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刘陌陌

3、深情即悲剧

　　3 死于威尼斯

　　易然哥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长情的人。因为我太容易变了，就像现在，如果是痴情的女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离开你，可是我做不到，我本就是一个软弱的人，会被一切事情吓倒，会被任何人说服，从不懂得拒绝，如果别人爱我，我就会去爱别人，哪怕是假情假意。但是对你，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从未骗过你，只是这一次却撒了这么大一个谎。
　　假如你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读过很多书，有的是我的教授布置的任务，有的是你从我的书架上摸索着抽下来的，你说，不知道为什么选这本，只是因为摸上去舒服，是叔本华的哲学选集，我本不喜欢哲学，那些书对我来讲只有两种功能，一个是为了应付论文，另一个就是当作催眠曲。读那本书的时候正是上午，十点半，比下午的三四点更让人昏昏欲睡。你说，随便读一章就好，打发时间而已。
　　我极不情愿地翻开书，叹了口气，恰恰读到的是论悲剧，我因为这个题目还倍觉好笑，哈，人生就是一出大悲剧，我在开玩笑，你却没有笑，只是扯扯嘴角，当做是对我的回应。读的是什么我都已经忘了，只是记住了里面说，世间的悲剧有三种，有恶人陷害是其一，有命运做祟是其二，而最后一种是大悲剧，没有恶势力，没有命运，只有日常生活的牵绊。当时我搞不懂，平静的生活中怎可能会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你只是说，我没有发现而已。今天忽然回想起来的时候，我倒是觉得讽刺，我不正是处于世间最大的悲剧当中吗？深情，本就是一桩悲剧。

　　威尼斯的清晨会起大雾，广场后面的钟楼矗立在雾气之中，每天都会在清晨六点的时候准时敲响，我会打开阳台门，裹着毯子看着这座城市，有时候会窝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觉睡到中午，直到旅馆楼下的咖啡馆开始营业，人来人往的嬉闹声吵醒我。这里的商店开门很晚，倒是和我的生物钟相符，我交待了旅店老板，说，先生，请你在每天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来敲敲我的门，如果我没有应门，请帮我报警好吗？那个意大利男人很奇怪地看着我，狐疑地点点头。我只是想到，万一哪一天我死在睡梦中，而又没有一个人发现，那我的尸体会在这个屋子里腐烂变质，发出恶臭，那就真的太可怕了。你总是说我是个粗心鬼，但这次，瞧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多么的精细和谨慎，每天下午两点我会出门去广场旁边的咖啡馆吃午饭，然后坐到晚上六点，看看英文报纸，写点东西。七点的时候，人就会变得特别的多，我会沿着街道慢慢散步，这里的白日很长，也许是因为夏天的缘故。
　　我把我的名字和易然哥的联系方式工工整整地写在很多张卡片上，然后把这些卡片放在我的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里，以防哪天我倒在了街道上，无人认领我的尸体。在写卡片的时候我想到了你，我也为你写过卡片，上面写着家里的地址和我的手机号码，那是为了防止你和我走散，但那些卡片从来没有派上用场，这次我的卡片怕是要起大作用了。不过这几日我的身体倒是像恢复了正常，我不会头疼也不会疲惫，不会无端地流鼻血不会眩晕，也许是最后的平静了，也许会有一天病痛会像洪水一样袭来，彻底把我击垮，谁知道呢，这病痛总是毫无预兆。
　　我在电视上听见你的消息的当天就是我生命倒计时的开始，易然哥用袖子替我擦血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的日子，睡在我隔壁的女孩子从生出来就有脑瘤，她的妈妈是个未婚的女子，在圣诞夜的时候把她放在孤儿院的台阶上就离开了，所以我们都叫她Christmas，是圣诞节的意思。我进到孤儿院的时候她已经有五岁了，每天都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摆积木，她没有朋友也不爱说话，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但是从来不交谈。我知道她是把我当成朋友的，因为她看见我的时候会浅浅地笑。有天晚上她在睡梦里走了，脑瘤破裂了。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没看见她，课间玩耍的时候她的积木被老师收走了，到了晚上她的小床也被挪走了。没有人告诉我她去了哪儿，但我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易然哥趴在我的病床边睡着了，苏妈妈和衣睡在沙发上，正是早上六点，天已经亮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害怕自己也像Christmas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别人的生命里。你醒了？易然哥抬起头看我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流泪，他没说话，只是帮我擦眼泪，我止不住眼泪，越哭越凶，到后来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苏妈妈一个劲儿的说，别哭别哭，不是都好了吗？有什么好哭的？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哭，苏妈妈多半是不知所措了，她也开始哭，易然哥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发了狠，推开了他，重重地摔在了病床上，查房的护士冲上来按住了我，她要给我打镇静剂，易然哥推开她，又一次抱住我，我没有力气了，也不想再抗争，既然已经看见了未来的路，何必再无谓抵抗？
　　一个星期之后我出院，苏妈妈觉得在家里静养会比较好，但我就像是已经开裂的花瓶，悄无声息地，一丝一丝一片一片开始慢慢裂开。易然哥搬回家里面住，他每天傍晚从自己经营的餐厅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我在做什么，依旧是开我的玩笑，依旧是想尽各种办法损我，还会和我争东西，但我知道，他这么做只是想要让我变回从前那样。我也想尽办法让自己看上去安然无恙，这样苏妈妈和他就不会担心，但我知道易然哥究竟有多怕，有一次我在藤椅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他回来的时候一从车上下来就叫我，晴晴！在干嘛？我也许是睡得太沉了就没回应。

　　易然哥说当时他一下子后背发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完全是无意识的状态下关上了车库门，然后就走到门廊下面看着我，我窝在藤椅里，手垂在一边，书本散落在地上。晴晴？他又叫了我一声，像叫小猫咪一样，苏妈妈刚好从屋子里面出来叫我们吃晚饭，她说当时易然哥的脸色煞白，身子弓着盯着我，她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小心翼翼的样子。怎么了，易然？她提高嗓门说了一句，我被惊醒了，睁开了眼睛，易然哥像见鬼了一样往后跌去，我们先是一愣，全部都大笑起来。那天晚饭他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发毛，苏妈妈拿勺子敲他的头，说，你老盯着晴晴看什么，你让不让她吃饭啊，臭小子！易然哥呵呵地笑，哈着腰说，对对，是我不好，我就是看咱们家晴晴长得和老妈你一样，真是漂亮啊。。。所以想好好看看！
　　苏妈妈笑出声来，作势要打他，他抱着盘子闪开了。如果是以前的我会大笑，但是那时我却觉得好难受，说不上什么原因，也许那时候我还是怕死的，害怕会离开这个家。

　　人的记忆是个奇妙的东西，尤其是对我这么健忘的人来说。你第一次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动淡忘了，我回学校上课，每周末回家，和苏妈妈去唐人街买菜，去易然哥的餐厅兼职服务员，当我站在人群里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像是刚刚剪下来的玫瑰花，带着露珠，娇艳欲滴，而丝毫没有觉察我早已经开始慢慢枯萎。只有到了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才会想一想我的未来，不久之后我也会像苏爸爸一样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牧师会为我念祷告词，苏妈妈会哭泣，易然哥会呆呆地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我会安慰他，抱着他。。。。不，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我会难受一阵子，但早上起床的时候我会忘记，像用了橡皮擦一样擦得干干净净。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我会忘记每一件事情，忘记苏妈妈爱我，忘记易然哥爱我，但唯独不会忘记的，是你爱着我。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很狼狈，进家门的时候绊到了脚垫，然后就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苏妈妈手忙脚乱地去扶你，易然哥却拉住了她，冷冷地说，妈，你让他自己站起来，不是挺有能耐的吗？我还记得你脸上的表情，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淡然，你伸出手摸索着扶到了门把手，然后很快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把行李箱甩进了门，苏妈妈急忙拉住了你的手，你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妈，我没事。吃完饭的时候气氛很诡异，没有一个人讲话，每一个人都盯着你手里的刀叉，你很局促，也很慌张，苏妈妈实在是看不下去，就说，易杨，妈帮你换个碗吧，然后给你拿个勺子？
　　妈，你别管哥，他自己能吃饱。易然哥依旧是冷冷的，而你依旧很倔强地用叉子在盘子里卷着意面，只可惜努力了半天也没吃上一口。我想帮你，没有任何的原因，只是想帮你，我起身去拿中式瓷碗的时候，易然哥瞪了我一眼，苏妈妈眼里全是感激，我走到你身边，把你的手移开，把意面倒进了碗里，然后默不作声地把碗推到了你面前。谢谢，你说。而易然哥死死盯着我，使劲甩了一下头，示意我回来坐好。我白了他一眼，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你那么不好，后来他说只是对你很生气而已，这么多年从来不沾家，连爸爸去世都不见踪影，现在落了难反倒想起自己还有个家。他以为这里是旅馆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易然哥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地说，苏妈妈只是摇摇头叹口气。易然哥从来没有和你和解，即使是后来他知道你这么多年过的那么煎熬也丝毫没有让他解气，他说你是自找的，他说一个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选择负责。而当你眼睛好了之后告诉他你喜欢我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打了你一拳，咬着牙说：少在这儿演戏，你以为她是那种你随便喜欢的人吗？
　　后来易然哥告诉我说，你被他打了以后，扯住了他的衣领，说：还用不着你来管我。易然哥说你从来不会跟他动怒，那是唯一的一次。他说，他相信你是认真了。
　　可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看见你俩在游泳池边打架的时候就开始叫苏妈妈。苏妈妈一路喊叫着从二楼阳台上冲下来，你们俩真是不省心，不省心！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你和易然哥，指了指坐在台阶上听音乐的我，边数落你们边拿手指戳易然哥的脑门，在你妹妹面前打架，还要不要面子，老大不小的了，整天就是瞎闹腾，我让你闹腾。。。。
　　我看着那幅场面，耳机里是Beatles，挪威的森林，音乐和画面融合在一起，交织在夏日的午后，有种滑稽的意味，我笑了，远远地，看见你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