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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烦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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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卫鞅刚入栎阳,尚未来得及梳洗,如今见到公子卬私信,此间事一了,又与安完约定明日会面之事,便起身回房了。
回到房中,卫鞅就唤来了僮仆,让准备热水。这间客馆虽是魏国商人所开,可伺候客人的态度却是极好,热水很快就送了上来,那僮仆一边住木桶里倒热水,一边说道:“先生要是还需加热水,喊一声就是了,我在门外候着呢。”
卫鞅“恩”了一声,待僮仆出去后,才解开衣裳梳洗起来。
卫鞅是男子,且又有在外游历奔波的经验,自不会像女子那般磨磨蹭蹭,不过短短一刻钟,他就已经洗好,并换上干净的单衣,又披上外袍,这才让门外的僮仆进来收拾洗具。
“先生,您可要进些饭食?我们这儿的肥羊炖可是栎阳城内外出了名的好吃。”僮仆收拾好洗濑物什后,继续殷勤地给客人推荐本馆厨子的拿手菜肴。
卫鞅略一挑眉,看了一眼僮仆,心想这客馆虽小,可做起生意来倒是有模有样的,再者他也饿了,便点头道:“那就来一份你说的肥羊炖吧,然后再给我来一份主食,随便上点什么就行了。”
“好。”僮仆应了下来,又问,“先生可要酒?我们这儿不但有秦凤酒,还有魏国赵酒宋酒韩酒……”
被这么一说,卫鞅倒是动了几分心思想喝酒,可转念一想,一人独饮未免无趣,还是留待明日与安完一起痛饮才好,于是说道:“不用上酒,饭食就好。”
“行,很快就给您送来。”僮仆见卫鞅没有喝酒的意思,也不勉强,应了一声后就赶紧出去给客人准备饭食。
卫鞅微微歪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拢外袍,朝案桌那边走去,小巧的案几上摆放着笔墨砚等物。卫鞅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简,摊开摆放在案桌上,却不急着书写,反而极有耐性地磨起墨来,这是他起草文书前的习惯,也是老师教他平衡性情的方法。
屋里一片安静,只偶尔听到远处传来一两声的吆喝声。
过了好一会儿,卫鞅已然打好腹稿,执起笔在竹简上方慎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治秦九策。
不过在写下这四个字后,卫鞅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搁下了笔,自言自语地说道:“秦穆公用百里奚为相,走的是仁政王道这一路,偏偏这秦国新君在国令中也说过,他要恢复穆公霸业,万一这秦伯无法接受我所说的深彻变法……”不由得摇了摇头,“看来还是得先试试水,知道水中深浅后才好行事。”
为山九仞,却不知有多少人是在面君这里功亏一篑的。自春秋以来,用哪种学说来治国,诸子百字各有所言,但大体上可分为两类,一是循蹈周礼的王道治国,二是改革制度的法家治国。王道治国由来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并且这种制度使得周朝(这里说的是西周)曾在三百多年间繁荣鼎盛于一时,就是在周平王东迁洛邑,王室衰微了近三百的现在,也仍有不少国君坚持说是奉行仁义王道,而在早期,也确实是得到了极好的效果,比如说齐桓公与晋文公,他们得以称霸的条件之一就是打着仁义之师的名号,哪怕当时齐国管子已经开始在国内进行了变法。
而除了法家,天下显学尚有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等,不过这些都不足以道,不管是儒家的仁政礼制,道家的无为而治,墨家的兼爱非攻,阴阳家的五行术说,都不会被各国国君列为治国之道。
战时变法,已成为天下主流,欲强国,则先变法。然则推行变法的前提,就得看国君的变法之心够不够强硬,如果变法只行一半,同样会反受其害,比如吴起在楚国的变法,行到半途却因楚悼王早逝而夭折,楚国国内也因此大乱。
比起山东六国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各家学论的广泛推行,不管哪一派的法家学说,均可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反观秦国,因一直关闭门户,鲜少同山东往来,实在难以分析秦伯对法家有何看法。如果秦伯真能接受他的理论让他在秦国进行变法,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有国君的全力支持,若是国君对他稍有异心,变法强国就只能成为空谈。
卫鞅心想,他所主张的法家法派,是要彻彻底底的挖根动本,法制一但强制推开,秦国必然是举国动荡,而在这个时候,就要看国君能不能撑住这股风浪了。他不怀疑秦伯在国令中求贤的诚心,可是对方的底限在哪里,却是他必须要弄清楚的。否则稍有不测,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如此枉送了性命,又何谈变法强国的大业。
“唔……”卫鞅难得地感到头疼,兼之思绪有些混乱,便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转圈,好让心情不那么烦躁。
正在卫鞅烦恼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僮仆的声音:“先生,我给您送饭来了。”
卫鞅回过神,看了一下案桌上的竹简,先是抿了抿唇,随后朝外厅走去,说道:“进来吧。“
“哎,好好。”
僮仆捧着小案几进来,上面放着一大罐肥羊炖,还有一份霍菜面饼,一份苦菜,因卫鞅说了不喝酒,他又额外添了一碗凉茶。
香气扑鼻。
卫鞅虽在头疼中,不过也被这香味勾起了肚里的馋虫,索性将事情扔一边儿,先解决了这腹中之欲再行思考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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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鞅本来以来心中有事,晚上肯定睡不着,不成想一沾上床褥他就沉沉睡去了。或许是连日来的赶路辛苦,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多,待第二日醒来时天已是大亮。
今日与安完有约,卫鞅便暂且抛开他的烦恼,打理好自已后,见时间尚早,就走到昨夜写字的书案处,拿出一块羊皮,磨墨润笔后,开始给公子卬写写信。并没有怎么思索,回信时几乎是一挥而就,写好后,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想了想,在最后面那里又加上了两句话,这才觉得满意。
卫鞅将羊皮装进竹筒,心忖昨日太过劳累,竟然忘了问公子卬领兵出征赵国的事,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秦国转悠,对外界消息一点儿都不灵通,一会儿还得好好地打听打听。
这么想着,待到中午卫鞅在安完的小院中做客时,就问了出来。
安完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想了一下,才慢慢说道:“约二十天前,公子以将军的身份出征赵国,想来战报快要传回大梁了。”停了一下,问道,“卫兄可知君侯此次出兵有何用意?”
卫鞅说道:“明为意气之争,实为抵御强邻。”
安完一愣,“在下不解,敢请解释。”
卫鞅正要举起酒爵喝酒,见安完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放下酒爵,直言道:“安兄忘了?周烈王七年,魏侯茔与公子绶争夺君位,赵韩两国曾出兵相助,两国联军打到安邑城下,赵国想拥立公子绶为君,可韩国却不同意,两国有了分歧,很快就撤兵回国,魏侯的君位这才得以保全。因此赵侯对魏侯茔的君位一直抱有恙言,这才有了周烈王八年的浊泽之战,而魏军因内乱刚刚平息,无瑕他顾,所以那一战,魏国败给了赵国。”
安完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跟现在这场战争有关系吗?”
卫鞅不由得笑了出来,道:“安兄可还记得,浊泽之战后的第二年,魏国刚缓过一口气,就迫不及待地对韩、赵两国发动了战争?若说对付赵国还算是为报私仇,那攻打韩国又是为何?魏侯虽然刚愎自负,气量却尚算宽宏,断不会仅为了一已之私仇而大动干戈。既不是为私,那就是为公。昔年魏文侯启用李悝西门豹等人变法,魏国国力日益强大,山东诸国无不惧之,到了魏武侯,魏国一跃成为了中原霸主,名将吴起更是替魏国拿下秦国的大片河山,如果不是吴起后来去了楚国……”
说到这里,卫鞅顿了一下,就是安完的脸上也闪过几分遗憾,毕竟依吴起之才,如果没有被魏国君臣逼得不得不离魏去楚,魏国如今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还真是难以预料。可吴起被逼走了,这是铁铮铮的事实,所以再感概也没用。于是卫鞅继续说道:“仅仅一场内乱,却使得韩赵两国对魏国生出了瓜分之意,且西有秦国虎视耽耽,后有齐国盘踞一侧,若霸权衰落,魏国又岂能独立其外?大争之世,要想臣服诸国,只能以武力震摄之。”
听到这儿,安完倒是明白了几分,点头道:“所以那两场战争,是魏侯为了维持中原霸主地位而发动的。”可还是有些稀里糊涂,“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这些事,与今日公子卬率兵攻赵有何关联?”
卫鞅继续解释:“赵韩两国已无所惧,但还有其他国家盯着它啊!”
“你是说秦国?”因为魏秦刚刚经过一场大战,所以安完第一反应就是秦国,然后连连摇头,“不可能,我在秦国经商多年,秦国的情况我最清楚不过,现在的秦国对魏国绝对构不成威胁。”
卫鞅觉得口喝,仰头喝了一爵酒,才意有所指地说:“秦国不可能,东方那一边呢?”
东方?齐国?
闻言安完大吃一惊,不过细细一起却也是极有可能,这年代不是你灭我就是我吞你,齐侯有这个想法再正常不过,且齐侯因齐亦是一个杀伐果决、颇得赞誉的明君。前后这么一串连,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所以,君侯明着是出兵赵国,暗地里却是等着机会逼迫赵国与他同盟共同对付齐国?”
卫鞅点了点头,然后反问道:“安兄不同意?”
安完摇了摇头,道:“卫兄看事通明,安完佩服,无以为敬,以酒一爵,来表我心,干。”说着,举爵向卫鞅敬酒。
卫鞅同样执起酒爵,两人相互一笑,同时饮下。
喝完这一爵酒,安完感叹道:“唉,这朝堂之事,弯弯绕绕的,可比商计帐目要复杂得多了。”话锋突然一转,“不说这些事了,来,喝酒喝酒。”
“好。”
酒过数巡,许是美酒下肚,安完开始藏不住话了,对着卫鞅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但他出生商旅,周游列国,见识过不少奇闻趣事,加之他语言风趣,谈吐得宜,听他将那些逸闻娓娓道来,也是十分享受。
至少,卫鞅就听到了不少前所未闻的事情。
此刻安完正说道:“……就是因为那些宝珠名贵非常,所以那个楚商不但特地用木兰香木订做了一个漂亮的盒子,还用了上好的香料来薰染,可是他还嫌不够,觉得只是木兰香木衬不出宝珠的昂贵,竟然又找了数颗玉石和翠羽来装饰这个盒子。结果盒子做好后,确实很漂亮,可万万没有想到,就因为这个盒子太漂亮了,楚商在郑国贩买这些宝珠时,有个郑人居然花了一大笔钱买下这个盒子,却把盒子里面的宝珠还给了楚商,说他只看中了这个盒子,这些珠子他不要。楚商无奈,只得卖出了盒子而留下了宝珠,然后这件事在楚国商人们那儿很快就传开了。卫兄,你说此郑人是不是舍本逐末过头了?实在是有眼无珠啊。”
卫鞅本来也只是当做趣事估且一听,却突然灵光一闪,心中暗自思索起来,这楚商对木盒装饰太过,本就犯了主次不清的错,而那个郑人却只是盯着漂亮的盒子,完全无视盒子里面的宝珠,确实称得上是有眼无珠。楚商固然有不是,可要是郑人是个识货的买主,又怎会只盯着外表华丽精美的木盒而舍弃真正的宝珠呢?
同理,如果秦国国君真有强秦的深刻决心,那他一定不会喜欢词藻华丽的泛泛空谈。相反,若是他接受了王道仁政那一套瑰丽砌词,那他肯定就接受不了法家的务实和所应承担的风险动荡。若果真如此,这样的君主,又怎会是他所求之君?
种种想法在卫鞅脑海中不过转瞬而过,慢慢地,他的心中有了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