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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说道(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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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鞅也不拘束,一摆长袖,侃侃而谈:“百里奚相秦,为秦穆公出谋划策,举荐人才,交融文化,定谋西戎,行仁和贤德之政,可谓成效显著。齐桓公得管仲而称霸,晋文公有狐偃赵衰而兴起,吴王阖闾用伍子胥孙武而威摄中原,由此可见,春秋霸主的治国之策,就是国君知人善用,能臣推行新政,且新政不外乎整顿吏治军政、激奖民生耕种,若用此法,虽可使国家短暂兴盛,然则却是隐患无穷。百里奚治国,亦类同此法,其主行仁政,虽有引进楚国若干旧时法令,却并无制定出完善的律法为后世所尊循,遇事仅凭数人之力而临机处置。故,秦献公百里奚之后,秦国公室百官无法可依、无法可度,人人擅专为政,秦国也由此而陷入四世乱政,由强变弱。”然后话锋一转,“君上以为卫鞅所说可有偏颇?”
这一席话,却是让赵渠梁重新看到了那一个晚上在他面前高言阔论、自信傲然的白衣士子,于是说道:“先生所言,倒也不虚。既然先生认为百里奚的治国之道不再适用于当今潮流,那秦国又该如何啊?道家无为?还是仁政礼制?”
许是前两次卫鞅留下来的“印象”有些不佳,所以赵渠梁的言词颇有几分尖锐。
景监在一旁站着,一开始卫鞅所言,虽不足以让他大喜,可也使他松了一口气,前车之鉴并不远,他是真担心卫鞅又要出什么乱子,本来听得好好的,可是赵渠梁突然冒出来的这么一段话来,直觉就不是很对味了。景监下意识地朝赵渠梁那边看了看,有心想帮说几句,可话到嘴边转了几圈,还是选择咽回去,因为他想起了那天卫鞅所说过的话,既然卫鞅心中已有成算,想来国君的质问对方也是能够猜得到的。既然如此,他还是别去添乱,静静看着就好。
卫鞅倒没生气,事实上在被他忽悠了两次之后,赵渠梁还愿意见他,就足以让他赞叹对方的气量了,不过赵渠梁的反应,却是让他觉得很是有趣。在栎阳的这段时间,他曾见过几个入秦的士子,交谈时也说过一些对秦国新君的看法,无一不是对新君的雅量胸襟诸多称赞,就是栎阳民众,也是对其多有夸奖。
当然,对赵渠梁求贤的诚心和意志,卫鞅丝毫不怀疑,可这气量,似乎却与传闻有些不符?难道就因为他之前的虚词欺瞒?可细看又不像如此。卫鞅想了半天仍想不出这种异样反差在哪里后,便将这个疑问丢了开来,左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伤大雅。
卫鞅知道是时候摊牌了,起身一揖,正色道:“治国之道,当以强国为根本。如今山东战国有六,以魏、齐、楚三国最为强盛,其中魏国对秦国威胁最大,而魏国所依靠的后盾,则是甲兵财货之强。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废井田,开阡陌,奖农耕,使得国力蒸蒸日上,终在武侯时期成为一代霸主,称霸诸侯。可,此等变法亦有弊端,因为李悝变法只关注了田制农业,而忽略了吏制、军制、国制、民制等方方面面。法制在魏国并未全面推开,官不守法,民不知法,对氏族贵胄更未有所触动,变法根基并不稳固,而且自魏侯罂承继君位以来,只着眼于对外扩张疆土,而不思改制更新。如此强国,兴亡不过转眼,要想得千秋之功业,难矣。”
虽然赵渠梁早知卫鞅偶尔会有惊人之语,可这一番论调,实在是让他大为震憾。需知秦魏血战数十年,对于魏国的强横国力和军队魏武卒的战斗力,赵渠梁是深有体会,可以说,魏国就是悬挂在秦国头顶上的一把利刃,每每压得秦国喘不过气来。他在求贤令中说过,他的目标是要能恢复穆公时期的强盛,而能与魏齐楚三国并列争雄,他就已经满足了。可如今听卫鞅的意思,魏国的变法强国之路,居然还不足效仿?
这卫鞅究竟是不知治国艰辛的狂妄,还是他真有扭转乾坤的才能?
赵渠梁有些捉摸不定,一时间倒是沉默下来了。
此时,卫鞅却是一笑,“虽说魏国的强国范式多有弊端,且是历经文侯武侯几十载才得以见效,可到底有前例在先,君上若想循此道路来强国,倒也行得通。只要先在秦国打好基础,使国力得到一定恢复,后面再徐徐图之,进行深彻变法,百年下来,秦国想要兴盛,并非难事。”
这是卫鞅的最后一次试探,如果赵渠梁选择了后者,他也只能叹一声,天意难为。
赵渠梁听罢,不禁叹息道:“魏国此法虽好,可所需时间实在长远,且古今之贤君霸主,皆是扬其身显其名,功传当世。既然已知魏国变法有弊端,吾实不愿如魏文侯那般待以数十载而望以成王。”
“君上所言甚是,先生既有远见,可是已有治国之策?”景监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赵渠梁回过神,向卫鞅肃然拱手,道:“以前是我慢待了先生,不周之处,请先生见谅。”
卫鞅坦然受了这一礼,然后说道:“当今强国之道,只有四个字,力行变法。魏、齐、楚三强,亦各有强法。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齐国乃明君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可魏国只重农耕,齐国偏于吏治,楚国变法倒是触及氏族根本,可惜却因楚悼王吴起故去而夭折中断,最后还反受其害。要想强秦,则要取其长,补其短,从根本上强大。”
赵渠梁大为振奋,只觉得心头阴霾已然消散,他躬身一礼,欣喜道:“先生高才,想来必有强秦奇计,还望先生教我。”
听到这话,卫鞅总算是放心了,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他拿出一册羊皮卷,恭敬地递过去,道:“卫鞅入秦已有三月,此乃我拟就的治秦策略,还请君上过目点评。至于具体谋划,待君上空暇之时再行拆解。”算算时间,应该快到赵渠梁接见楚使的时辰了。
果不其然,赵渠梁双手刚刚接过羊皮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门外就有官员来报,说是楚使已在政事堂等候了。
赵渠梁感到十分懊悔,早知如此,他就不安排在这个时间接见卫鞅了,他正听得兴起,实在不想就这么放卫鞅离开,可楚使还在等着他的召见,实在是两难。想到这里,赵渠梁忍不住瞪了那官员一眼,直看得对方低下头去,心里疑惑极了,难道他做错了什么吗?他只是按例进来通报国君而已啊。
景监见状,不由得心中暗笑,这倒是他第一次看到国君这般犹豫不决。
卫鞅却极为爽快,听完那官员的话后,他就起身说道:“君上忙于国事,鞅不便打扰,请恕卫鞅先行告退。”
赵渠梁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对景监吩咐道:“送先生回去,不得待慢了。”
“嗨!”景监心想,他可从没有待慢过卫鞅,倒是君上你慢待过人家几次了。他走上前,对卫鞅示意道,“先生请。”
卫鞅对赵渠梁行了一礼,这才随景监走了出去。
而留下来的秦伯则是说道:“走吧,去政事堂。”
“嗨。”
送卫鞅回客馆的路上,景监高兴地说道:“先生今日所言,句句珠玑,君上很是欢喜。”
卫鞅笑道:“内史不怪我前两次对国君的欺瞒了?”
景监脱口就道:“以前君上还怪罪我为何三番四次为你说话,我看今日过后,鞅兄可就要成为君上的宝贝了,我哪还敢怪你?”
语罢,景监立即发现他似乎说错话了,方才兴奋之至冲口而出,若是不明内里的人听了,免不得会心生误会。若是个五大三粗的倒也罢了,偏偏卫鞅又生得是眉目秀雅,虽说他为人性情直率不怎么计较这些细处,可这话终归是有些过了,万一对方心生恼怒,一气之下离开秦国,岂不是要坏事?想到这里,景监立刻就有了决定,要是卫鞅一会儿生气发难,他决不还手,只任对方泄愤便是。
于是景监略有不安地朝卫鞅看过去,却见卫鞅神情自然,脸上半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羞怒,还听得他道:“内史未免自谦过了,在秦伯的心中,自然是以内史为先。”
也许在将来赵渠梁和卫鞅会有着君臣遇合如一人的默契与神交,但此刻两人之间的信任与羁绊却是才刚刚开始,远没有达到日后那种坚不可摧的程度,所以在卫鞅此时的想法中,赵渠梁必定是重视景监多多于他。
至于景监那句带有暧味色彩的话语,在公子卬那里,类似的话卫鞅早已听过数百回。因此他也只以为景监在开玩笑,并不以为意,过耳即忘。
景监仔细地看了卫鞅好一会儿,见他是真的没有计较,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好此时两人到了客馆门口,景监笑笑,说道:“鞅兄辛苦了,若有事情,需要用上景监的地方,请直言告之,我绝不推托。”
“那我就先谢过内史了。”卫鞅说道。
送完卫鞅,景监又匆匆赶回栎阳宫,复见国君,可是楚使并未离开,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在书房等候。
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赵渠梁才来到书房,一见景监,不等他行礼,进门就说道:“明日,不,下午就带卫鞅来见我,楚使那边,先由你接待着。”
景监嘴角一抽,君上你想留人干嘛刚才又让人家走了?可君命不得不遵,于是他只能低头应道:“臣遵命,臣这就去找卫鞅。”
赵渠梁“恩”了一声,挥手让他下去了。
景监则是又跑去了客馆那里,将才离开不到一个时辰的卫鞅再次请回了栎阳宫。
这一次,卫鞅直接就被请进了国君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