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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九小姐见客哪——!” 齐齐一声暴喝,院门上五大三粗的黑汉子。坐在朱漆长凳上,敞着衣襟露出了茸茸的毛胸脯的主儿。四个,一边把守俩。这是个把一切再高贵的官宦人家作派搬演来也不打紧的年头儿。梅姑没白养着他们,好歹在新客来访以壮声势、或有人闹事弹压场面时,是一群骠悍的道具。七尺男儿在窑子上看大门儿,不是不辛酸的。但那股子痞气油气,已然入骨。终生去不掉了。颓靡了的一股英气。就此成为流氓。只是再不济,那一口亮嗓门,尚没随了大烟枪暗淡去。
      一声春雷,绽破三载迷梦。
      她慌慌张张地,换上嫩草尖子色青缎旗袍。耳上两颗水晶坠子打着秋千,是日出前一刹草尖儿上的露水,飞不过天明。圆髻高挽两边,一无插戴。为这头一次见客,贴身服侍的老妈子特照着梅姑的嘱咐,给换上了乳白色外国高跟鞋。不是那穿惯了的平底绣花鞋,才一穿上,没等袅袅婷婷出门迎客去,就把脚给崴了。她顾不得风度仪容,且一蹲身歪在椅上,满面痛楚。
      “哎,九小姐,成不成?不成可别逞能,咱把客回了——你瞧你这样儿,话都说不囫囵了哩,还应酬哪个?!” 
      理会不过来老妈子的絮叨。她扶一扶头上圆髻,青头绳齐根儿栓了辫梢,不露一丝艳色——不成的,妈妈儿为她今儿头一次见客,早晨特过来指点了梳洗呢。梅姑那脾气,指不定一口冷哼:“崴了脚?这不上台盘的东西,该她见人了,怎么着,她崴了脚?——她喜欢,我今儿让她崴个够!”——她小小的面庞像一根钢丝盘出来,没转圜的冷硬。好——让她打去吧,骂去吧,我娇小挨的还少了不成?——雪白的上齿咬住了嘴唇,新外国胭脂膏打落牙齿和血吞一样,咽下肚里去:“崔妈妈,什么客,只管叫进来!” 
      “唉……”老妈子没等得犹豫,门帘一挑,早涌进来三四个高高大大的年青人。都是学生模样呢。长衫,短短头发,清朗朗的样子——他们说:“这是九姑娘的屋子吧?!喝,收拾得可真干净!九姑娘——闻名不如见面!” 
      老妈子一下噤了声。悄没声儿溜出去。她斜倚高背硬木椅,极不舒服,这种椅子原本只为一个优美的坐姿……她咬住薄薄下唇,口红膏子早抿进肚里去——豁出去不管不顾,只抚着自己的伤处……再高大清朗的洋学生,只作不见——反正你们是来羞辱我的!她想。
      ……“怎么了?脚崴了是不?——我看看。来,别怕,不疼的——” 
      那人是谁,骤然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她抬头。青头绳不动声色也摇摇曳曳,在她的万缕乌丝发里……她睁着眼,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直视眼前这人儿。
      他蹲在她身前。谦卑而体贴的姿势。一绺子短发拂进眼里去。他对她笑了,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白兔:“疼?是不是?别怕,我轻轻儿的——你看着我,别看脚脖子——看我——” 
      “周正!在学校里可是看不出来,你这么风流哩!啧啧,看着我,别怕——哟,看谁呀?这是娇小姑娘,微檀班未来的台柱子,知道不?啧啧?”
      四周有嘲笑声,微弱的,模糊的。像蚊蚋。不起丝毫作用,只形成眩晕的金绿色云彩。她与他在云彩中面面相觑。一场始未料及的疼痛,小小的挫折……她耳上水晶坠子打秋千似的晃个不住。
      他总是那样明净而单纯地笑着。她看清了他,浓浓眉毛,双眼皮儿深深的——一张好似好莱坞影星似的俊脸呢。那眼睛里着火似的,深沉炽热。他握住她的脚踝。不盈一握在掌中。
      “看着我——别怕——”他说。他跟她一般的是个没爹妈的野孩子。自幼被个游医收养,走江湖,摆摊子,也是下九流的饭辙。跟了师父姓周,本名正财,是后来自个儿念了书后,嫌俗气,去了一个字。治跌打伤扭,原本手底下有两下子,看也看熟了。他一个跟着大人在天桥卖大力丸儿狗皮膏的孩子,如今念上师范大学,是个奇迹。
      “那,倒是怎么读上书的呢?”梳圆髻头的小姑娘听着这似乎另一世界的故事,暂时忘记了脚上的伤痛,也忘记了他是她的“恩客”,如今纡尊降贵蹲在倌人脚底下给推拿。只顾睁着溜圆的两只大眼,询问后事。
      “这全是巧合了——”他专心致志,只盯着她的脚踝。是关节略错了点位,原本瘦伶伶的脚腕子扭的肿起来了,在玻璃丝袜底下泛着青紫的肉色……觑准了,握牢——
      “哎!”喀的一声轻响。她出其不意,不由轻喊出来。
      他很有把握地:“没事了!”要待扶她站起来:“走两步试试?”
      彼时他心无旁骛。学堂里男女同学早开新风,有的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女学生,跟男子一般的听课、读书、参加社会活动……早不是什么咄咄怪事。她们磊落大方,许多场合比男学生还要能干些儿,组织宣讲救国道理、赈灾义演、提倡文明娱乐……尽多是女生主持大局的。他心中早淡去了男女之别,大家都是一样的蓝布衫,加条白围巾,光明朴素清风劲吹的蓬勃世界。他只是扶着这个扭伤了脚的小姑娘站起来,一心一意要解除她的疼痛。
      “真有你的!周正,咱们一同来的,如今看你的独角戏哩!……呵呵,我们的大才子就是不一样呀!”
      “自古的才子都怜香惜玉!”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刹,他暂且遗忘了的同学们。人家却没有遗忘他,且是一直注目着哩。果然是怜香惜玉么……他俊秀的脸一红。脸畔挨着是张陌生稚嫩的脸儿,闻到淡淡的桂花油香气。他猛省,是呵,这不是他的女同学,是个“倌人”呢!新式女子时兴的是剪发,齐耳短发干净利落,谁还用这“头油”?只有依旧梳头挽髻的女子才用吧。腻腻的,抿出青丝油光可鉴,发散着死去了的花香……桂花头油,存在于一个他已冲出来的陈旧世界之中的古物。它擦在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小姑娘头上。她是个妓女。
      她是个妓女。周正心神一凛似的,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省得。几乎忘记了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了,都只顾她的痛楚……堂子,他生平头一遭踏足这光怪陆离的所在。旧世界的怪胎,他有些无所适从,失了课堂上的才气,讲演中的英气。
      为伊魂消。
      他要继续他的所为,不理同学们的揶揄。扶住她的臂弯,务必要看到她行走如常。仿佛是个义务。“……走走看……好些没有?”
      “——不疼了!真的好了!谢谢你!”
      她转脸,咫尺间,笑逐颜开。两两相望。都是如此年轻的容颜。她更年轻,几乎谈不上年轻,还是个孩子。十二岁人事懵懂,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扶持下试探着迈出她的步伐……他心中生出温柔的责任。这样一株青嫩鲜灵的草儿,耳朵上水晶坠子摇摆如露珠欲坠。他想,她应该生活在清晨,而不是这样的畸形暗夜……
      “哟!真是谢谢这位先生呀!我们九小姐刚才还疼的说不出话来呢,这会儿都好了!九小姐,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周先生,是不是?”
      老妈子像个神出鬼没的幽灵般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将一个白瓷碟的瓜子塞到娇小手里。她咬咬嘴唇,对他淡淡一笑:“周先生,你用点瓜子呀。”
      他顺手接过了。一时不语。也没人起哄。学堂里用功上进的热血青年,都是第一遭,为了探奇,走进这地方。只顾栗栗不安的新鲜,四处张望观察。没人知道堂子里规矩是新客头一次造访姑娘的屋子,由倌人亲手敬一碟瓜子,便表示接受了客人的赏识——他是她的恩客了。
      
      他们是为一台戏,才来这儿的。
      学校里筹备着,要演一出揭露社会弊端的话剧。这年月“文明戏”正是轰烈,但大多是由各学校学生们自发组织编写演出。职业的演剧团,仍沿袭锣鼓弦索的老戏。世人心中,总还是觉得这样的戏才正经称得上是“戏”似的。不勾脸谱、不伴着京胡拍板、衣着跟日常大街上见到的人一样的戏,又不唱,不打,光是站在那儿说啊说的——若是还得花钱买票子,谁要看?既然学生们口称“启发民众”,免费演出,这不要钱的白戏看看倒也罢了。大家驻足,伸了脖子,只看个热闹,至于戏里演些什么,大半时间倒是不懂的。心里且还嘀咕着:这些喝过墨水的学生们,先生小姐的,怎么情愿跟下九流戏子一样,在这儿跑来跑去,抛头露面的,卖力气的很。声如洪钟——喊些啥?
      他们未必不知这些宣传的效果。但大好青年,雄心正万丈。眼见国家多难,民众愚昧,谁肯袖手?总是凭着股初生牛犊的悍勇,一往无前了。所有服装道具、演出场地等一应费用,都是同学们自发拼凑起来。
      这回要在游艺会上正式演出呢。是个家境阔绰的同学,好容易运动了资金,租下舞台。所有参与其事的人无不兴奋不已。难得这样隆重的场面,好机会,定要攒足了劲儿,一举振聋发聩。学校戏剧社紧锣密鼓,筹谋一台发人猛省的大戏给北平民众看。主旨自是抨击当今种种畸形丑恶现象。周正是中文系不争的第一才子,而且一向热心宣传活动,剧本的拟订自由他担纲。而狎妓这种陋俗,理所应当成为被抨击的对象之一。为了逼真刻画风月场的嘴脸,他们竟亲自走一遭。这些终日忙于探索救亡道路的单纯学生,不能不说怀着一种身入虎穴的心情,冒险似的兴奋着,来“逛”胡同。只惜大家实在于此道一无所知,只打听着名气大小,一头奔进微檀班来。
      北平的胡同处处效仿沪上青楼,级别等次分的也差不离儿。一等的唤作清吟小班,便相当于洋场的书寓了。长三堂子南边“书寓”,北边“清吟”,名儿却有些盛唐“枇杷门巷校书人”的遗风。明是个红唇劝酒的所在,偏做个红袖添香的架势。借风雅盖脸。那次一等的便叫茶室。又叫柳城——因够不上“名花”的资格。三等的是下处。再底下才是卖苦力的粗汉们熟门熟路的“暗门子”。更以下尚有拦街拉客者,不一而足。他们何尝晓得一样是皮肉生涯,竟也分个等级森严。人世间什么不分个上下呢?——只是涉世未深,意气风发,便“慕名”而来。这微檀班就是在清吟小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若论此地有何爪牙毕露的“丑恶现象”给他们当头撞到,真真是叫别混了。
      因此进得虎穴,竟不见血肉横飞。一众皆诧异得很。看那梅姑,竟是比多少阔太太还高贵得多。那纤纤素手怕是便打了人也打不动的模样。姑娘们看来倒似千金小姐般的娇养着。哪有皮鞭着肉声?哪有遍体伤痕的弱女子?哪有莽汉□□?……想象中的一切画面竟全然失了算。此地看去却是个鼎盛大家,只有每间房门楣上悬的书写了姑娘芳名的大红灯笼,才漏示一些儿烟花痕迹。
      后又来过二三次。众人便不再来了。这里显然并没有什么素材可以给他们挖掘。况演出日益临近,社里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只有一个人仍然不辍造访。尽管阮囊羞涩。做不起任何花头,甚至打一个茶围。回回来了,回回受饱了梅姑不动声色的冷眼回去。
      但他还是来。仿佛个中乐趣无穷。
      周正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只觉见了那张稚气的脸儿,便说不出的欢喜。甜而又苦,滋味浮沉。他生平第一遭不是为了忧国忧民的失眠。古人说一切都是个缘。戏台上千种恩怨离合,红尘歌哭,无非都是一个缘字牵引出来。终演变出料想不及的情事。莫非这出戏,也不过是个引头么。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借因由引到一处来……他跟她本可以终生永不相识。
      “……竟然假戏真做。”他对娇小说。一字浓眉深沉地聚合。
      她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他讲的是他进大学的事。头一遭见面,为了分散她的疼痛而扯起的闲话。后来尚有未完的情节呢,他的传奇。他忘了,她还记着。切切地追问:“那,后来呢?”眼珠儿点漆一般,像个夏夜乘凉时黏着大人迫切要听完故事的孩子。从来没人给她讲过故事。
      他宠爱着她。虽然他没钱为她添衣裳、制首饰、在她房间摆上整桌御膳庄的席面……他只能用个故事宠爱着她——从来没人给她讲过故事——一念及此,他的心又凄酸而温暖地溶化开去。忘记了那本是他自己的人生,且只当个故事,哄逗她片时的欢喜。
      就在这八大胡同最昂贵的堂子,清倌人的房间里,倾力掏得一壶清茶一个果碟儿钱。伴着她,把旧事细细重提。
      十岁那年,跟师父去到个杂货铺。老板扭伤了腰。师父给治了。正财一旁传酒递药,十分利落。又生得干净,那家老板跟老板娘见了很是喜欢。说笑话儿要收个干儿子。岂知师父虽身为下九流跑江湖的,倒是真心疼顾他。想着孩子聪明,流落江湖,这一辈子终久没有出头之日,可惜了。不如为他谋个“好人家”落脚的机缘。竟一力促成,话里话外,敲钉转脚。末了事情真成了。正财由天桥摊子上进了杂货铺,好歹算是有口安稳饭吃。
      那杂货铺铺面小的很。说是老板老板娘,实在也不过就是夫妻二人,倒腾些针头线脑,聊以度日罢了。下人是没有的,一应琐事都得自己动手。正财在铺子里,半是养儿半是小厮地,很是勤快。过得半年,养父母见他人品憨厚,又明是一脸聪明相,居然咬牙花钱送他进学堂去。对于他们,这实是一笔开支了。他知道他们不容易,因此一直感恩。
      养父母肯送他进学堂,其实除了见孩子聪明不忍心耽搁了之外,倒也不能说是一点别的心思没有。他二人中年无子,只一个女儿比正财小五岁。不约而同动了念:如今这世道,奸猾的多,老实的少,难得这孩子虽是半路进门,倒一心向着家里的。手脚勤快,相貌体面是不用说了。不若将来长大了,干儿变作半子,做个女婿至少从小儿知根知底,不怕女儿受了骗去。既存了这心,那便越看越好,说不出的喜欢,更要一力作成他上进,以为女儿将来终身之靠。读了书,长了本事,还愁女儿日后缺吃少喝了吗!因此宁可省吃俭用,也送他学堂里去。那是已然将他当女婿看待了。
      正财是着实过过苦日子的孩子。自己知道机会不易,又负着养父母重望。在学堂里,果然刻苦上进,考试次次夺魁。顺理成章,一路奔进大学门里去。十二年,正财变了周正,天桥野孩子成了高大俊朗的大学生。才华横溢,还学了一肚子的新思想,救国救亡。眼看快要毕业。他,真的出息了。
      ……周正抿着浓眉,侧过头去,不看面前专心听“故事”的小姑娘。她双手托腮,意犹未足:“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后来就是现在。”他说。
      她点点头,似乎恍然大悟:“后来你就在学校里演戏,后来你就到这儿来,碰见我了。”她转了转眼珠,总结道:“这么说,你的养父母就是你的老丈人跟丈母娘呀。你是订了亲的人了——后来,你就要跟你的干妹妹成亲去了。她比你小五岁……十七了,也该是时候嫁人。等你一毕了业找到事做,八成就要办喜事了吧!”
      他很不愿意听这个。像清早鸡啼,醒了,明知再阖上眼也睡不着,只是挨延着不肯起床。其实不起,那个半残的梦也做不下去了的。又不是不知道。模糊苍白的清晨,一切都是动荡的。他不答她的话。只强调些不打紧的末节:“我不演戏的!我只是在学校里写话剧本子!”务必郑重地说了又说,把嘴占住。
      她瞥瞥他,一瞬间似乎洞察。突然变得世情玲珑,能看穿人心似的。十二岁的小女孩,若生在寻常人家,怕还是偎在娘怀里撒娇的年纪吧。可她是微檀班清倌人,娇小姑娘。在仪态万方的训练之中在扎进皮肉的银针尖儿底下在送往迎来的男人堆儿里打着滚儿长大的女孩。尽管是“清”倌人。旁观,胸中自看出一本谱来。什么人她没见过,什么事她不懂得。只一刹,她剔透地将这九曲心窍瞧了个琉璃相似。
      “你觉得别扭了?有什么好别扭的呢。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别说订了亲的人,就是成了亲的,三妻四妾,儿孙满堂的人,哪天不来走动的?”她半蹲下身,抬起一双聪明得叫人发凛的眼睛看着他:“周大哥,我觉得我运气好。第一个客,你是个好人。我们这种地方不是你来的,你……还是好生攒钱娶亲吧。”
      “人家说我们是认钱不认人,石头里榨油的妖精。”她小小的脸儿上泛起苍茫微笑。“其实被榨了的都是活该。他们愿意。想充大爷,就得装孙子。可你,不应该。我也不想。”
      她起身自顾到一旁坐下。最后说道:“周大哥,我并不是嫌你穷往外轰你。你是知道的。”
      周正楞楞地看着她。这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她么?片刻前托着腮听故事的……那样稚气……她依旧穿着第一次相见时那件青绸旗袍,像根新草。他来她这儿几次了?记不得了。可是怎么忽然间像是从来没见过她似的。
      你是知道的。是的,他是知道的。她在维护她的周大哥,掏心底里的话儿说给他……他一点都不觉难堪,只是心痛。她锐利地割开真相,十二岁的心思像片刀锋,薄极了,载不了福……真不知道这样没福的生命,为什么要生到世上来?
      她让他疼痛。太疼了。神魂凝固,目不转睛。他只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红绸带后的美少年,一件极昂贵的商品,被珍重地拦起来,拍卖。
      够资格参与竞争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呵。此地或许只有他,是个看热闹的闲人。但他相信此地一定只有他,曾经见得她最初的纯稚,澄明与令人剧痛的透彻。只有他,是她的“大哥”。其他人全是“客人”。他固执地相信。
      但是他依然只能看看热闹。在她“洞房花烛”的这一天。
      周正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这场花国盛事,流光溢彩沾不到他身上。他是黑黢黢模糊的一团影子。那一大篮粉红的玫瑰,魂儿一样从他眼前过来又过去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奇怪,那不是玫瑰么。怎么,开到荼蘼花事了。
      花开堪折啊。花魁的风光,天上人间。盛极,不折,几年也便风流云散了。哪一年的流行歌,留声机里颠颠倒倒地唱着。先是蔷薇蔷薇处处开,而后幽怨地,我有一段情,说给谁人听。接着歇斯底里,一句一个惊叹号。我!我要!我要你!我要你的!我要你的爱!你为什么不走过来?!赤裸裸的直白炽热,没有明天一样……又是谁的一把好嗓子,清清亮亮,拔着尖儿哼出来——郎呀!采花儿要趁早哪!……他满目隔膜,都不知道这繁华乱世里,歌舞升平的戏演到了哪一出了。音乐魔咒一样旋着,陷着,越昏头的人缠得越头昏……梦境似的,他只知道,三年了,又看到她。
      那是她么?众星捧月的红绸带后头。长高了,长大了,一身男装扮相倜傥到轰动的,花魁娇小。她昂着尖下颏儿,脸儿清削,像玉,像冰……呵,她那眼睛里莫测的幽黑,谁也瞧不见的。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他。或许早已忘了他。
      一时间,周正只觉此身非己。她这样陌生,好象全变了个人。她还是不是她,他自己,还是不是他自己。
      粉红玫瑰,越来越少。单薄的艳影渐遮不住角落里那双煤炭般的目光。她看得分明。芳菲灵巧地穿梭人丛,第多少次地经过他,终于一怔。她还认得这是她九阿姐当年的常客。梅姑心目中的惹厌人物。他还是这么俊呢——当年,她们齐打伙儿的拿九阿姐取笑,都说她是玉堂春,他是她的三郎呢——可她的脚步并没丝毫停留。一片纤云,掠过去了。
      娇小尽收眼底。她唇边泛起孤单的笑靥。芳菲的眼睛有多毒,她清楚。一眼,就看出他不是那采得起花儿的人。因此不必停留。玫瑰都凋零了。屈指可数。这场盛事终于为靡靡的音乐所发酵着,渐次推向高潮与尾声。她看他,越来越清晰。花都被豪客采走,遮不住,遮不住了——可遮不住的,到了,毕竟东流去。
      她寒冷的目光逡巡满堂花气烟香。像两柄银刀,剜着,那人一头凌乱浓发,蔽旧衣袍。他留起了青碜碜的胡碴子,半张脸掩于阴影。三年过去,他比初更落魄了——定是混得很不得意——那日她说,我们这种地方不是你来的。他便再也没来过。她想,也好。该当是这样的,他毕了业,娶了干妹妹,成家生子去了……从此遗忘了年青时一段因正经事而起的错乱荒唐……可,这情形,他这三年,干什么去了?怎成了这般模样?
      她居高临下地木然。今晚她是爷们捧出来的万人之上,其实,是万人之下。累了,有些木然。音乐怎么没完没了的?恍惚间魂思不属。蜻蜓点水地飘飞。她没力气再去琢磨这个男人当初突然地消失,今日突然地出现,与他神秘落魄的三载时光。他不过是她当年的一个客罢了……人走茶凉。她只是累。被瞩目得好累。男人饥馋的眼光也在剜着她……她只想倒头睡去。
      平地里一嗓子出谷黄莺般的嘹呖:“二十三枝——今晚花魁得主——鞠老板!”然后顺势脆生生喊道:“姐夫!”
      ……她疲惫地看过去。芳菲拉住那人衣角,无邪地撒娇。手里被塞了什么彩头……她真的做了她的小媒人……至于,她的“新郎”,她懒得看了,反正没分别……
      ……大局已定。
      
      周正独自立在院子里,好象在数那门楣之上,一盏一盏,一盏一盏的红灯笼。笑语喧哗渐微,它们在初春的寒夜里一个个亮得玲珑可爱。
      筵席散去。一场风月盛事,圆满地收场。贵客们,纵然力有未逮,也终是见识了一场漂亮的热闹。终于又豪华地消磨了一个夜晚,惆怅也满足。只听得履声橐橐杂沓远去。出了院门,梅姑带笑的恭送后,便是陆续的汽车发动声……笙歌散后,深院月明人静。这里终于只有这个落魄的人。方才,他抢不起。此刻没有人跟他抢。没有可抢的。只一庭明月照人寒。
      笙歌散后有人酒微醒。有人反醉。他不知自己是醉是醒。片刻前在角落里看着梅姑挽了那人上前,敦实厚重,像个实面馒头——一剪子剪断红绸带。剪彩,折花。商品终于售出。头顶纷纷扬扬,有人洒下红绿纸屑来。漫天的迷梦。
      他独自走了出来。没看里头还有些什么节目。鼓噪声一波波荡漾出来。就像三年前一群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来探险的时分,他讶异而茫然地环顾着满院摇曳的红灯笼,唯一泄露这门庭烟花讯息的颜色……时光回旋,不知今世何世。
      他看着,看着,然后,他看到写着娇小名字的那盏灯笼,熄了。夜渐深沉。
      周正静静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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