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忆三生》北城秋千

1、卷首序章

　　“万俟雪韵，今日我不杀你，日后聆风也会杀你。
　　“这就是命。
　　“你逃不掉。”
　　阴冷狠毒的声音在白衣少女苍白的指尖化为齑粉的一霎森森响起，随风弥散在沙沙作响的树林中。旋即，只见一道人影毫无留恋地乘风而去，徒留树下虚弱无助的少女蹙着眉兀自挣扎。

　　三双截然不同的眸子，正同样专注地注视着这具逐渐瓦解的纤纤之躯。
　　一双金眸。
　　一双黑眸。
　　一双虚无到飘渺的眸。

　　最后那双眸中，尽是茫然。
　　她自然认得树下的白衣少女。怎么会不认得？漫漫千年时光，她们几乎日日相见——映着昆仑山巅的积雪、隔着圣境中荡漾逶迤的波纹。
　　那少女名叫“万俟雪韵”。
　　但是啊……
　　倘若树下那人是万俟雪韵，那现在这个有意识的自己，又是谁？
　　失去意识的一瞬，映入眼帘的是下手之人忿恨的目光。她一时怔住，随即疼痛浪般袭来。
　　这一掌，拍碎了她的七魄。眼睁睁看着七个不同的自己脱离肉身如烟花般向天地各处散落，她却无能为力。恍惚间，魂魄抽离肉身，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轻盈的灵魂无意识地升腾，仿佛下一瞬就能蹴上九天与苍天为伴。没有了肉身的束缚，自己竟是这般自由自在！
　　但她没有离去。
　　强大的意念迫使残存的三魂留在原处，守在自己的肉身身旁。她唯有亲眼看着树下的自己一寸一寸化为齑粉灰飞烟灭，前所未有的茫然占据了她所有念头。方才散落天地的七魄、此刻悬于树梢的三魂，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躯体与魂魄，究竟哪一个才是人存活在这世上的真正形态？他人眼中所见到的自己，是那具肉身，还是藏于其中的三魂七魄？
　　她默然无言。
　　——这是来自妖的目光。
　　倏然，碧芒乍现，一抹淡淡的灰影自泥丸宫钻入那具原本属于她躯体……
　　万俟雪韵瞳孔猛然收缩！

　　金眸之中，无喜无悲，平淡如水。
　　高悬的镜中映出白衣少女渐渐灰飞烟灭的景象，粉末随着微风洒向遥远的虚空，丝毫不留恋近在咫尺的那缕魂魄茫然无措的目光——那样虚无的目光，又有谁能察觉？
　　他轻轻叹了口气，食指轻弹，一点碧芒如星般坠入镜中，消失不见。
　　金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动摇。
　　“仙人，她定不会认同您的做法。”平静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黑衣女子谦卑地替他送上一杯茶水，面无表情地扫了眼镜中之景。
　　他抿一口茶，挑眉道：“既能使万俟雪韵不因魂魄离体而灰飞烟灭，又可以让‘她’有放手的理由，这般一石二鸟之事，何乐而不为？”他顿了顿，似是想要说服自己，更坚定了语气：“况且，‘她’不会知道此事。”
　　一旦失去魂魄，妖之肉身必定开始崩解。阻止的方法有很多，他却选择了最极端的那个。倘若“万俟雪韵”徒留一副完整的躯体而完全丧失了她原本的灵魂，“她”……又会如何？他不禁锁起眉心。
　　“但，这对万俟雪韵不公。”黑衣女子静静地退到他身后。万俟雪韵是无辜的，眼前这人应该比谁都清楚。迫使无辜之人受无妄之灾，以他的身份，着实不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许久，没有等到答复。黑衣女子抬了抬眼，低低唤道：“仙人？”
　　青衣少年只是望着那面铜镜，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
　　——这是来自仙的目光。
　　“这本是她命中的劫。”
　　虚空中，仿佛有一声长叹。

　　黑眸深邃，隐隐透着丝怒意。
　　眼前白衣少女的身躯如一尊被风干的沙雕，止不住地崩坏。他面色微沉，牵着黑衣少年缓缓走近。
　　她半个手掌已然化为齑粉。
　　“爹爹……这姑娘，好美。”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诧异的神情，一双清澈的眸中闪烁着艳羡向往的光彩。
　　“将她托付于你照顾。”
　　“什、什么？”少年睁大了眼，仰脸去看那高出自己许多的男子。
　　“你不是一直想替爹分忧么？她若是有任何闪失，拿你是问。”
　　少年怔了怔，继而咧嘴笑道：“是！岚儿一定不辜负爹爹的期望！”
　　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令浮于虚空的魂魄不由得有些晃神。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艾岚——单纯而闪耀的少年。她与善变而沉静的风相处太久，乍见如太阳一般的艾岚，竟瞬间被牢牢吸引。
　　“啊！爹爹，快看！她……她变成粉末了！”
　　风将白衣少女双手化作的齑粉吹进树林，越过飘浮在空中的三魂。她怔怔地伸手去接，却什么也抓不住，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具名为“万俟雪韵”的躯体，消逝在虚空之中。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却已然感觉到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流入嘴角。失笑，涣散的魂魄也会流泪么。
　　“爹爹！她……她哭了！快想想办法呀！”艾岚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眼眶微微泛红。
　　果真有泪珠划过地上那具躯体苍白的脸颊。
　　“呵呵，经历着灰飞烟灭，意识却还未离去么。”男子低沉的语调说着令人费解的话，“三年，以你的能力，足够找回三魂七魄了。”话音未落，光芒乍起，发自他掌心，打向那失去活力的肉身。
　　艾岚惊呼着扭过头，紧闭双眼。然而刺目的光只是让飘浮在一旁的她眯起眼，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肉身正一寸一寸地恢复原样，仿佛是被未知的力量重铸。惊异之余，万俟雪韵细细地打量这名男子。此人非同一般，谈笑间便能使出如此高深的古术……他究竟是什么人？
　　“时机一到，我自会告诉你一切。”男子转过头，竟准确看向空中的自己：“雪，这三年，怕是要委屈你了。”深不见底的眸中有异色一闪而过。
　　——这是来自魔的目光。
　　话音甫落，男子一掌拍出！
　　她残存的三魂在猛烈的掌风下，洒向天地各处。

　　这一日，分别来自妖界、仙界、魔界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名唤作“万俟雪韵”的少女身上。
　　而整个故事，却是从江湖开始。
　　——一段系于风雪之间，关乎宿命轮回的故事。

　　三年后——

　　※扬州城，风雪山庄※
　　“坐。”白衣少年抬眼，目光扫过堪堪踏入厅内的两人。修长的食指不住地按揉鬓边太阳穴，微蹙的眉心在满是倦容的脸上显得稍稍有些突兀。分明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他漆黑的眸中却藏着一份难以捉摸的深沉。
　　亦雪、清风恭敬地行礼，随即如往常般分坐大厅两侧，沉默地看着主位的少年拆开手中的白色信封。亦雪上前接过信纸，反复看了几遍，忍不住皱起眉头。却听白衣少年缓缓道：“余杭传来的消息，一同送来的还有那幅画。”
　　接过亦雪手中的信纸粗粗看过，清风起身走向一旁被挂起的画轴。碧蓝的丝带很快被解开，画上是一名正微微笑着的少女，眸色清澈，目光和善，双手正摆弄着头上的发簪。着实是天仙下凡般绝尘的美人儿！清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转头问：“少主，此人便是您三年来所寻之人？”
　　白衣少年闭目颔首。
　　“既然如此，”亦雪收好画轴，“少主的意思是……”
　　一阵微风蓦然吹入大厅，撩起白衣少年额边几缕黑发，使他此刻脸上的神情越发清晰。亦雪深谙察言观色之道，见此也不好说什么，轻叹道：“少主，亦雪愿意同去。”
　　白衣少年眉梢轻挑，又听清风抱拳请命：“少主，清风也愿意同去！”
　　看着座下俯首待命的两人，他思忖片刻，低低道：“行。将‘他’调回，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
　　“谢少主！”二人起身对视一笑，却见眼前一道白影一晃而过，再回神时，厅中已没了少主的身影。清风无奈地摇头笑道：“好久没看到少主如此兴奋了。”下意识去看身旁的少女，却发觉对方似乎有些愣神，便打趣道：“怎么，被少主的功夫吓到了？”
　　亦雪白他一眼，语气隐隐有些不安：“少主方才所说的‘他’，莫不是……”看清风脸色瞬间煞白，她便知自己没有会错意。
　　这平静了三年的江湖，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京城，聚锡楼※
　　兄妹俩伫立门旁，望着视线中那对背影逐渐消失不见，眼里同时放出光来。少年“咚”地跳起来，返身就要回屋取剑，却被自家妹妹猛地抓住衣袖左右摇晃，耳畔传来撒着娇的声音：“嘻嘻，终于送走了爹娘！二哥打算去哪里玩啊？带我一起去吧！姗姗一定不会惹事的！”
　　少年撇撇嘴，挣扎着要她放手。只听竹杖敲地的“咚咚”声骤然响起，低沉不失威严的声音自屋内传来：“霖姗，二八的姑娘家了，还对二哥如此撒娇，成什么样子？”一名略微年长的男子拄杖而出，双眼透出凛冽的光芒，直直盯着那两只拉住二哥衣袖的小手。
　　罗霖姗顿时苦下一张脸，求助似的仰脸看自己的二哥，谁知……那素日宠着她的哥哥竟然在出神！她蓦地有些恼火，大喊道：“你就知道管别人！是谁把自己关在后屋半个月不吃不喝只知道对着药罐发呆？又是谁身为聚锡楼大公子却对楼中之事毫不关心？你说，你说呀！”
　　她越发激动的语调终于将二哥的魂唤了回来。他眨了眨眼，还没搞清眼前的情况，就见大哥黑了脸色，连忙开口圆场：“姗姗快别说了，大哥也是在钻研医术……呃……”怎么回事？素来听话的妹妹竟然瞪了自己一眼！
　　“气死我了！等爹娘回来我就告诉他们，罗克己和罗剑塬以大欺小！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说我，哼！”罗霖姗气急，嘴一撅、柳眉一竖，头也不回地跑向后院柳林，不久便传来舞剑之声。
　　罗剑塬“噗”地笑出声来：“又有柳树要遭殃啦。真是，明明习的是鞭法，却偏偏酷爱舞剑……”
　　“还不是跟你学的？‘二哥练剑，姗姗也要练剑！’”罗克己白他一眼，随即叹道：“唉，你们都大了，留不住咯……”他伤感的神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无奈：“不过你若是能提早告诉我，这次游历江湖后又将需要什么名贵的药材疗伤，我或许会觉得有这么个弟弟也是不错的。”
　　罗剑塬面色一红，连忙辩解：“我这次是去昆仑找萧大侠，又不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不会受伤的！大哥就别担心了！”
　　“如此甚佳。”罗克己心中窃喜，柱起竹杖往后院走去，边喃喃：“这次恐怕不止呆半个月了，我发现了一种疗伤良药，对刀伤、剑伤特别有用，剑塬你一个月后来我这里看看吧……”
　　目送大哥离去的背影，聚锡楼二公子转头望了眼柳林中那唯一一棵鹤立鸡群的桃树，露出有些神往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