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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与子将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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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对胤国那个人彻底死心了,许是这么久朝夕相对的照顾触动了夏殒歌,也许,仅仅是他大病初愈过于清闲,慕离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也总是对他说着细枝末节却暖人肺腑的话。
这些,对慕离已是奢侈的意外收获,他偏执的性格在夏殒歌的温文熏陶下亦逐渐平和。
夏殒歌是在春天醒来的。
那一天,阿阁的碧桃花正开最后一期,慕离剪下两只半开的带回毓明宫,插在来仪堂墙脚那只巨大的土陶花瓶里,老根新枝颇有意味。十几粒浅粉随意点缀在横斜枝条上,鲜润温婉,在这布局精致却缺乏生气的房间展示出一笔宁静的灵婉。
慕离去膳房看着煎了药,亲自尝了滋味,彼时他的舌头已能辨别出药汤在工序上的不同造成的细微差别——这次的药差强人意。
连着罐子送去来仪堂,倒进青玉盏,等到药温适中,刚好入夜二更。他像素日那样,在进门之时轻声道:“公子,吃药了?”
尽管不知这句话到何时才能得到回应。
走近床榻,拉开香云纱帘用紫玉钩挂好,他没注意,自己这谨慎细致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入一个人的眼。
直到端了药盏,伸手准备扶夏殒歌坐起,发现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凝视着自己。那双眼明亮深邃,一见忘神。
所有套路中昏迷很久的人醒来第一句话必定是“我在哪里?”,然后是“我昏迷多久了?”,然后是“谁谁谁还好么?”,然后
可夏殒歌确实异于常人,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慕离在看到他第一眼就被摄去魂魄,之后无论相处多久,只要分离后重逢,总有初见的惊艳之感,于是一生都陷入了一见钟情般痴傻魔怔。
夏殒歌只轻轻问了句:“这么晚,你还不休息?”
慕离不曾想公子醒来后问的第一个人是自己,几乎是喜极而泣,反而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说:“我扶公子起来吃药。”
夏殒歌没说话,很不可思议望着他。
慕离有些委屈,不解看着夏殒歌。
夏殒歌轻咳一声,道:“其实我想说——我既然醒了就能自己吃药。”
慕离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夏殒歌便伸手去接药盏,长久不见阳光的纤白手指握着青玉盏,映出淡淡葱绿,煞是好看。
可夏殒歌只将药端到半途,手忽的一倾,药盏滑落地上,手也无力垂下。
第一次醒来只说了这样两句话,便再度昏睡。
药汁在地上溅出大小不等的黑色多芒星,点点滴滴,慕离衣上也溅了不少,只因是黑衣,不大显。
空气里满是苦涩气息,慕离难以相信半盏药居然可以发散这样多隐痛的滋味。
但他已忘记难过,一如在看到夏殒歌醒来的刹那忘了狂奔出门,将这喜讯告知于众。
有些事物,花了过多心思等待那一个结果,但结果真的以喜讯的方式到来那一刻,当事人往往反而不会有想象中那么惊喜。
忍受了太漫长折磨的人,往往会将一切看淡。
但事后慕离回想,他之所以没太大反应绝不是因为什么看淡,而只是——高兴傻了。
不然无法解释他看着药盏滑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溅出杯盏,摔地刹那剧烈的疼。
还要不动声色,唤来侍女打扫地面,自己则抱着药罐再跑一趟膳房,花半个时辰重熬了一顿药,带到来仪堂。
刚进门便听到夏殒歌的声音:“我刚说你是不是睡了,怎么又跑去煎药了?”
慕离尽力平定心绪,不然,若是夏殒歌再度昏过去,那从云端跌落泥土的滋味他不知能否承受。
这次,夏殒歌清醒的时间长了些,自己坐起来喝了药,谈到新登基的夏子翎,又粗略问了晏太后和锦裳的状况。慕离很是愧疚,这近半年时间眼珠子都陷在夏殒歌身上了,外界发生了什么他一问三不知。
夏殒歌笑笑说:“我没怪你,这些日子你太累了,所以”
那句话在“所以”之后逐渐暗哑,模糊,无疾而终。
慕离轻轻将夏殒歌放下,垫好枕头,盖好被子,却再睡不着。
他坚持着,要等到夏殒歌清醒,彻底、永远的清醒。
看到后半夜,还是不知不觉睡着,而且这次,连素日半时辰醒来一次的习惯也完全没有保持。
慕离自迷蒙中听到夏殒歌的声音,轻而柔:“他这几月没睡好,咱们都别吵他。”
慕离慢慢睁眼,倏然被眼前景象惊住。
满满一屋子的人。
夏子翎坐在花梨木椅上,托腮似在思索什么,夏景宥不紧不慢喝着茶,锦裳推着晏太后,母女俩拉着夏殒歌的手说着什么,满脸泪水,还有个不知何处冒出的小孩,葱翠的衫子,瞪着一双明亮眼睛研究他的睡容。
慕离揉揉眼睛,葱绿衣服的小孩立即跑过来,又是拉手又是拍脸:“慕离哥哥醒了?”
“呃、、、阁下——”
这里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家伙也比慕离有来头,这点自知之明慕离是清楚的。
只是,被一个小孩当布娃娃捏扁搓圆确实感觉不怎么好。
夏殒歌低声止住:“子清,别乱动哥哥。”
一旁夏景宥慢慢放下茶盏,含笑道:“子清是我收的第三个学生,子清,见了师哥该怎么招呼,嗯?”
夏子清一愣,立即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对慕离鞠了个躬:“慕离师哥。”
子清?封了清河王的四皇子夏子清?
慕离吓得马上清醒了,忙跳下床对小孩跪下:“殿下不可,君臣有别。”
冷不防被人敲了下脑袋,抬头,夏殒歌笑着看着自己:“吃饭了,这样跪来跪去不嫌累?”
夏子翎含笑道:“朕特准了,慕离私下可不行大礼。”
晏太后好生调养了些时月,气色好了不少,没了年轻美貌,看来更显慈爱,拉着慕离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当年先皇选慕离做殒儿的侍读哀家还不大乐意,竟是哀家看走眼了,慕离忠心心可是千古难得一见。殒儿,慕离这些日子照顾你这样辛苦,准备怎么赏他,子翎你也看着办——”
历此大劫,皇后公主、皇子王孙都不再高高在上,开始用平等感恩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
锦裳以一块素色丝巾覆面,眼波晶莹如雪,此刻带出笑意:“慕大人为救殒儿牺牲,我夏家欠你一个家。”
一个“家“字,令慕离在黯然一瞬后满脸通红,思绪浮荡。
夏景宥依然不紧不慢喝着茶,偶一抬头,笑意与黯然飞速转换,待所有人安静下来,淡淡一笑:“什么封赏日后自看慕离,眼下却有一件要紧事。”
所有眼光齐刷刷转向他。
夏景宥指向外厅:“听说殒儿醒了我们就来了,到现在可都饿着,殒儿你这东道主可是不怎么称职。”
夏殒歌大笑:“四叔都知道指那里,何不直说开饭?”
似乎早意料今日盛会,饭菜很是精致丰盛,每人偏爱的口味一样不落下,病痛并未消磨他的周到与智慧。
推开门,晨晖如织金,灿烂得耀眼,直欲令人流泪,慕离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未曾想象过的好生活就此来临。
夏殒歌贴着门站了一小会儿,确定慕离是睡了。
慕离这一烧非比寻常,占了他的来仪堂,他也不好再进去打扰,只好在侧殿随便找了件衣服拉上。
想想觉得不妥,夏子翎召他去勤政殿,说是商量个事情,传旨内官一副神神叨叨模样。
摇摇头,眼一花,一抹白色建筑掠过视线——慕离的湘雅轩。
让碧芙打开衣柜,翻遍夏衣,都不见那冰绡和生丝夹层的衣。他和慕离熟不拘礼,有时赶时间,慌了就穿对方的衣服,倒也合适——身材都差不多。
可这衣柜里,竟连一件自己的衣服都没有。
想想也合理,夏衣轻薄易破,早就给丢哪里去了不知道。
碧芙眉挑了挑,忽然从衣柜夹层拉出一个大红的盒子:“殿下可是在找这个?”
开盖,散出一股细细幽香。碧芙手呼啦啦已展开衣服,冰绡内层流转浅水蓝,外层是月白生丝料,用金银线绞股的红线绣着竹纹,这一展开,冰润细幽的香气令人恍若置身香雪之海。
夏殒歌凝神一看,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件。
只是,这香——
像是波戈进贡的素蕙,宫中本就稀少,竟被慕离用来做了防虫的熏香。
敢情这些年慕离把他随手一丢的衣服当做圣品供着。
夏殒歌皱眉穿上,喃喃道:“这——这叫个什么事?”
养心殿内龙涎细腻幽雅,馥郁腻甜暗藏幽冷,又是香,七荤八素,夏殒歌吸了吸鼻子。
夏子翎正看着什么,看到夏殒歌在外,温情一笑招呼:“殒儿过来。”
案上平平铺展一张图纸,色彩斑斓,更用各色彩线勾出轮廓,详细标注地名。夏子翎指向阳平,道:“朕打算封慕离为襄郡王,封地阳平郡,紧靠龙城自是富贵繁华,又靠着清河,倒可以帮忙照看子清,你看如何?”
夏殒歌淡淡一声“哦”,眼神飘忽,焦点落在地图的边缘。
烟气在厅堂弥漫,每个人的眉眼都看不真切。
夏殒歌轻轻点向地图上翊国版图的末端,右边是海水,湛蓝好似凝聚了天空所有的泪水,烟波浩渺,传说沧海月明,会有幽怨的鲛人沉浮与碧蓝水汽,无休无止唱着思念的歌。
青天碧海夜夜心。
他想驾一苇轻舟,看一看那没有红尘困扰的清净之地。
是比凡尘幸福,还是比凡尘寂寥?
寂寥,本身就是福分。
只是无人可以消受。
“东莱郡不比阳平东平繁华,却地域辽广,也还算是个富饶之地,你是想让慕离去哪里?”夏子翎往夏殒歌手指落下的那个点瞥去,有些难以置信。
富饶、清净、最重要的是——远。
离龙城那是真的远,远得来去一次就要两三个月。
“朕还以为,你想把慕离安排在近处。”
夏殒歌轻笑,柔软而虚渺,像极海上烟波,抬眸,极目东望。
夏子翎听他轻声低吟:“刘郎已恨蓬山远,此去蓬山几万重——”
夏子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殒儿,若你喜欢,为兄可以世俗礼教原本算不得什么,你本该是世间最强的那一个,为何学不会藐视?”
夏殒歌垂眸,一字一字:“殒儿已将天下交给皇兄——”
夏子翎顿了顿,收起地图,豪迈大笑:“这件事为兄替你决定了,慕离封地东平阳平郡,封襄郡王,赐入宫金牌,可任意出入毓明宫。”
“我不同意”,夏殒歌眉眼一冷,先前的话说得冷冽,最后语气忽然一黯,“我想自己安静些。”
夏子翎已饱蘸笔墨,准备拟旨,听得这样一说,笔锋一滞,大团浓黏黑墨在纸上散开,啧啧直叹:“你真是让你娶妻你不干,身边一个称心的人都不留,朕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夏殒歌一言不发,只一瞬不瞬凝视着白烟吞吐的精致香炉。
夏子翎将纸揉作一团,扔进废纸兜,翻开一张新的,道:“朕拟两份旨,让慕离自己选。”
夏殒歌霍然抬头,眉如冰封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