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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不会有人来了。

      他不会来了。

      听雪本来还想着,等他办完事情回来,她就挖出桂花树下的那坛女儿红与他共饮。可是,不会有人来了。她等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来了。

      他走得那样突然,一如他当初来得那样突然,仿佛只是不经意的路过,却那样深刻的在她的人生中落下惊鸿的一瞥。

      她和他相遇在那年春天。那一年,袁世凯逼迫清帝逊位,这个天下从此便不再是满清人的了。听到这个消息,听雪不是不感慨的,毕竟她的血脉里还流着一半满人的血。但是,大清朝亡了,她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哪怕天下早已乱成一团,她和辛儿还是好好的生活在这里。因为与世无争,所以格外平静。

      她还记得,那天本是万里晴空的好天,却不知怎的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哗啦哗啦打进屋里,打湿了窗边的桌椅。她匆匆跑到窗边去关上窗户,却远远瞧见,风雨朦胧中,有个人负手站在断桥的桥头上,微微仰着头,任凭大雨当头浇下。

      真是个怪人。听雪怔怔望着那人半晌,才关上窗户。她拿抹布擦干了被雨水打湿的桌椅,不知怎的那个怪人的模样又出现在脑海中,她忍不住打开窗户看了一眼,那人竟然还站在原地。

      听雪见那人狼狈落魄的样子,不由得于心不忍,想着反正雨那么大,酒肆这会儿也不会有客人,便打了伞便往断桥走去。

      走近一看,那人一身的长衫早已湿透,贴在身上,那背影越发显得清瘦,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下。脑后的辫子夹杂了好些霜白的头发,虽然瞧不见他的神色,却无端叫人觉得他的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听雪想,那人头发都白了,必然是上了年纪了,再这样淋雨下去,只怕是要病倒的。她上前一步,唤道:“先生?”

      那人背脊微微一震,这才回过头望向听雪。听雪这才见到他的模样,只见他年纪并不甚大,长得眉清目秀,神态儒雅斯文,倒像那些做学问的先生,也没有半分疯癫的样子,狭长的双眼清亮如天上星辰。

      只是,那样漂亮的眼睛里,却有个无底深渊,困着一抹深深的哀伤,仿佛陷进去了,便怎么也挣扎不开。

      听雪没有见过有人伤心成那样的,她不由得觉得心酸,下意识将伞往那人身上遮了遮,“雨这样大,先生还是进屋里避一避吧。”

      他似乎有片刻失神,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嗓音温和,犹如明月映水,竟是十分好听。

      听雪领着他进了酒肆。他的衣摆滴滴答答渗着水,头脸也全是水珠子,听雪便找了一块干净的布让他擦擦,又温了一壶酒上来,“您喝吧,去去寒气。”

      他怔怔盯着酒壶,半晌没有反应,听雪怕他以为自己强卖强买,便道:“这壶酒不要钱,我请您喝的。”

      他终于回过神来,颇为感激地望了听雪一眼,还是那一句:“多谢姑娘。”然后才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

      听雪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用这样优雅的动作喝酒的,仿佛他是那王公大臣的宴席上的贵公子,翩翩如玉,气度雍容。这样卓然的气质风度,更让听雪好奇他为什么大雨天还傻傻站在断桥上淋雨。但她脸皮子薄,终究没好意思开口。倒是他环顾屋子,目光停驻在墙上的一幅泼墨竹石图,道:“这画画得真好。”

      听雪道:“先生是第一个称赞这幅画的人。到我这儿买酒的人都问我怎地挂了一幅竹子石头,还不如挂一幅猛虎下山图呢,我说这是郑板桥的画,他们便笑说我挂了幅赝品还敢胡吹大气。”

      他终于微微一笑。

      听雪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本是不多话的人,但这会儿明明对着的是一个陌生人,却还是不知不觉地打开了话匣子,“先生也不信是吧。不瞒您说,其实,我娘亲是紫禁城的宫女,见识过的宝贝可多了,这幅画便是她偷偷从宫里带出来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本来,我娘亲过世前千叮万嘱过我,私携宫中之物出宫是杀头的大罪,打死都不能说出去的,但是我娘亲不知道,大清朝已经没有了,说与不说,都无所谓了。”

      他的笑容渐渐隐了下去,又自斟了一杯,缓缓饮下,喃喃道:“是的,大清朝已经没有了,说与不说,都无所谓了。”

      听雪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伤心起来了,便不敢随便搭话。他默默地喝了几杯酒,忽然问道:“这酒肆,就姑娘一人独自经营么?”

      听雪道:“我爹娘几年前便已经不在了,就剩我和妹妹相依为命。这会儿她上学堂去了,便我一人打理。”

      他歉然道:“对不起。”

      “无妨。逝者已矣,生者再伤心再难过,死去的人终究也活不过来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们走了还得忧心牵挂呢?”

      听雪偷偷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他神色似乎有些怔忡,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望着听雪的目光颇有几分赞赏,点了点头:“姑娘倒是通透。了不起。”想了想又问:“令妹可是在安家兄妹办的私塾学习?”

      听雪道:“是呀!您也听说过那个学堂么?”

      他微笑道:“我偶尔也在那里教孩子们一些东西。”

      听雪一怔,想起辛儿给她说过学堂里除了安家两兄妹,还有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师,便是安家兄妹也万分敬重。“莫非,您便是金先生?”

      “我便是金翟天。”

      他笑起来真好看,双目晶晶亮亮的,仿佛能直透进人的心里去。听雪看得失神,忽见他垂下眼帘轻轻一咳,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双颊变得滚烫滚烫。她羞赧地起身,结巴道:“金先生,您……您坐,我去给您拿点下酒菜过来。”

      听雪到厨房里去炸了一盘花生米,又切了两颗咸蛋,和着刚腌好咸菜一起端上去。金翟天已将那一壶酒喝光,听雪便又给他温了一壶,他不再和她搭话,只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喝着。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雨势终于渐渐转小。听雪望了金翟天一眼,只见他手肘支在桌子上,斜斜扶着头,桌上的两壶酒已一滴不剩,下酒菜倒是没有碰过多少。她走上前去,见他双目紧闭,睫毛却在微微颤动,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于是轻轻唤了一声:“金先生?”

      金翟天缓缓睁开眼,几分茫然地望着她。听雪见他神色不对,心想,他莫不是醉了?颇担忧道:“金先生,您还好么?”

      他渐渐露出了悲戚的神色,捂着心口,道:“我这里,很难受。”

      听雪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转头望向门外,怔忡良久,才仿佛呓语般道:“我对不住太多太多的人……我对不住这天下的百姓,对不住老祖宗,对不住珍哥儿,对不住小穆子……我素来以为,帝王封建乃万恶之源,蒙蔽了中国人的双眼,只要没了所谓的皇家贵族,中国人亦能如同洋人一般,过上生而平等的日子……如今大清是亡了,可你看看外头那些人,看看袁世凯,他们一个一个何尝不心心念念着那皇帝梦……你说,我逃出瀛台究竟有何意义?小穆子服下砒霜,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值得么?他们说,只要我活着便好……我是活下来了,可活着又如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我面前发生,却无力制止……”

      他果然是醉了,迷迷糊糊说着话,颠三倒四,但是,听雪却越听越心惊。

      小时候,娘亲给她讲过紫禁城的事儿,所以,她知道先帝曾被慈禧老佛爷关在瀛台,知道先帝最喜欢的妃子叫珍妃,也知道先帝的尊讳是载湉。

      翟天,载湉,原来他竟是光绪皇帝!

      听雪震惊得浑身颤抖起来,捂着嘴踉跄后退,一个不留神,竟撞上了身后的桌子,箸筒被碰翻,滚落在地,“哗啦”一声,一根根的筷子撒了一地。

      听雪又是一惊,惴惴不安地望向金翟天,却见他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毫无动静,只有胸口微微起伏,竟是已然醉倒,不省人事了。

      他这一醉,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待得醒来时,非但雨停了,天也都黑了。他甚为尴尬,“我还是头一回喝那么多酒。适才若是多有失仪,还请姑娘原宥则个。”听雪见他已记不得自己方才醉后吐真言,于是也用力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先生就是睡着了。听雪见您睡得香,便没有喊醒您。”他微微一笑,放下酒钱,然后便走了。

      听雪决心将这个秘密,永远死守在心底。

      她对自己说,他不是驾崩了的光绪皇帝。他是金翟天,只是那个出现在大雨之中,悲伤而温柔的金翟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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