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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少年游》

      (一)

      皇甫卓已经许久没有梦见故人了。

      梦中夏侯瑾轩依旧一身青衫红褂,绣着墨竹的长衫衣摆垂及了地面,瑕曾取笑他,怪不得大少爷要改练术法,这样长的袍子只怕一迈腿先把自己给绊了。说时水灵的眸子里透着藏不住的笑意,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宛如点绛朱砂,十六七岁的少女俏皮可爱的很,直看得二三路人频频回首,连一旁的皇甫卓也禁不住微微弯起嘴角。

      那时夏侯瑾轩也微红了耳根,带着些许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头,似乎是争辩了几句,皇甫卓细细去想,却已然记不得他说了些什么。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还是不变的年轻模样,似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般笑眯眯地对他弯腰拱手,他的礼数向来多,谈笑时也多是温文尔雅,谦谦如君子,皇甫卓第一次他,便觉他不似武林世家子弟,倒似书香门第的少爷。

      那人微笑着开了口,语调一如旧时温和有礼,带着些许歉意。他说,皇甫兄,抱歉,这些话多年了也未曾说过。

      说罢又是一拱手,腰间悬挂着的青色玉饰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轻轻一晃,皇甫卓看着,突然就有一瞬间的晃神,心下微生了些责怪,这么多年了,身为夏侯家少主,怎的还是挂的同一块。

      那人接着说,声音很轻,弥散在空气中却十分清晰,皇甫兄,夏侯……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皇甫卓突然意识到,那是了,他又怎会知晓夏侯瑾轩上了年纪后是何种模样,佩的又是哪家玉饰,这个从幼时一道长大的玩伴,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离他而去,彻底的完全的,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今日故人入梦,他惊觉三十多年来,自己不是说没有一丝怨意的。那一日司云崖上风光正好,正是入了春的季节,满目滴翠中嵌着不知名的各色花儿,称得上的美不胜收,兰瑕二人互挽了手在前巧笑倩兮,自己则与姜承夏侯三人落于之后,夏侯望着眼前一片花海笑道,“想不到这司云崖景致如此好……我与姜兄皇甫兄自幼相识,却不曾一同出行实为一大憾事,待到姜兄折剑山庄的事情一了,我们兄弟三人定要择日再来此处游一回。”

      ……如今怎地就剩了他一个人。

      那保持着十九岁少年容颜的故友似是早已忘了这句戏言一般,只是对他笑着,再不开口。

      皇甫卓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熟悉脸庞渐渐消散于空中,嘴唇微动,终究只是回了一句,好。

      好。

      却不知答的是当年的三人择日出游,还是今日的后会无期。

      三十年匆匆岁月如白驹过隙,故人已逝,今日已老,斯人已不可再挽回。

      昔日誓言又有何意义,再如何叙说不甘也不过是徒留妄念。

      也就放了吧,放了吧。

      话已毕,梦将醒。

      皇甫卓再一睁眼,眼前已是自家房间内熟悉的构造,桌前摊了些书信,皆是武林各家发来询问品剑大会相关事宜的信函。

      ……竟是处理庄内事务时不小心睡着了,皇甫卓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间,习惯性地问,“什么时辰了。”

      一室寂静,无人应答,皇甫卓一愣,睡的有些昏头了,竟忘了日日相随的剑灵早就不在身旁。

      虽有与夏初临相约一世护其主左右,但皇甫卓还是放了他自由。

      长离剑此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的另一侧,剑身泛着微弱的光芒,皇甫卓以指尖相触时只余少许冰凉的触感,已然看不出当年冲天的怨气,他想,若是初临地下有知,必也希望她以性命相养的孩子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

      若是那孩子所愿,离开自己……也是好的。

      欧阳家的书信摆在最上头,信中就品剑大会的相关事宜邀他相去协商,皇甫卓一看称呼却禁不住有些感叹,欧阳英贵为盟主,却也称他一声皇甫兄,虽说二人确是相谈盛欢,说是不论辈分只以弟兄相称,但这放到过去鼎盛时期的欧阳世家,这样称呼一个小辈必是不可能的事。

      经过三十年前折剑山庄一连串事宜的连连打击,欧阳世家纵有盟主之名,也终是,不若当年了。

      欧阳英的字迹很齐整,他练的一手好字,当年折剑山庄庄门口那四个大字便是他挥笔题上的。

      皇甫卓甚是喜欢,他记得皇甫一鸣第一次带他去折剑山庄参加品剑大会时,他一抬头,看见的就是折剑二字,笔锋刚劲有力,沉而不浊,透着一股世家风范。

      品剑大会在多年前已选在折剑山庄举办,父亲约是不甘蒙蔽了双眼,皇甫卓那时年幼也不懂,但现今却看得明白,武林盟主这一位置,早在那时便隐隐有了定论,终该是欧阳世家的。

      待他视线从牌匾上移下,却是比他们早到几日的夏侯彰带着夏侯瑾轩来搭话,夏侯瑾轩恭恭敬敬地问了好,二人互相恭维了一番便一同走进大殿去,皇甫卓一转头,却见夏侯瑾轩完全变了个模样,笑嘻嘻地朝他挤眉弄眼。

      他虽是第一次来折剑山庄,之前却也与夏侯有过数面之缘,夏侯生性随和,私下里又有些爱闹,没多少大少爷的架子,皇甫卓也是不喜造作的个性,一来二去,二人倒也比旁人多了几分交情。

      皇甫卓摇头:“真该让夏侯世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半分世家弟子的端正。”

      夏侯瑾轩也不在意,只领着他往前后院走:“皇甫兄,我猜这‘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注1)’之景,你也是头一回见到吧,看在这良辰美景,就且饶过我这一回吧。”

      确实,开封气候比此地温和许多,冬日里偶见几次飘雪,雪沫也是未及地就化开了。

      习武之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空中飘絮,皇甫卓也没有想过撑伞,只觉那浮于空中的小绒团真像翻穿绣帘的白蝴蝶一般好看。

      走了一小段路,便见夏侯瑾轩在前与人打起了招呼。

      “倩儿!”

      早听闻欧阳世家的小姐年生的貌美,皇甫卓一见才知传言不虚,欧阳倩肤白胜雪,一袭紫裙肩上披着白色的狐裘立于梅树下,撑着把素色的油纸伞,倒真似雪中仙子一般,听到夏侯瑾轩喊她,便回头对他温柔笑道,“啊,夏侯公子,还以为你去了哪里了。”语气似是已熟稔,说罢一双美目移到一旁的皇甫卓身上,“这位是?”

      皇甫卓上前一拱手:“欧阳小姐,在下皇甫卓。”

      “原来是皇甫公子。”欧阳倩微微一欠身,“少主不必如此多礼,随夏侯公子喊我一声倩儿便可。”

      “不可。”皇甫卓摇头拒绝,看了夏侯瑾轩一眼,“那夏侯……也就罢了,我怎敢如此没有礼数。”

      欧阳倩盈盈一笑,也就没有强求他。

      她虽是大家闺秀,却总是武林世家的小姐,待人比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姐们大方许多,也或许是年纪尚小不在意男女之别,一会儿已与夏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笑谈去了。

      夏侯也没什么顾忌,他素来喜欢看些稀奇古怪的杂书,随意挑出一个故事也能说的绘声绘声绘色,哄得欧阳倩语笑嫣然。

      皇甫卓定是拉不下这个面子和女子凑堆聊天的,再说如此白雪皑皑,万物皆披上一层银装的景色,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院中四处栽种的梅花开得正艳,白雪红梅衬在一起说不出的相宜,与开封的景致大有不同,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他便是在此时看见了抱拳站在侧院门边的紫衣少年,他站的位置有些偏,所以皇甫卓刚进来时并没有看见。

      少年穿着属于折剑山庄弟子的服饰,深紫的外袍在这雪中看起来有些单薄,手腕上缠着棕色的护手,虽是站的随意,背脊却隐隐挺直,并未失了警戒心,能看出这是从幼时便习武的习惯,不知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肩上落了些薄雪,他却也不在意一般,仍是神色沉静地站着,没有上前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再一扫四周,发现少年站的位置虽不惹眼,但如果欧阳或者夏侯出了什么意外,他便是可以第一个赶到的。

      约莫是山庄的护卫吧,皇甫卓想。

      折剑山庄以义字为先,习武以护为首,欧阳英时时这样训诫子弟,却不知有多少人真正这样贯彻了。

      更甚少人知晓,数年之中有一人自跪于欧阳英面前称他为师之后,在他人生中的许多年一直都站在这样的位置。

      安静的,沉默的。

      却努力保护着他所重视的所有人。

      可惜那人在多年之前就已被迫离开师门,他的名字亦成为了折剑山庄几十年来明令绝不能再提的禁忌。

      妖魔后裔,师门不幸。

      ……究竟孰为罪过,或为过错。

      皇甫卓在那时也不过匆匆扫他一眼,眼中便只余这难得的雪景了。

      当时虽未留意,但在许多年后不知为何,皇甫卓发现自己始终记着折剑山庄初次相遇的这一幕,漫天的白雪,和沉默的紫衣少年。

      他们在那时并不曾相识,不知姓名,更不得知他在数年后为护他周全而舍命奔波。

      所思所念,却从不曾入梦。

      许是他怕一闭了眼,梦中的姜承已不再是姜承了。

      倒不如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记忆着,多留一重怀念。

      (注1:出自《上林春令·蝴蝶初翻帘绣》,形容落雪时而像翻穿绣帘的蝴蝶,时而像万千天女散花舒袖长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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