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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出走的那晚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沿着那条泊金公路一直走一直走,终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只是身体里有股力量不断驱策着我前进,前进。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仿佛母亲的那一巴掌到此刻才真正发挥了威力。我用手捂着,掌心也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我低下头,借着电闪雷鸣的空隙,看到了掌心细长破碎的伤口。血被雨水稀释了,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我灵魂里的绝望似乎也稀释了。我终于恢复了感知的能力,那气味,带着一丝丝血腥,一丝丝凉风,有点点腥,还有点点甜。掌心里张牙舞爪的割痕,像一弯弯蚀骨的蛇,从伤口钻进去,吸食我的骨髓,痛得我心口一阵一阵痉挛。
      我低头看去,才发现一时气愤撕开的衣服仍敞开着,我极力割断的裹胸布仍稀稀落落地缠在我的胸口。
      真是……羞耻!
      我暗骂一声,才想将衣服扣好。可是,那一撕太用力,有几颗扣子已经掉了,剩下的依稀被一根线牵扯着,重新被扣好后,也只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我最终放弃了努力。管它呢。
      我就这样一直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愈加地黑暗了,天边偶尔闪过的亮光,带着路边草丛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让每一个脚步的回音都被放大了,每一下都铿铿的敲在我的心坎上。我突然有些害怕,呼吸也变得急促,手心传来的剧痛感却让我愈加的清醒。我紧张的四处张望,却什么都看不清,这一片杳杳冥冥昏昏默默,忽远忽近,时高时低,若隐若现。我就在这一片天旋动转中,昏了过去。
      醒来之时,那一片黑暗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橘黄色的灯光,散发着一股暖意。我向上看,就看到一尊笑容可掬的菩萨在向我微笑。很好,我想。于是我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了一个女人。
      “你醒了?”她这样问我,很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丝跳跃,说得一口闽南话。
      我的台语不太好,这句话倒还勉强听得懂。我想坐起来,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瞬间又攫住了我,我只好放弃了。
      “你小心点。”手臂被那个声音的主人扶住了我。一张化着厚厚油彩的脸就在我面前。不化妆的地方也涂着白白的粉,看不出年纪,只觉得眉毛画得英气逼人,身上穿着戏服,束得腰身紧紧的,显得十分干练。
      “谢谢。”我轻声说。手心再次传来剧烈的疼痛,我低头一看,手掌已经被人包好了,白色的绷带被人很仔细的系在手背的外侧。身上换了一件土不啦叽的花衬衣。我向胸口摸去,空空荡荡的,那跟随我三年的裹胸布不见了,凉飕飕的一片。
      “你帮我换的衣服?”我的态度冷下来,语气也淡淡的。我想到或许是这个女人将我胸口那破碎的裹胸布解下来,我曾经赤身裸体在她的面前,而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笑了笑,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弯弯的眉毛仿佛也没有那么强硬了。她在床沿坐下来,看着我的眼光也变很柔和了,她犹疑了片刻,才用十分别扭的国语对我说:“是。”
      我连忙拉过盖在身上的棉被遮在胸口。我在别扭什么呢?她的声音听上去比我的母亲还要苍老一些,对我根本没有什么企图,我亦不会有其他遐想,可我的心里还是生出了一股羞耻,脸上火辣辣的。
      她仍旧笑了笑,仿佛看穿了我的窘迫和惶恐又不揭穿,“你流了很多血,晕倒在路边,是我老公路过救了你。这里是戏班。戏马上要开演了,我没有时间照顾你,你要是觉得累了就再睡会。”
      她站起身,停了片刻,估计是想我回答什么,但我一直默不作声,她就走了。她走后不久,耳畔便传来紧锣密鼓的敲击声和稀稀疏疏的欢呼声,我才恍然醒觉她说这里是戏班。台湾的传统戏剧我并不太懂,只知道有很多种,早几十年曾倍受乡绅百姓的青睐,但近些年因为战争和科技的发展,实则早已没落,仍在演出的剧种少之又少。父亲还在的时候,曾有过京剧班到小镇演出,但那时我还太小,记忆早已稀薄,只依稀记得那时候骑在父亲脖子上闹腾着,对于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父亲,那是极少数极少数的欢乐时光。
      我躺着床上恍恍惚惚地想了很多,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年轻的生命,我过去十五年的所有经历,已经承载得太多太多了,似乎非要找个缺口流出来不可。耳边欢呼声依旧,那些铜锣声或轻或重或近或远地飘忽着,我也不知怎地就循着那声走了出去。
      我来到外面的时候剧目早已开始很久了,从后台的缝隙里看出去,戏棚边高挂着剧目《罗通扫北》。戏台下坐着密密麻麻的观众,情绪高昂,高谈阔论,隔着老远我依稀都能听见观众说:“等一下罗通大战老番将最精彩了!”
      “是啊是啊,大将军罗通曾经立誓会死在九十九的人手上,所以当九十九岁的老番将出现时,誓言就应验了。”另一个人高兴的附和。
      我抬头望向戏台。高高的戏台上,一个男人在锣鼓声中化身罗通翻身上台,与九十九岁的番将战在一起。战场萧萧,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整个现场都感染了一片肃杀。两人先时战得不可开交,可是霎时间老番将番刀一扫,狠狠一刺一拖,罗通立时开膛破肚。那时候还看不懂抛散而出的五彩布条象征的是罗通的肚肠,只见那个男人翻滚、甩发、逃命。紧锣密鼓中,我仿佛看见罗通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走匆忙。那一声声锣鼓都敲在我的心坎上,敲得我热血上涌,几欲晕倒。
      我急忙扶住手边的台柱,连手上的伤都顾不上,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剧情。罗通的儿子罗江看到父亲肠肚外泄,一时心急,急忙捧起沙尘为他止血。不料灰沙一倒,罗通挣扎的更厉害了,翻滚着逃到象征悬崖的舞台边,从高处翻落,倒地而亡。罗通一死,热腾腾的战场止息了,锣鼓点安静下来,萧瑟肃杀的秋风呼呼而过,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台上肝肠寸断的人。我分不清台上台下,只觉得夕阳的余晖恍了眼,一片晶晶亮亮的支离破碎间,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我抬手拨开,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是那个扮演罗通的男人,他仍穿着戏服,身上凌乱地挂着象征肚肠的五彩缤纷的彩带,他的眼睛很深邃,隔着厚重的油彩也能看见眼睛深深的沟壑。
      他抬脚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始终觉得不太放心,又问道:“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喉咙里梗着难受让我发不出声音,只是心里某根弦到底是被莫名的拨动了,眼泪像断了线的往下流,都来不及擦干。我努力地遏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却像看透了一样,站在我面前,温柔地道:“要是想哭,就哭吧。”
      我的眼泪就再也收不住了。先是抽噎着,然后慢慢地哭出声,后来竟变成了嚎啕大哭。心里好像很痛很痛,又不知道痛在哪里,为什么痛。到后来,竟变成了为了哭而哭,仿佛好把眼泪哭干才甘休似的。
      男人就任由我抱着,在粗糙的舞台布景缝隙透照进来的一缕夕阳中,我抱着一个“死去”的男人,痛哭流涕,哀恸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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