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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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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昭病逝。
折剑山庄里下起了了入冬来最大的一场雪,迷离人眼的白絮,被撕扯成残缺的形状,合着素白幡旗在空中飘飘扬扬,山庄上下哀恸不已。
庄主欧阳英间期晕过去数次,欧阳家的重担全部落在了二小姐欧阳倩的肩上。
夏侯瑾轩看着幼时一道笑闹过的欧阳倩一夕长大,看着那个水一般温柔的女孩子咬着牙亲手操持了自己兄长的祭礼,净素颜,点红妆,招待众位武林英豪,强撑着继续举办今年的品剑大会。
姜承说过——欧阳倩,欧阳世家的二小姐,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
夏侯瑾轩记得,紫衣少年说这话时语气中的敬佩,和眼中的怜惜。
擂台上,少年稳重,少女□□,一双紫衣宛如璧人。
夏侯瑾轩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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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琳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门口站了多久。
她只是怔怔地盯着一方竹舍,数点白雪。
风亭,陶炉,新酒。似乎在下一刻,裹着厚厚大氅的青年会悠然推开窗子,沉静而温和的眸中笑意盎然。
夏侯琳难以忍受地弯下腰,眼中涩然,却没有泪水。
两天前,初到折剑山庄,乍一眼看到满目白幡,她只感到茫然。不是悲伤,没有凄怆,尽管来时的路上已隐隐知晓了什么,夏侯琳却仍然感到心头阵阵茫然。
那种茫然就像是欧阳昭第一次问她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时一样。
有些空,有些迷茫,不知所措。
夏侯琳知道,她在欧阳昭面前无所遁形,她也从来不愿在他面前掩饰什么,作为夏侯琳的努力和不甘,作为夏侯琳的野心和隐忍……
他全都清楚的知晓。
欧阳昭更像是一个可靠的智者或长辈,长年在病榻上度过,他有更多的时间用来思考,因此,比起寻常人,他看得更加透彻。
或许正是因为看得太过清晰明了,由怜生惜,生生也将自己扯入局中。
他与夏侯琳约定,何尝不是和他自己的赌,和上天赌,和命运赌。
——若能等到你及笄,若你仍不愿改变初衷,那么来折剑山庄,我娶你可好?
我怜你一世孤苦,我护你一生无虞。
赌上欧阳折剑四个字,为你成就荣耀,为你实现抱负平生……
你可愿?
只不过他未等到。
只不过,那时,她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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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夏侯瑾轩跑进院子时,红衣少女浑身颤抖得如寒风枯叶。
夏侯瑾轩拉住少女的手腕,语气难掩焦急,“小琳,你同我回去休息!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地站在这里,你想让自己病倒么?”
岂料少女听到他的声音,却更加猛烈地一哆嗦,反手使了力气将他推开。
夏侯瑾轩不防,踉跄几步。
红衣少女惨白着一张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憔悴到了极点。
只一双眸中的神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夏侯瑾轩听到少女几不可闻地喃喃。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是你……
夏侯琳看着他,失神。
幼年,青州夏侯家,两人初次见面,他害她落水,她羞愤,推他跌入泥中。
折剑再遇,他弯了一双眉眼,笑容和润,君子如风。
再后来,凝翠甸中,她力竭不敌妖物,他将她护在身后。
开封的夜晚,灯火与月色通明,他与她并肩而行。
……
…………
………………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的狼狈,她的挫败,她的心软。
全是因为他。本不该这样……
夏侯瑾轩,让夏侯琳变得不再是夏侯琳。
她气恼自己不争气,痛恨自己的软弱。却仍可耻地由心底升起了一丝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
夏侯琳红着眼睛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
“夏侯瑾轩,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出现?一开始,如果根本没有你就好了。”
不敢再去看此刻红衫少年的神色,夏侯琳从折剑山庄逃了。
逃回青州夏侯家。
什么擂台,什么比武,什么替家族争光,全部丢在脑后。
这一逃就是整整两年。
两年之间,夏侯琳及笄,挽起发髻,绑了红色的缎带。继承了家中的镖局,天南海北的闯,却唯独总是有意无意地绕过一个地方。
近年来武林盛会,夏侯琳却开始缺席。
夏侯琳途径开封城,偶遇了皇甫卓,向他讨了一块上好的子玉。
星弈取笑,曾经果敢干练的夏侯大小姐终究不复存焉。
夏侯琳怔了一下。然而也只是转瞬,她继续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蓝白道袍的蜀山姑娘依旧是那般的来去匆匆,偶尔会来找夏侯琳,带来一些江湖上的消息。
似乎又回到了参加品剑大会之前的日子,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夏侯琳的房间,箱底,和那只白瓷兔子放在一处的,还有一块未雕琢完全的子玉,笔的形状,青碧温润的色泽,像极了少年弯眉微笑时清澈的眼。
曾几何时,夏侯琳意气风发,以至于她一直对夏侯瑾轩怀有微妙的敌意。
那是自己前行中的障碍,不该心软。她对自己说。
然而在折剑山庄,少年朝自己温温润润的笑,毫无心机的模样,不加掩饰的全然信任……夏侯琳有些迟疑。
兵法,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这一瞬间的迟疑,便失了先机。
自此,让少年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心中。
化了最温柔的和风,最醇香的清酒,萦萦绕绕,缠缠绵绵。
让她再也无法不去在意,再也不能无视。
可夏侯琳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所以在父亲问起是否要参加今年的品剑大会时,她沉默,点了点头。
两年后她再次踏入折剑山庄,依旧是冰雪晶莹的世界,漫天飞絮盈盈洒洒地飘落。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夏侯琳穿过演武场走到客房,踩在落雪上足音沙沙。
寒梅傲雪,飞红点点凌霜。雪竹林前,紫裙少女停下和来人的交谈,抬手捋了耳畔的发,向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与欧阳倩对话的少年依旧着了红衫,碧玉簪束发。温润不减,疏朗清华。
夏侯瑾轩似有所感,随之转身。很明显的呆愣了片刻。
夏侯琳走上前,微微颔首,带了三分疏离,说:“倩姐姐,瑾轩堂哥,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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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剑大会的擂台上,早就换了不少新面孔。夏侯琳抱臂站在台下冷眼观看。
青衣侠女在一片喝彩声中利落收剑,转身步下擂台,迎上一位黄衫少女,两人点头致意。少女眼角一枚泪痣,手持双剑,流风回雪,舞起来却颇为几分风姿。
没几回合便轻松将对手打落擂台。
夏侯瑾轩几步走上前去,对着青衣侠女和黄衫少女揖了一礼,微笑着似乎说些祝贺的话语。
……不过短短两年,曾经少不经事的大少爷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朋友。
没有什么记忆是无法舍弃的,也并没有什么人是无可替代的。
欧阳倩做东,宴请一众世家子弟。酒酣面热之际,欧阳家的首席大弟子萧长风开起了夏侯琳的玩笑,说是几年前看着夏侯家的妹妹就是个冷淡的性子,这几年不见,越发难以接近了。
夏侯瑾轩执杯的手停了一下,面色有些惴惴,明显尴尬起来。
众人散去后,夏侯琳在屋外找到了倚栏眺望新雪的红衫少年,依旧温柔到那么完美的侧脸,他注视着簇簇红梅,眸中有些痴意。
无论什么时候,那个叫夏侯瑾轩的少年总是最温柔的。温柔到让人不知不觉间,一不留神便会溺毙其中,那样绝望的温柔。
视线落在少年绘了墨竹的红衫和自己同色的红裙上,夏侯琳只觉得心里一阵苦涩。
“瑾轩堂哥。”
少年转身,眼中明显有些慌乱和茫然,“哦,是小琳啊。”
夏侯琳只当不查,走近少年,轻松地说:“你在看什么?”
小时候,夏侯琳并不擅长舞文弄墨,夏侯瑾轩便拖着她一路穿梭在夏侯府长长的回廊里,将看到的景色一路典故讲过去,絮絮叨叨,眉飞色舞。
夏侯琳听得不耐烦,就屈起指头敲他,让他去扎马步去练习射箭。
“……对不起,其实一直想和小琳说这句话。”
夏侯琳回神,茫然地靠在栏杆上,看风吹竹林,徒留轻雪满地。
“我还记得小琳两年前说过的话,”少年依旧低低地说,“我之前从来不知道……小琳的想法。是我太自以为是,小琳那样努力,小琳的烦恼,我——”
少年抬头,目光坚定,“我想过了,我可以和二叔去说,然后一起说服爹。其实,小琳也是夏侯家的一员啊,为什么不能——”
夏侯琳猛然转过身子,“夏侯瑾轩你什么意思,在施舍我是不是?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不、不是,我——”
“想把门主之位丢给我,把责任丢给我,然后自己乐得逍遥天天研究你的神仙玄法风花雪月狐仙蝶精?!我告诉你,没门!”
“诶?”
“你就给我安生地当好夏侯家的下一任家主,要是敢随便跑路撂挑子不干,你就试试!我打断你的腿!”
“诶诶?”
夏侯琳狠狠地撞上少年,几步跑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睁眼。
缓慢却清晰的说:“若你成为夏侯家的下一任门主,夏侯琳毕生辅佐,绝无二话。”
比起那遥不可及的权势之争,她更怕的,是眼前这个少年的离去。
如此,她情愿舍弃那些虚妄的、空乏的强求,而只愿这个少年的相伴,纵相守无望,相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