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
姜承再一次见到皇甫卓，却不是在折剑山庄内，而是在庄外的雪石路。
而且见面的场景十分有戏剧性。
雪石路虽靠近折剑山庄，近几年进庄的那一条道上怪物都被清理的七七八八，但那道路毕竟蜿蜒崎岖，长年又都有积雪，仍有许多奇兽藏于山中对过往行人虎视眈眈，近日更是不知为何发生了数起异兽伤人的事件，为了安抚村民的恐慌，折剑山庄便派出了弟子轮番巡视山中，以防有村民再受伤。
那日轮班到了姜承，他正照例在路上巡视，正巡视到一僻静岔道时，忽然感到地面隐隐传来一阵震动，远远似乎看见有一抹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自己的方向迫近，姜承微眯了眯眼，将一手搭在手腕利刃上作出了警戒的姿势。
待到看清那是什么之时，饶是处事漠然如姜承，也不禁愣了一下。
只见身着红衫的夏侯家大少爷正一手拽着长长的下摆，口中念着之乎者也大丈夫能屈能伸云云不知所谓的话，脚下却逃命一般跑的飞快完全没有半分君子之态。
后面跟着一大群……或者可以用堆来形容的……冰泥雪魄雪莲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只未曾见过的巨大雪纹兽，踏过之处皆卷起了层层堆雪。
自带引魂香效果的大少爷猛然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姜承，居然还能跑还能一边一脸不好意思地抬手和他打招呼：“啊哈……哈……姜兄啊！失……失礼了！”
姜承有点迟钝地想，好像……不是失不失礼的问题吧。
又一声几乎是恶狠狠的叫喊打断了姜承的思考，“夏！侯！瑾！轩！！你要是再敢去招惹路边那些有的没的……”姜承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似乎长高了一些的皇甫家的二少爷满脸怒意，一手按着腰间的长剑同样在奔跑着。
他没有穿着似夏侯瑾轩那样惹眼的红色衣着，依旧是一席白衣，混在雪里，姜承一时竟没有发现。
皇甫卓一扭头也看到了姜承，愣了一下自然而然就停下了没有说完的话，又看到他仍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皇甫二少啧了一声，一把扯起姜承的手臂就跑。
姜承本意不是要跟着一起跑的，但转头看了看一大群异兽，再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心知仅凭现在的自己是肯定拦不下它们的，而且不论夏侯……皇甫少爷是个心高气傲的，若是看自己留下了定也不会走，自己如何无关紧要，但就怕到时候要给两位少爷带来更大的麻烦，姜承是个实诚的孩子，这么一想通也就任由皇甫卓拉扯着跑了起来。
二人不知道跑了多久，待到渐渐听不见追赶的脚步声时，姜承再一看四周，不仅不见了夏侯瑾轩的身影，连他们自己也跑到了处十分偏僻的地方了，天工更是不作美，洋洋洒洒飘起了棉絮，姜承心道一声不好，一会儿要是雪下的大了抹了他们的脚印，不要说找夏侯少爷，怕连他也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回原来的路。
“皇甫少爷，夏侯少爷与我们走散了。”
皇甫卓正坐在石头上微喘着，待到气息平复之后才对姜承开口：“跑散前我见他往大道那里跑了，只有零星几只小兽跟着，再过去就是折剑山庄定有弟子守在庄外，他那个精灵古怪的脑袋，无事的。”
说起来他面上又有些温怒，“那只雪纹兽本是在路边睡着的，我几次来往雪石路也未见过那样大的异兽，本想绕过，那知那夏侯生了好奇心，偏要凑近了看看……哼，要是真被它咬一口能让他得了教训也好。”
姜承却知，是皇甫卓趁乱掷了石子，自己引了大半猛兽跟着他跑才让夏侯瑾轩有了可以逃跑的机会。
本是想连自己也甩掉的，若不是自己反应及时，反手抓住了他……
姜承看着皇甫卓，不自觉地微微握起了右手，曾握着皇甫卓手臂的那只手，温热的触觉似乎还隐隐留在掌心之中。
皇甫卓被姜承看的有些不自在，他知道自己的那些小动作没有瞒过姜承，咳了一声解释了起来：“夏侯瑾轩那个小身板，连给雪纹兽塞牙缝都不够用……”
“……再说习武之人，哪里有让不会武功的人挡在身前的道理。”
习武之人，为守为护。
在某一个程度上，姜承和皇甫卓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姜师兄，抱歉牵连了你。”
姜承摇摇头，“无妨。”
“当日折剑山庄一别，好久不见了。”
“嗯。”
“那玉我前些日子托人带来了折剑山庄，皇甫卓技艺不精，不知姜师兄是否满意。”
“……嗯。”
“……”
姜承真的是个不多话的人，皇甫卓甚少遇上这种人，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两人间少了夏侯妙语连珠，一时就静默了下来。
皇甫卓叹了一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姜承却是沉默地伸手一拦，原先周身的温和气息似乎也重新变得凛然了。
皇甫卓随他视线看去，表情也跟着认真了起来，那只巨大的雪纹兽竟隐藏了气息，潜伏在不远处的雪堆后看着他们，一双眼睛掩埋在枯枝之后晶亮的很，那是林中山兽之王常用的狩猎方式，看来这雪纹兽即使成了精兽，也没有改变它原本的特习。
姜承本能地站在了皇甫卓身前，皇甫卓却啧了一声，抽出身侧长剑，上前两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姜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几乎在二人发现雪纹兽的同时，它也从雪堆中向他们扑来。
皇甫卓剑势逼人，姜承的拳法在折剑山庄之中也绝不算弱，姜承在这之前从未看过皇甫卓拔剑，皇甫卓也不曾有机会看到姜承动武，二人皆是初次与对方配合，但一招一式之间却很快磨合出了十足的默契，那巨兽渐渐有被逼退之式。
姜承一拳击中巨兽眼侧，手上利刃扎进了巨兽眼中，硬生生撕扯出一片模糊的血肉。
皇甫卓神色不改，借此机会冲上前去在疯狂摆身挣扎的巨兽颈侧捅去，却不想它皮厚异常，剑刃扎破皮肤后竟被卡在它的颈间，皇甫卓费力拔出后剑首已被折断了一截。
雪纹兽眼球由中被划了一半，颈中又受了创，疼痛非常，大吼一声甩开了姜承，弓着背缓缓退到了几米之后，以双爪刨地，用剩余的一目死死盯着他们，竟也不再强攻了。
皇甫卓与姜承对视一眼，二人都明白这猛兽已被激怒，心中都多生了几分警戒。
雪纹兽突然高抬脖颈，仰天发出一声怒吼，吼声之大似乎连同大地都在随之震摇，似是怒极了，连身上的黑色斑纹都显出了异样的色彩。
皇甫卓那时修为尚不如姜承，被妖兽的吼声一震只觉得胸腔内气血皆在翻涌，喉咙间一片血腥味，脚下步子不禁一歪。
似乎就瞧准了这一瞬间，雪纹兽猛地向皇甫卓扑去，皇甫卓自知闪避不及。
他心里只闪过二字，完了。
却被人抱着翻滚到了一侧的雪堆里，皇甫卓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被安安稳稳地搂在了一人怀里，明明听到了利爪划过血肉的声音，漫天盖地的血腥味瞬间就冲上了皇甫卓的鼻间，但那人的护住他的手却没有一丝动摇放松。
皇甫卓睁眼，表情有些愕然：“你……”
姜承松开了搂在他腰间的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只是神色如常地扫视了一眼四周，随后伸手一指身侧不远处：“皇甫少爷。”
皇甫卓看着他平静的神色，收了声，甚至连错愕的表情都收了起来，他知道姜承的意思，现在最关键的是杀了雪纹兽，让他们两个活下去，这些无用的话都可通通留到日后有命再说。
他翻身站起，向姜承所指之处奔去，捡起了掉落在那里的他的佩剑。……与人对战丢了武器，是极大的忌讳，他刚刚居然慌神到忘了他丢了剑。
雪纹兽伤及一目，视力大减，似乎没有发现滚到了雪堆后的他们，还在用另一只怒涨到赤红的眼睛到处找寻他们的身影。
皇甫卓握紧了手中的残剑，他很清楚地知道没有姜承的帮助，他就只有一次机会。
胜则生，败则死。
他想到了刚才姜承对着他说皇甫少爷的样子，那双安静的眼睛里只有信任的神色。
胜则生，败则死。
那又如何，胜了便是！
雪纹兽发现了他，猛然向他冲来，想要用头撞开他，皇甫卓顺势抓住雪纹兽头侧的皮毛，一蹬腿翻身骑到了巨兽背上，巨兽猛烈挣扎，想把皇甫卓甩下去。皇甫卓气势不减，抬手一挥剑直直由巨兽头顶插入。
他的剑法本就比同龄人精湛，如今心中坚定，那一挥剑之间更隐隐有气贯长虹之势。
那时皇甫卓用的还不是费隐剑，却也是把锋芒毕露的好剑，那剑正是符合皇甫卓此时的年纪，少年英豪初生牛犊，眉目之间皆是不惧天地的锋芒锐气。
耀眼的让坐在一旁重伤的姜承几乎失了神。
他想，这个世上，大概再也没有比皇甫卓更适合使剑的人了。
许是失血过多，连他的意识也有些茫然了，他竟觉得这样的皇甫卓……非常的好看。
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而那个好看的人连剑都来不及拔出，就急冲冲赶到了他的面前：“姜师兄？姜师兄？”
见巨兽已死，姜承才真正放下了戒备，面色惨白地呕出了一口血。“……我没事。”
皇甫卓这才看见他背上的伤口，野兽的五道抓痕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背上，猩红色的伤口外翻着，不停渗出的血染红了大半件紫衫，刺目的很，皇甫卓皱眉，毫不犹豫地撕了自己的衣袖给姜承简单包扎了一番，用手撑着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就要把他往背上按。
姜承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到皇甫卓向他伸出的手，才发现他也受了伤，露出衣袖的手腕有道显而易见的长血痕，怕是在野兽挣扎之间被剑划破的，正在往外冒着血：“皇甫少爷，不用……”
“上来。姜师兄救我一命，皇甫卓不是那般不知图报之人。”皇甫卓背对着他说，就像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伤口一样，说罢又觉得太生硬一般，犹豫了一会儿再开口便是别别扭扭地放软了语调，“况且，没有了姜师兄，我也不识得回去的路。”
姜承只得点点头。
皇甫卓就这样背着姜承，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走着，见他遇到岔路也不曾犹豫，姜承这才知道，刚才说什么不认路，也只是是哄骗他的。
“姜师兄，多谢。”
“……不用。”
“其实……刚才我挺开心的。”
“嗯？”
“我习剑多年，父亲平常除却处理事务，却不曾让我出门行走江湖，刚才与那雪纹兽一斗，我倒是真找到了几分剑侠的感觉。”
“嗯。”
“若有一日真能够无事一身轻地仗剑江湖……”
“嗯。”姜承迷迷糊糊地回应着，他未曾听过皇甫卓讲这样多的话。
说他的幼时梦想，说他威严的父亲，说他温柔的母亲，说他出了远门还念念不忘的初临。
姜承失血过多，皇甫卓知道他的情况很糟糕，怕他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变着法儿让他开口说话。
雪越下越大，姜承却觉得落在身上都没了感觉，皇甫卓的声音越飘越远。
看姜承反应越来越少，皇甫卓的声音渐渐有些心急了起来，“姜师兄？醒醒，姜师兄，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我带你回去。”
“我一定带你回去。”
姜承听到皇甫卓颠三倒四地重复这句话就有些想笑，他很想睡了，死亡像一朵柔软的花一样诱惑着他，但他想，再迟一点吧，再等一会儿再睡吧。
毕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翻来覆去地说要带他回去啊。
在多年后皇甫卓站在他的对面，对他以及他的族人举起手中的剑时，姜承突然就想到了这一段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雪石路，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渴望它能够再长一些。
再长一些吧，不用多么的长，长及一生就好。
姜承趴在皇甫卓的背上，似乎是很轻地笑了出来，气息喷在他的耳际，让他感到一些微微的酥麻。
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却有种从未有过的轻快：“好，你带我回去。”
回到哪里去，都好。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