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执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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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万派，飞鸟不过。乘槎天汉，乃见星河。——《二十四赋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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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四合，夜枭桀桀。
山林小道间有人策马率部踏尘而来，中军营寨门前的哨骑只听闻到马蹄声阵阵交叠，间或有铃铛声清脆，但见尘土飞扬，来人飞马奔至营前。那是位年轻男儿，面容瞧不清晰，但见身姿孤拔，手执长戟，戟尖随马儿停蹄拖过泥土，留下一道十数寸的曳痕。
哨骑认出那人，神采放出光来，那正是白日里携了数名简装部曲出行的周瑜。
周瑜翻身下马，营寨前火光淙淙，他须臾便近，乌袍加身，挺拔坚韧。乌发落影于颈项，火光照于其身，勾描得面容明明灭灭。
哨骑不敢再看，倏然垂下眼。
周瑜道：“孙策可在。”
哨骑道：“校尉此刻在营帐内。”
不待抬头，便觉那人脚步迅疾，风般窜过。
牛渚军营一片肃穆，仅零星散兵持火把巡逻坚守。帅营周围更是寂寥，风咕咕地吹，掀动帐幕，可窥见的里内仿佛俱是黑暗。
袁术帐下折冲校尉孙策，先后连破薛礼、樊能、于糜，却于秣陵遭流矢射下马去，竟一命呜呼。笮融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绝好的消息。
周瑜笑了笑，孙策这个“死人”装得还挺像。
他适才领轻骑前去探营，笮融果然信以为真，狂纵大笑，预备派遣将领来看看孙策这里军中失将的惨况，并一网打尽其残部。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即是设下伏兵，诱笮融入伏，再大举破之。
周瑜撩幕入帐。其内果真灯盏未燃，笼于黑暗，周瑜双目堪堪适应，眼前便闪过一道更深的浓影。手指摩挲过腰间剑柄。抽剑，出鞘，寒芒乍现，“铛——”
轻而脆的一声，竟是短兵交接。
黑暗中，就在咫尺近处，传来低低笑声：“不愧是公瑾，好生敏锐。”
周瑜无奈收剑，剑入鞘，随后见那黑色人影扭头回去，擦着火石，点上一豆明火。
“好玩么。”这三个字既是莫可奈何，又是嗔怪。
那人回头，面庞俊美，英气的浓眉一扬，如星明眸中含着掩不住的笑意：“好玩呀。我是说……公瑾你。”话到了竟末毫无一丝正经，完全是在耍他。
周瑜面无表情，视线落脚处在剑鞘。他手轻轻在剑柄一按，剑身上抬，恰恰击中那人腿股。
兀的一声压抑的嚎叫，周瑜抵拳咳了声以作提醒，那人抽搐嘴角，只有龇牙咧嘴以释缓疼痛了。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好笑，周瑜不忍再看。
孙策嘶哑着气声道：“喂我刚大腿受了箭伤……！怎的就又中你一击？公瑾好生无情。”
孙策确实受伤了。
秣陵平野上笮融的弓箭手送了他一箭，箭尖射入股肉，好在没能伤及筋脉神经，不算大碍。孙策依然能上蹿下跳。周瑜嫌弃似的撇撇嘴，卸下腰间斜挎宝剑，置于手中。再扭头来上下审视再度受创的孙策一番，末了叹息：“看来小霸王从此便是身残，不复骁勇了。”
又添油加醋地沉痛道：“哀哉伯符，痛哉伯符。可惜呀~可惜。”
孙策：“……”
题外话说笑点到即止，两人互相语戏过对方一次，平局罢手。周瑜将自己所见所闻说与孙策听了，孙策沉吟，片刻唇角勾起笑弧，如成竹在胸。
“胜局已定。接下来只需静待那笮融入瓮送死即可。”
周瑜道：“没错，此一役我们稳操胜券。但你仍不可轻敌，毕竟……伯符将军可是被射残了嘛。”
孙策笑嘻嘻道：“不怕，见到公瑾我的腿便好利索了~”
周瑜：“……”这人脸皮愈发忒厚了，真不知好事亦或坏事。
“老实交代，你的腿，军医怎么说？”周瑜跟着行走姿势诡谲的孙策走到榻边，将手中执剑反旋了方向，搁在榻上。
孙策半跳着过来大大咧咧地坐下，肩头紧绷的肌肉松懈了些，放松地吁出口浊气。他小心翼翼地盘起腿，手指揉着伤处。战袍遮住了雪白的绷带，军医缠得很是大力，为了不再让伤口迸裂。“还行罢，好起来应该挺快。”
“按你那种上蹿下跳的德行，好起来不容易。”周瑜冷冷睨了过去。
他注意到孙策尽管点了灯，烛火却异常羸弱。仿佛一道剑风横切过，便将瞬息黯灭。
了然地抿起唇，决意试探他一番：“这是怎么了，烛火这么暗。伯符不是喜欢亮堂，显得热闹有人味儿么。”
孙策定定看了他一眼。像是能从他脸上窥出朵花来。
“我在装死嘛。你不是将我的‘死讯’散布了出去，‘不慎’教笮融刘繇那伙人知晓了么。嘿嘿，我当然得作出一副全营哀素的样子啦。帅营能不透光就不透光，待明天就挂起白幡缟素。”
“我是不是还得领上将士们替伯符你哭上一哭？”
“……啊。灵堂就不必布置了，我们没那个闲钱。”
“不过，我还是蛮想瞧瞧你哭的模样。”孙策的拇指抵在了周瑜的眼下。周瑜惶然，忙不迭要退让避开，皮肤直接相触挟来的温热却教他欲退还迎。这个说法令他颇为羞恼，却不知该作出怎的一副反应才好。结着薄茧的指腹贴在眼睑下方一片皮肤，隐约有些发起烫来。
周瑜忍住拍开他手的欲望，狭长的眸挑起：“噢？孙伯符你是被一箭射坏了脑袋么？”
孙策被他毒舌得莞尔：“才不是呢。”
周瑜微微愠怒：“那是作何解？”
孙策笑意益发深了：“无甚解，就是想看。”
欠扁得令人发指。
指腹轻缓摩挲，不着痕迹地上移。周瑜下意识想避开，手却攥紧了虚起眼。微弱的幢幢烛火下，孙策的面容轮廓异常深邃，是笔墨所流淌不出的逸气风流。
殊不知在孙策的眼中，他也是如同这般。如矿出金，如铅出银，清奇洗练。
“你这里有些发红。”他摩挲他的眼角，的确，就算是在残灯微光下亦能得见，自上挑眼角牵衍出小片绯红，似是溶了水晕化开的染料。孙策眼一眯。指腹在那里揉按两下，惹来周瑜不快的蹙眉怒视，他不甚在意，自顾自将指尖凑回鼻尖轻嗅。
“……是血的腥气味。”
他的眸子里映出小簇的火苗，似刀锋凌锐，剜刻过周瑜的双眼。
全然瞒不过他，这家伙的直觉也颇似猛兽一般，毫无道理的敏锐。周瑜只好坦白相告：“我带了人去暗刺笮融那方军情，机缘巧合知晓了他们的粮道来路。正好皆是便装，干脆充当了回山林野匪，替你免除了后患。”
孙策：“你截了他们的粮道？”
周瑜：“是，既然是野匪，道理便不需讲了。他们防备不算森严，却也难突破。得不到即毁之，土匪的性子正当如此。我便趁其空隙，一把火烧了他们数十斛粮草。”
此举理应合他心意的，他脸上却没甚笑意，俊脸依旧板着。沉默了会儿，才盯着他双眼道：“你没受伤罢？”
周瑜一愣之下摇头：“那血迹是溅上来的，非是我的。”
烛火缓缓摇晃，于榻边墙角摹下暧昧浮动的剪影。
周瑜虽然揩去了脸上血迹，却瞒不过知他甚深的孙策。舒城少年，出身士族，那时陌上策马，烹茶赏桃，桑下棋奕，从未受过行军打仗的苦。如今家业变卖，孑然一身跟随于他，前程却是渺然无际。说志高远大也罢，将相必成也好，眼下的孙策终究还只是一介武夫，寄人篱下，雄心难展。以周瑜的才能，本可以择良木而栖。却选择随他一同征战，粗糠糙米，兵甲裹身，屡屡以身犯险。
而这一次，他甚至兵甲未披，袍泽上阵。刀枪无眼，敌军一旦放箭，他便当万箭穿胸而死。
孙策觉得自己快压抑不住心口延绵着的怒意。如静水沸腾，即将喷薄而发。
他长吁一口气。
“……吾得卿，谐也。”
“什么？”周瑜没听到，只是恍惚间看到孙策的唇翕动了动。
这一句其实早在周瑜率兵迎接孙策时孙策便说了，他们许久未见，箍紧了对方肩臂给了彼此一个大力的拥抱。他当时心情颇为难抑的喜悦激动，怕是根本没听往心里去。
其实这般赞誉对他而言，也无关紧要。默契超越了彼此间空缺的岁月。
他只知，他们欲峥嵘逐鹿的天下，终于在一戟劈划开的血幕中正式开启。
夜深了。周瑜在孙策帐里留宿。军营中条件极其简陋，床榻粗糙硌人，躺在上头若非习惯定要吃些苦头。孙策一开始想阻止他，却被周瑜的眼神击败。周瑜将佩剑推至床榻最内侧，“早些睡吧，明早起来再细细部署。”
孙策应了声，推搡着周瑜睡进里侧，他则坐上外侧。
周瑜抵肘撑起身，恼道：“作甚！受伤了还逞强，万一笮融那厮派人刺营怎么办？伯符是军帅，自然当以周瑜为盾，护得你周全。”
孙策赔笑着，一边双手扳住周瑜的肩，蛮横地朝下按：“这是把我想弱了？安心罢公瑾，我的伤不碍事。要有刺客来，我也能及时反应。”
周瑜：“……伯符我跟你说，别太强硬了。”
孙策明白这人太执拗，他说不过他，只有郑重道：“我绝不会让你被伤到。”
言下之意就是别再劝我了，无用的。
周瑜盯了他表情严肃的面容半晌，末了松手，扭头侧过身躺了回去。
他听见自己背后孙策吹熄了烛火，嗞嗞声跳了三四下才作罢停歇，帐内一下陷入昏蒙黑暗。窸窸窣窣的解衣声，是孙策除了身上片甲与战袍，随后小心翼翼地躺上床榻。
孙策的体温与气息尤其温热，一下子拂笼上来。里衣布料单薄粗劣，周瑜不由地收紧了肩背肌肉，不想毫无预兆地，背后突遭那人体温侵袭。他虽然眼界一片漆黑，却能想象到身后人那只拿惯了铁戈的，结满了茧子的宽厚大手是如何伸来撩拨开他的头发。那人的头颅紧紧贴合了过来，鼻尖与后颈皮肤相触，一呼一吸的喷洒在这般无隙的相接中近乎滚烫的灼热。
……要被烧起来了。周瑜阖起双目。
头颅微微侧动了下，却惹来益发的接近。无言僵了片刻，终究泄了气，任他维持着这教人为难的姿态睡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执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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