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端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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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苏宛正坐在铺子里的长案后头把着脉，她听到郑家哥子的嚷嚷声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店铺里的众人都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得板起脸佯怒道：“阿德！你又在闹什么？这里是药铺呢，轻生点。”
小哥子有些委屈，抓抓脑袋讪讪说道：“我哪有闹，是真的来找你了嘛。”
话音一落，便见一劲装打扮的男子跨进堂内，剑眉朗目朱唇玉姿，原本闹哄哄的铺子里竟瞬间静了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怎么是你？”
苏宛忽的起身，面上一片讶然之色。
场内众人见苏大夫认得此人，心里纷纷想到这俊俏郎君难道真的是苏大夫的情郎？离得近的几人默契般地转为悄声说话，凑过耳朵想再听虚实。
那些人探究的目光子默不是没有注意到，但他心底因着她的那句话升起一股暖意，就好像身后的阳光透过身躯直直照进他的心湖深处，湖面泛起波光潋滟。
她还记得他。
什么千钧一发死里逃生、什么快意情仇恣意江湖，都不及再度相逢时，她的浅浅一笑。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他也跟着勾唇一笑，微微仰头挑眉说道。
“我还在坐诊，你要不先在边上坐会？”
“我去外面等你吧。”
等子默转身离开药铺，苏宛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站了许久，她其实有许多话要问问他，譬如他后来去了哪里？又为何会回来？是偶然遇到她还是，为她而来？
“那位小郎君是来找苏大夫的吧？”
面前的阿婆笑呵呵地问道，苏宛连忙敛了敛思绪，她装作自然地慢慢坐下来，面上温和地笑道：“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这句话答得避重就轻，明眼人一看便知她想厘清关系，生怕让人误会了去，孙阿婆只是笑着不说话，脸上的笑纹皱得更深，心里直感慨到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小年轻七拐八拐地绕着心思。
“苏姐姐”，郑哥儿的个头堪堪过了长案，他踮起脚把脑袋搁在案桌上，眨巴着眼直溜溜地盯着案桌上的那袋小零嘴，“苏姐姐，我想吃香糖果子”。
“就你事多，去”，苏宛拿过那袋零嘴，里面是糖渍的干果丝，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她将纸袋子递到郑哥儿手里，又拿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故作气恼地说道：“再在铺子里捣蛋，我就告诉你阿娘去。”
“我才没有捣蛋呢”，郑哥儿吐了吐舌头，将那袋零嘴护在怀里，便两蹦三跳地跑出了药铺。
这个阿德。
苏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子默便是立在街铺旁的阴影处，偷偷看着这样的苏宛，日光从纸窗上透进来，轻柔柔地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一层朦胧珠光。她时而抬眸看向病人，眼波里总含着粼粼春水，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又时而凝神把脉，眉心微微皱起，带着十二分认真专注做事的模样，却更加令人不想移开目光。
此地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忙于买卖的市贾走贩，声声叠叠的吆喝声盖过了药铺里传出的细碎话语，可在这一片喧阗中，他偏偏听到了她的声音，随着薄唇的一张一合，那一字一句竟一个不落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喧声渐远，只余下她的细语，像片轻羽拂过他的耳畔，拂过他的心间。
她忽然心有所感地看过来。
子默慌得扭头看向别处，却猝不及防地被偷偷靠近的大马，舔过半张脸。马鼻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脖颈间，脸上布满了黏糊湿滑还带着臭味的口水，他忙用袖子擦掉口水，万分嫌弃地推开试图想要再次亲近的大马。
银铃声自身后响起，子默在下一瞬就辨出是谁的声音，懊恼得脸颊发烫，他在原地僵立了片刻，却等不来身后人的下一句话，这才不情不愿地回转过身。
苏宛正俏生生地站在两步远的距离外，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她见子默慢腾腾地回过身，忍不住噗嗤一笑，打趣说道：“想不到你还挺受它们欢迎的。”
他低哼了一声，要不是还记得要端着架子，他可真想当场翻个大白眼，他还没忘记苏语然口中的“它们”，一只时不时就想扑过来与他亲近的蠢狗，一只趁他不注意就敢偷袭的蠢驴，他就纳了闷了，他的脸上又没抹蜜糖，怎么一个个的都爱往他脸上招呼？
“结束了？”
他见苏宛手里提着东西，便出声问道，试图将话题引回正途。
“嗯，薛掌柜送了我一些筒粽”，苏宛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子，随后顺手递给子默，看着他挂在马背上，“中午想吃什么？我做东”。
“都可以，吃你想吃的”，“那好”，苏宛率先走在前头，“对了”，她回过身用食指点了点脸颊，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你真的不需要洗把脸吗”。
还有完没完啊！
子默终于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两人寻到石子巷旁的南食店，待子默洗干净脸，便找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了下来。
“炉焙鸡、茭白鲊、糖醋茄，再要一份煎鱼饭、笋泼肉面，就要这些吧。”
“好勒～两位先看茶，菜肴随后就到。”
这是家南食店，做的都是淮扬、吴地一代的菜系，蒸煮炒鲊，其味清鲜平和，而望水镇水系遍布，镇上人人都好一口河鲜，这家张家食店取材新鲜、厨艺考究，颇受食客欢迎，此时正值晌午，店内生意火爆，满座皆是南来北往的旅人。
“怎么突然回来了”，苏宛抿了口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嗯，来看病”，其实是来找她的，可这话说出来总有些碍口识羞，可说是看病其实不就是来找她嘛，子默耳尖微微泛红。
“你又受伤了？把手给我”，她伸过手将三指搭在他的手腕处，凝神不语面色严峻，随着时间过去，面上的寒色便冷上一分。她诊了有半刻钟的功夫，方才抬头沉默地看着他，肃声说道：“你受了那么重的内伤，为何不好好休息？你这样不爱惜身体，迟早会。”
苏宛忽的住声，却是扭头不再看他。
“我没事”，子默看着她因气愤而微微起伏的肩头，“真的没事”，他柔声重复道，整颗心像是被浸在温泉水里，既妥帖又发暖，因着她的那些埋怨。
原来被她在乎的感觉，是这样的。
他看着她心想道。
他在心底偷偷窃喜，脸上控制不住地展颜开来，他倾身过去，想伸手抚过她的肩头，刚一抬手又觉得于礼不合，最后只是柔着眉眼轻声笑道：“却不知苏大夫，可有什么良方？”
苏宛终于坐直身体看了他一眼，可却只有这轻轻的一眼。
“炉焙鸡、糖醋茄、茭白鲊、煎鱼饭、笋泼肉面，两位客官，您的菜上齐了，有什么需要再吩咐小的”，小二哥将饭菜汤面端上桌，打断了子默即将要说的话。
“吃饭。”
苏宛板着脸，拿起筷子不再看他。
一顿饭吃下来，子默有些食不知味，两人再未说过一句话，饭席间的沉闷和食店里的火热氛围形成鲜明对比，他一边夹着菜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看着苏宛，末了还在心里思量着，管他到底有没有错，他先给她道个歉不就完事了。
于是他夹了一块烹得酥熟的炉焙鸡块放到她碗里，略带生硬地低声道：“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苏宛抬眸看向他，她不知道那股无名火从哪而来，但不可否认他笨拙的道歉令她心中畅快了些，也让她意识到，她不该这般无理取闹，“更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只是希望他能爱惜自己，她叹了口气，“罢了，快些吃吧，菜都凉了”。
“好”，他又盛了碗煎鱼饭放到她面前，朝她轻轻笑了笑。
鸡块去了骨只剩下嫩肉，被酱汁烹得外酥里嫩，鸡肉的鲜香被锁在里面，牙关一咬汤汁四溢在唇舌里，炉焙鸡是张家食店的招牌菜，确实名不虚传。
苏宛就着炉焙鸡吃着那碗煎鱼饭，一时由阴转晴。
“你的几处经脉都受了重伤，我自然有法子救你”，她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慢吞吞地说道，“这些时日哪都不要去，等好了再说”。
“好”，子默乖声应道，他仍偷偷打量着苏宛，见此刻她抬头看过来，忙不迭地点头重复道：“好。”
今日是五月初五，苏宛只坐诊了半天，便被药铺掌柜热情地“赶”了出去，“苏大夫，今日是端午，我也不好意思再留你，再说铺子里也没什么事，外头还有你的朋友，苏大夫还是早早过节去吧”，薛掌柜如是说道。
既然要过节，自然不能空手回去，吃过饭后苏宛拉着子默在东街的杂货摊上挑着端午用的小玩意，像是五色丝线织成小扇子，又或者是悬于门外的艾叶、蒲叶和百索纽。
“尝尝看”，苏宛站在摊子前，将那袋香糖果子递过去，五彩的干果丝用香药腌制，再被入盐曝晒，还裹着亮晶晶地盐粒末，光看着便不由地自口中分泌出津液来，轻易便能勾起人的食欲，可子默显然不是这类人，他嚼着香糖果子皱了皱眉，勉为其难地评价道：“辣的。”
“你吃到姜丝了，不过香糖果子里不都有姜丝吗？”
“我不知道。”
“你以前没吃过吗？”
“没有。”
苏宛笑了笑，“里面还有杏梅紫苏，你若不爱姜丝，挑着吃便是了”，她又转过身，拿着钱袋子对摊子前的孙大郎问道：“就这些吧，一共多少文？”
“不用钱”，孙大郎摆摆手，把细细包好的纸盒子用红线捆上，笑着解释道：“我那浑家本来得了痨病，四处求医不得，若不是苏大夫，只怕早就那么去了，我们报恩还来不及，怎好意思再收你的钱，东西你收好。”
“这可不成”，苏宛微微皱眉，却是不接那摞东西，“治病救人本便是我的分内之事，就如同你卖我买一样，都是尽了本分，怎么能因尽职而失职呢，孙家大郎”，她出言打断孙大郎的话，轻轻一笑温声说道：“不如这样吧，你少算我几文钱，下回我还来你的摊子上买。”
苏宛就是这样的人，待人赤忱热心，做事却一板一眼，旁的人收着好处只会心里暗喜，而于她而言，便利太大只会让她浑身不舒服，而那些小小的、无法还清的善意，都会被她记在心里，只要一有时机，便像颗小太阳般发挥着光和热。
这样的人再加上一身好医术，如何不叫人喜爱呢？
子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过往的路人时不时地和她打声招呼，心里想着，她这般好脾气，也不知有没有她讨厌的人？他又想到她对他生气的样子，心里暗㤔道：相较于其他人，她是不是要对他更在意一些呢？
“阿德，杵在这作甚么？”
望水镇的西街口，郑哥儿愣愣地站在太阳底下，低着头双手绞在身后，此时见苏宛问话，便一寸寸地挪过来。
“怎么了”，苏宛蹲下身子，替他抹去额上的汗珠。
端午的日头本就毒辣，郑哥儿又似乎站在日头下许久，小脸被晒得通红，他抬起头偷瞄了眼子默，随即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看他作甚？
子默自然记得早上这个童言无忌的孩子，此刻见苏宛看过来，只得跟着出声询问道：“何事？”
见子默问话，郑哥儿终于有勇气抬头与他对视，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地拉过子默腾出空的左手，将藏于身后攥了许久的小木人塞给子默。
小木人被郑哥儿的手捏得汗津津，依稀能看出雕的是个男子，高鼻深目，倒是跟子默有些相像。
见子默有些疑惑地看过来，郑哥儿急得小脸更红，刚抹去的汗珠又冒了出来。
“这是我刚雕的，雕的不好。”
“送我？”
子默诧异。
“嗯，我觉得你好，也很好看。”
说罢飞快地看了眼子默，便转身跑远了。
耳边传来苏宛的轻笑声，想也不用想她必定是又要取笑他一番。
果然，子默听到她说道。
“看来你确实挺受欢迎的。”
“嗯，我也觉得你好，也很好看。”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端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