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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和谐很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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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尧一时语塞,紧紧捏着案上的一只青花勾莲碗,指节微微地泛白,“总之这些事不该你管,你就少掺和,你把自己掺和到牢房里不要紧,若外头人知道了,还不够连累一家陪你丢人的。”
我怒火中烧了,恨不得拎起萧尧,一把扔到崔广晟的轮子底下,“我做的是光明正大的事,有什么丢人的,那些草菅人命的人才丢人!”在萧尧眼里,我不是传播病菌的瘟神,就是萧家的隐形耻辱标志,我的存在只是更鲜明的衬托出他的闪闪发光。
萧尧大概真的理屈词穷了,开始采取转移矛盾的策略,他从靴掖里抽出一张纸,笑着在我眼前晃晃:“光明正大,这种浮艳之词,也叫光明正大,你可别不敢承认是你写的?”
刚才他拿纸挥来挥去时,我已经觉得那张纸有些熟悉,此时一伸手扯过来,不由惊得三魂失了六魄,昨天我替那个从背背山来的阿域写的情书,怎么会在萧尧这里!
我彻底颓了,只得自认倒霉,所以人倒霉的时候,千万不能喝凉水,即便不会塞牙,喝下去也很可能有大肠杆菌,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萧尧平缓的口气底下憋不住的得意,一字一顿地念着:“……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欲寄彩笺兼尺素……”念完叹了口气,眼里溢着满满的嘲讽,“真凄美!”
鸡皮疙瘩落了一地,越想越觉得老天在耍我,我好不容易找回的一点消失的美好记忆,就这么被那个分桃断袖的崇拜者给杯具了。
萧尧见我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脸倒霉相愣在原地,把信笺住袖子里一收,大踏步走出齐眉馆。
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萧尧是什么时候看到并熟悉我的字迹的。
度娘走过来,安慰我道:“郡主别担心,大爷脾气发完了,也就不会往外说了。”
吞了苍蝇的恶心依然留在五脏六腑里,上窜下跳,荡气回肠,我向床上一扑,被鸭羽软枕弹得跳了两跳,然后,满腔的悲愤,从嗓子眼儿里,化作一种细细的,歪歪扭扭高频声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度娘站在床边提醒我,“太太叫您给老爷绣个烟袋荷包,后日便要,郡主还一直没动手呢,还是起来做一做吧,太太过了晌午怕是就要回来了。”
在一种私密艳照被曝光的抓耳挠腮中,我的针线天衣无缝地模仿出了初学者的水平,度娘见我灵魂半出窍的样子,连哄带劝地把我拽到积素亭。
积素亭在萧府后园里,一道长桥与积素池相连,亭外遍植桃李,春天百花争秀时,一簇簇桃红雪白,迎风而笑,满园芬芳,尽结于此;夏日积素池里开满了红藕白莲,水面清圆,风荷摇曳,莲香穿花度水飘来,使人襟怀大畅;冬日又有几十枝红梅,自池边迤俪而至亭侧,红梅盛开时,若逢大雪,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寒蕊蕴冷香,更使人心旷神怡。然而此时初冬已临,腊月未至,亭中池上正是青黄不接,只有正午的暖阳,薄薄地撒了一层下来,些微的温存却更让人觉得冷。
谢妈妈领着青花,一人怀里满满当当地抱了一床棉被,远远地走过来。还未至跟前,谢妈妈的热情就胜过初冬似有若无的太阳,笑容可掬道:“郡主到这儿来做针线啦!”
伊是萧尧的乳母,我总要显出几分客套的,因此站起来,点头微笑,道:“妈妈快坐。”
谢妈妈谢了坐,把被子厚厚地倚在亭柱上,笑道:“昨日郡主去清虚观祈福,怎么不跟奴婢说一声?”我一听就愣了,还以为伊在讲别人的故事,度娘在石桌底下轻轻压我手腕,我会意,于是不作声,又听谢妈妈絮絮地说,“郡主给老王爷祈福实在是一片孝心,可害得大爷找了半宿……哎哟哟,急的什么似的,晚膳也没用,奴婢给他做了一碗冰糖燕窝粥,热了几回,又凉了几回,好歹等到郡主回来了,我这才刚刚打发他吃了。”
度娘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我心里一阵阵地发烦。萧尧还挺关心我的,这种节外生枝的甜,让我顿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像昨天晚上,婵娟端给我喝的一碗苦药汤子,苦得一往无前,我反而麻木不仁地吞下去了,可伊在我喝完之后又舀给我一勺桂花蜜,那苦立刻变得千回百转,甜则被衬托得柔肠寸断,我的心里涌动着一拨又一拨的乐景写哀情。
度娘滴水不漏地接茬:“我们郡主就怕人家说她是做给人家看的,因此在王府的时候,无论孝敬王爷些什么东西,都是悄悄的,从不让人知道。”
谢妈妈对我的崇拜又如滔滔江水了,拊掌笑道:“怪道我头一回见郡主,就知道是端庄贤淑的孩子呢!不是我夸我们大爷,说起来,大爷跟郡主也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我呆呆地看着谢妈妈,觉得伊的话越听越有喜剧效果。
度娘也来了兴致,停了针线问道:“哦?妈妈此话怎讲呢?”
谢妈妈拿出老年妇女们聚集婴儿车,在楼下开孙子博览会时的意气风发,“我们大爷也算命苦,两岁就没了娘。可这孩子从小孝顺,她娘临终时,知道自个儿不中用了,把他从小到大的衣裳都作齐了,他长这么大,每次穿出他娘作的衣裳来,倒比穿着一万两银子还仔细,这么些衣裳,竟没有一件破损了的。就是穿脏了要洗,也从不让别人经手,必得送到我这里,回回还千叮万嘱的。”
我心想,既然这么宝贝,干脆别穿,拿个神龛供起来得了。心里不由得一阵儿心酸,娘走的时候,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念想儿,不然我倒是也能跟萧尧似的,不时拿出来感受感受母爱。
青花在一旁笑道,“妈妈一说起大爷,话就没个完。”
谢妈妈看了看天,笑道:“耽搁郡主做针线了,我们去晒上被子,别叫太阳过去了。”
我跟度娘站起来,遥遥目送这一老一小离去。度娘又意味深长地看我了,我揉着未缝完的香袋儿,怏怏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自己也说了,怕我连累萧家嘛。还是不怕爹回来找他算帐才着急的。”
度娘摇头叹气,道:“郡主天天跟大爷呕气,多早晚是个头啊!该想个法子描补描补才好。”
我翻了个白眼,转头向外,“有什么可描补的,他对我早就有了成见,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要不是怕王府的人看热闹,丢爹的面子,我早就……”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在潜意识的天平上,我已经无法衡量,爹的面子,我的面子,到底是不能离去的掣肘还是想要留下的托辞。
度娘却是锲而不舍,誓要帮我营造出美满和谐的家庭氛围,伊像了保险业务员似的,推销起自己的策略,“萧大爷的娘做得一手好针线,郡主也是,这是郡主的机缘哪,您替大爷用心做几件衣裳,说不定能让大爷想起他去世的娘。”
对于这种用招魂的方式证明个人魅力的行径,我表示坚决反对,为什么要用我娘遗传给我的天赋承全他的恋母情结?
然而过了没多久,我的理论还是输给了实践。当然,“我也只是为了还萧尧一个人情罢了。”我不以为然地对度娘说,一边掇过一件朱红直襟蟒袍的袖子,挑出一根青绿的丝线,细细绣上最后一片叶子。
在惨遭萧尧抓住把柄的几天后,度娘对我说:“顺兴县令已经被裁撤了,崔广晟的父亲——吏部侍郎崔哲熙,被萧丞相叫去狠狠训了一顿,听说崔公子在家里捱了打,再也不敢在西京街头耍威风了。”爹在前线督战,西京就由萧丞相监国,一应政令皆自萧府而出,萧丞相一发威,崔哲熙自然也能装病猫,大气也不敢喘。
丝线透过厚密的缎子,只闻“嘶”的一声,我说:“他哪里是为我,他在刑部作事,自然要为民除害的。”我提起朱红缎子看了看,其实月白色穿在萧尧身上更好看,总让我想起初入西京时,萧尧捉玉顶儿的英姿,但是度娘说我们刚刚成亲,该做些鲜亮的衣裳,所以我就选了朱红色。
度娘听了,一壁低头笑,一壁给我的大红汗巾打着“连环”络子。
衣裳眼看要做完了,我却又犯起了踌蹰,该怎么给他呢?总不能让我举“衣” 齐眉温情脉脉地对他说:“夫君,这是为妻为你做的衣裳,你看看喜不喜欢?”想想都要吐。
可如果什么都不说,往他手里一塞,却又不大合适。
想了半天,我把衣裳塞给度娘,说:“你出的主意,你去送,我可犯不着去讨好他。”
度娘也无奈了。挨到起了更,陪老太太用过膳,一起走回齐眉馆,园子里起了风,冷风嗖嗖往袖子里灌,我穿着哆罗呢狐狸皮袄,度娘穿着青莲羊皮大袄,倒还挡风,萧尧那件雪白的窄袖长袍可就显得单薄了,他一个劲儿得搓手,度娘见是个机会,忙上前笑道:“这天儿越来越冷,大爷也该添些厚衣裳了,前几日郡主还念叨,嫌大爷衣裳少,这两日就赶着给做了一件,昨儿就说今儿要让大爷穿上呢,大爷回屋试试。”
萧尧诧异地看看我,我忙把目光闪在一边,装聋作哑。度娘总是这样,把我说得卑躬屈膝。
到了齐眉馆,度娘刚把衣裳拿出来,萧尧的脸又耷拉到脚面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