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刘陌陌

1、我想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1 死于威尼斯

　　我想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这样，就可以忘记我曾爱过你，就可以忘记我还爱着你。
　　你说过有一天会和我一起去旅游，看看这个世界，你也说过到那时你会一直牵着我的手不会放开，我对你说，我都忘了，是笑着对你说的，我说那时我只是小孩子而已，这么多年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喜欢我，所以你说的每句话我都没有放在心上。
　　实事是，我撒谎了，我都记得，未曾忘记。易然哥说，苏晴你知道吗？你总是会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算你曾经那么那么喜欢一个人，一年之后你也会忘得干干净净。
　　他不了解我，我是假装的，要记得爱情是一件痛彻心扉的事情，要忘记爱情是一种毕生都受之煎熬的苦难，我要如何忘记你？从今天开始吧，切断和你的任何联系，把你送的东西全部收起来堆到车库里，拒绝你的电话，或者干脆扔掉了手机。
　　苏妈妈很担心我，她时不时地到楼上来查看我的情况，而我只是哼着歌收拾行李，为明天的毕业旅行做准备，我要去意大利，威尼斯，福斯特的小说里提到过的地方，我曾经为你读过那部小说，带风景的房间。那时你看不见东西，每天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廊上的藤椅里，和我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在报纸上读到的完全不一样，你很安静很冷漠，很少说话甚至很少动，我一度怀疑你是得了重度抑郁，直到有一天你叫住了我，＂晴晴，能给我读几页书吗？＂
　　我把整部小说都读给了你，后来你说，就是从那时候起，你爱上了我，尽管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你问苏妈妈说晴晴是什么样子？苏妈妈当时正在准备感恩节的大餐，她随口说到，她能有什么样子？小屁孩一个。你就笑了，这倒是让苏妈妈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你回来的半年里第一次笑，她很开心，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只要看你情绪不好就会跟你讲讲我的趣事，不知道为什么，再小再无聊的事情你都会觉得好笑。
　　那一年，我是二十岁，而你是三十岁，事业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忽然崩塌，我是在新闻上看到你的消息的，我刚刚起床，易然哥打着哈欠从厨房里端着咖啡出来，像往常一样随手打开了电视，然后开始叫我吃早饭，不过随后他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低声说：妈，你来看电视。什么啊？苏妈妈从厨房里探出身子，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我哥，出事了。易然哥很平静地说，然后调大了电视的音量，我在浴室里刷牙，隐隐约约听到了关于你的消息：苏易杨昨晚在演唱会现场突发坠台事故，据当事人介绍，他当时正在准备下一首歌曲，由于工作人员的疏忽，没有将起落架升起，导致苏易杨当场从九米高的舞台上坠落，现场一片混乱。。。。。。更多详细情况。。。。。
　　我忽然感觉嘴巴里一阵甜腥味儿，慢慢地，血就从鼻孔里往外渗，易然哥进来的时候我手忙脚乱地洗着血，易然哥先是一愣，然后很快的扶住了我的头，他抬起我的头，不断地把冷水拍在我的额头上，同时把自己的袖子当成毛巾给我擦血迹。我事后回忆，当时的场景可真是够狼狈的，不过易然哥说他只是害怕而已，没有想过别的，只是忽然害怕我会在那一天就没有预兆的走了。我开他玩笑说，哥，我死了不是更好？你就可以霸占我所有的书了！易然哥白了我一眼，说，喂，于夏晴，我的理想比这个远大得多好吗？然后他静了一会儿，坐到了我的病床前，问，你能就这么一直撑下去吗？一辈子？我说，哥，那样我会很累的。苏妈妈背过身子就哭了，我和易然哥急忙打着哈哈逗着乐子把话题转移开了。
　　我生病这件事情从我进入苏家开始就人尽皆知了，苏妈妈和苏爸爸很了解我的状况，父母死于空难，在这个国家无依无靠。在孤儿院的日子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记得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有一位老师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我们平时上美术课的教室。我见到了苏妈妈，那时她还很年轻，淡淡的眉眼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不到清楚，但苏爸爸是微笑着的，他说，你好啊。我愣了一下，太久没有听到中文了，两年还是三年？从妈妈最后一句话：晴晴要乖，不要乱跑啊。那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是以Emily的身份活着，突然有一天有人叫了我一声晴晴，苏妈妈弯下身子，我看清了她的面孔，温柔地像是春天的花朵，晴晴，可以这么叫你吗？Emily，why don't you say something？老师问我，我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好。说得洋腔怪调，因为太久没有说过中文了，这反而让苏妈妈和苏爸爸笑了起来。他们决定收养我，尽管院长一再声明这个孩子身体不好，无法保证。。。。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耸耸肩，很委婉地说了一句，你知道的。
　　但我还是被苏妈妈和苏爸爸带回了家，第一眼看见易然哥的时候他刚刚和朋友打完篮球回来，全身都是汗味儿，他瞥了我一眼，不屑地说了一句：这么病病殃殃的，能养活吗？然后转身就回自己房间了。留下苏妈妈和苏爸爸尴尬的站在那里，我那时候不喜欢他，他比我大八岁，可却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和我争夺一切东西，每次看我着急的样子他都会大笑：你看你，脸都是红的！哎哟哎哟，生气了。。。。
　　可是我知道他很爱护我，没有哪个十五六岁的男生愿意带着自己的妹妹四处去溜达，也没有哪个男生愿意用脚踏车带着自己的妹妹和一帮朋友们出去郊游，而他都带我去了，尽管总是说我是拖油瓶，但他从来没有扔下我。后来他上了大学，很少在家了，苏妈妈常常会在周末的时候带着我去看他，他会带着我去吃冰淇淋，坐在草地上闲聊，有傻子追你吗？他会问，我转转眼珠子，追我的都是傻子。他故作惊讶状，说，哎？看来傻子还挺多。很多年后，易然哥跟我说，其实他也是那群傻子中的一个，而且是最傻的那个。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对你的概念就是每次过节的时候会有一通电话打来，好几次是我接的，你的声音很好听，但是总是感觉很疲惫的样子，你知道我的名字，晴晴吧？放圣诞假了吧？妈妈在吗？让她接下电话。苏妈妈每次都很开心地和你讲话，苏爸爸就黑着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总觉得这是一年当中全家的气氛最紧张的时刻，所以那时候我很怕接到你的电话，因为每次当苏妈妈放下电话，苏爸爸就不可避免地要和她吵上一架。每年都是那几句话：你接他电话干嘛？不是说没有任何关系了吗？。他是你儿子，你个老顽固，等到你死的时候你就会哭着求着要见他了！ 做梦。。。。。
　　我不知你叫什么，只知道你是易然哥的哥哥，很早之前就离开家了，现在是在国内做音乐，那他有名吗？我问过易然哥。他正趴在餐桌上看报纸，拿起遥控器随便调了一个中文频道，然后头也没抬地说，喏，就他。原来是他，我还是有点震惊，你远远不是一个歌手，你是人们口中的大明星，我的朋友们当中有一半的人喜欢你，我的音乐老师，一个中国人，他也曾说过，你是明星当中唱歌水准还不错的。还不错，就意味着极好，因为他向来不夸奖别人。我在新闻和报纸上经常读到你的消息，不过大多是花边新闻和偷拍，家里的人从来不聊你的事情，就好像你不存在一样，就算提起，也是易然哥淡淡地一句：我哥昨天打电话了，假期不回来了，太忙。他当然忙咯。。。。苏爸爸不忘讽刺一句。

　　我对你并不讨厌也不喜欢，直到苏爸爸去世的时候，那时我恨透了你。你没有出现，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我恨你这么冷漠，你有父母却从来不知道珍惜，你有易然哥这么好的弟弟也从来不知道珍惜，你挥霍了我渴望的一切，你践踏了我失去的一切。在葬礼上的时候，易然哥站在我身边，他一直低着头，似乎是在发呆，苏妈妈也愣愣地看着牧师手里的圣经，我莫名地想起来多年前的那天下午，苏爸爸说：你好啊。回家之后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眼泪，一直到后半夜也睡不着觉，于是就下楼去找水喝，没想到易然哥就窝在沙发里看棒球赛，他讨厌棒球，但苏爸爸爱死了棒球，每次看到激动之处还会手舞足蹈，看看！我说了他们会赢吧！！
　　我走过去的时候以为他睡着了，就慢慢地坐到了他脚边的地毯上，看着屏幕上跑来跑去的棒球手发呆。晴晴？易然哥忽然说话了，我扭过头，他长得和你很像，电视机的光影在他脸上跳动斑驳着，我一时有种错觉，以为他是你。坐过来一点，他说，我坐到了他身边，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刚刚洗过的衣服还散发着清香，头发上还有洗发水留下的味道，他个子很高，一伸腿就把脚搭到了我的脚上。我看着他，他笑了笑，说，小时候我总是喜欢踩你的脚，你就会生气，今天怎么没反应？你心情不好，随便你想干什么都行。说完这句话我别过头去拿杯子，他却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吓住了，没敢动，僵硬地像是竹竿，我想，他只是心里难受而已。然后我笨拙地转过身，和他拥在了一起，没事的，哥，没事的，我想安慰他，却想不出更好的话来，他噗嗤一声笑了，抬起头来说，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我的行李整理的差不多了，明天易然哥会送我去机场，他求过我让他和我一起去，我拒绝了，甚至对他们都撒了谎，这不是我的毕业旅行，同学们去的地方是希腊，只有我一个人打算去威尼斯。如果让苏妈妈知道的话她会疯掉的，本来她就不愿意让我去旅行，害怕我会就这么＂不回来了＂，这是她的话，我知道，他们都害怕我会死。你曾经问我怕不怕死，我当时说，这有什么怕的，反正我无牵无挂。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怕？你问，握着我的手，满脸愠怒。我想过，但是我强迫自己忘了你，因为忘了你我就会忘记死亡有多可怕，一想到我如果死去就再也见不到你，我就会怕到骨子里面去，每天睡觉之前都会很认真的祷告，上帝啊，让我活到明天吧，一天就好，我会跳上飞机奔到你面前和你相拥。但我真的不想要这么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我想轻松的过完最后的时光，去威尼斯，我最喜欢的地方，死在那里也不会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