绵羊。控甲师不是普通的联盟大头兵，战场上瞬息万变，没有点破伪识真的眼力，顶多能做个民用星际航空公司的飞行雇员。

　　越接触这个真正的宇宙，男孩就越迷惑，同时也越来越感到胸口发闷。在这个星际里，没有什么是真正失败的理由，最多能够归结为运气不好。可是凭什么有些人就是运气不好呢。

　　这些星盟大兵算不上坏，星盗也不像人们所描述的那样凶悍残暴，每个人有自己生存的方式，也有互相对立的理由。哪怕这些理由可能换个环境就可以烟消云散。

　　而殖民星来的男孩卡维，生来就是被埋葬在历史的角落里的。他们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宇宙，就已经被划为宇宙中的尘埃。

　　塔菲尔或许知道他怀着点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但大概还没觉得他是星盗的人。虽然星盗不讲道理只认钱财，烧杀劫掠残害无辜，但对于星盗而言，禁止背弃同伴是法典里最不容违背的一条。如果卡维是星盗的小孩，那么除非他主动甘愿为舰队而死，否则谁也没有权利放弃他的生命——这还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对方明明有人质在手，完全不需要白白为此损失一个星盗，除非送上穿梭机的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不是星盗。

　　事实上，卡维的确不是星盗。可惜他认准了要回空角号，这是连加本瑞安他们也料不到的，也许只有伦恩斯才能猜得到男孩心中的想法，不过老制甲师只会对这种幼稚的念头嗤之以鼻。

　　不管怎么样，活下去才是首要的事。如果连命都不在了，什么都不过是空话而已。

　　在卡维眼里，多亏把他拽出逃生舱又撕了太空服的星盟作战指挥官阿斯莫先生，才能让他回到空角号的愿望不至于落空。这位联盟指挥官不知道跟空角兵团有怎样的深仇大恨，有股不追到空角兵团誓不罢休的气势。

　　“只是为了让通缉榜首换个新面孔而已，整个星域网都看厌了空角兵团的悬赏信息滚动植入广告。”塔菲尔摇头叹气，“看在塔卡兰元帅的份上，如果这次还不行，我怀疑五大元星集团政府就要亲自派遣追缉部队了。”他转过头，对上卡维的眼神，笑着揉了揉男孩的脑袋，“别担心，这是不可能的。”

　　卡维扁了扁嘴，扭过头去。

　　但他知道，塔菲尔不是空口无凭，这支舰队完全有能力拿下空角兵团——除非在战斗之中它们的主战舰突然出了问题……卡维看着塔菲尔在自己旁边悠哉地浏览全息光脑，慢慢低下了头。他告诉自己，他不想害任何人的性命，他永远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