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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后来的故事大概就是王玉桂找到了我,不过那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也可能昏迷不醒。宾朋散去之后,我这个买醉的独行侠无处可去就留了下来。从未饮酒的我一下子灌了太多白酒导致酒精中毒和轻微的胃出血,在医院洗胃观察了一晚上之后,第二天就出院了。如今想来已经很模糊了。我醒来之时,是下午,周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水夹杂着淡淡的酒精味,有点刺鼻。我刚一掀被,身子又无力地摔回床上。脑袋晕晕沉沉的,额中间突突的跳动,喉中干涩生疼,腹中灼烧苦涩的感觉似乎还未来得及散去。
      我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只觉得喉中如刀片划过,割出一股淡淡的腥甜。帐顶上因为雨水漏湿形成一块肮脏的黄斑,中间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蚊蛾的尸体。若不是阳光明媚从小小的窗户外毫不吝啬的倾泻下来,把屋内烘托得一片锃亮,让我看见正对着床的一扇年代久远的木门,我真的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什么台北,什么毓敏秀,什么婚礼,统统都只是个不太美妙的梦。梦醒了,我还躺在妈祖庙外的小板床上,活在自己狭隘的世界里。
      我强忍着不适从矮矮的木板床上起来,床前的地上有一块肮脏的污迹,我小心地越过它,开门出去。门外是一条阴暗的走廊,相隔不远就有一扇小门,鳞次栉比就像学校里的宿舍,只在长廊尽头泻下一点偷闲的亮光。我循着长廊来到外面,景象才豁然开朗。
      空旷的院子里,三两个年轻的学员在苦练腰腿功,围成圈一下一下练习朝天蹬,汗水一滴一滴地沿着年轻的脸孔落下,渗入土地里。这些人我见过,却从未记得他们姓甚名谁。我努力地搜寻着王玉桂或者徐红的身影,没有找到。三三两两的阳光照下来,投射在斑驳倾坯的墙根上,那里堆放着一些用久了的断枪断棍和其他陈旧的道具,阳光照在上面形成一片片晦暗的千疮百孔。
      我恍恍惚惚的,好像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我扶着门框,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十月的台湾阳光依然明媚耀眼。明亮的阳光在屋檐之外折射出一种令人晕眩的光彩,温和的风带着十月的台湾该有的温度迎面吹来,然后我就那样毫无预兆的栽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有了王玉桂。她还是很温柔,没有问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会出现在婚礼上。也许她知道,不过不重要了。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仁慈有悲悯,或许还有怜爱,我不确定。
      我说:“我做了个梦。”我的头还是很痛。
      “你病了。”她淡淡地回答我。
      哦,是吗?我心里这样想。可能是的。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确诊无误了,如今大概已经病入膏肓了。
      “医得好吗?”
      “你好好睡一觉,很快就好的。”王玉桂安慰道,似乎还叹了一口气,我听不清。她帮我掖了棉被,又被我掀开了。她就没有再坚持,叮嘱我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我黯然地点头,抬手摸上自己的额头,热乎乎的,全身都冒着腾腾的蒸汽。身上黏黏腻腻的,好像连血液都变稠密厚重了。我记得倒下去之前,天气也是暖暖的,大概我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我遇见一个美好的女子,奋不顾身的爱上她,千里迢迢的找寻她,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嫁做人妻。多么荒唐的一切,怎么可能不是梦呢。这样想着,我竟然痴痴笑了起来。
      我又回到了戏班。没有人觉得不妥,好像我只是请假离开了几天。大概是王玉桂没有宣布我离班的消息,她好像看准了我会回来一样。这个女人看起来温柔善良,却实实透着精明,难怪丁永昌不在的时候,她把整个戏班管理得有条不紊。我以前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丁建业的出现终于提醒了我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算算时间,小黄的狗仔应该出生了。在我最艰难最孤独的日子里,它一直都陪伴我。新的生命会带来新的希望。我满心欢喜地向丁建业询问小黄的情况,但丁建业嗫嗫嚅嚅的表情让我隐隐觉得出事了。我急得一下子抓住他的手,他也就任由我抓着,只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是不是小黄出什么事了?它怎么了?”
      “不是,它很好。”他急忙解释。只是眉头还是拧着。
      我顿时泄了口气。
      “只是我没有把它带过来。”
      他的声音低下去,但我的声音却尖了起来,“为什么?”
      “它快生了,阿母说它肯定经不起这一路的颠簸了。”
      竟然是王玉桂,她怎么会不懂得十月怀胎的艰苦,她怎么忍心在它临盆的时候抛弃它!她不知道那条狗对我很重要了吗?
      我冷睨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那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我这浓浓地恨意究竟来自何方。丁建业仍在喏喏地狡辩:“不是残忍。我们也是为了它好,它当时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奔波了,何况只是一条狗而已,你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他说得好轻巧,一条狗而已。或许它曾经是一只流浪狗,但我照顾它这么久,它陪伴我这么久,早已经是我生活里最要好的伙伴,怎么可能那么轻巧地重新做回一只流浪狗就算了。初见那时它掌心的肉垫都脓化了,它一瘸一拐地走着,我用石片刮下它掌心的烂肉它都很少哼哼唧唧。它俨然已经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为什么他们要连我最后的所有都要剥夺。
      “那条狗我们已经收留它很久了,也算仁至义尽了,它本来就是一条流浪狗,重新做回条一条流浪狗又怎么样。”丁建业仍在絮絮叨叨着。在他的逻辑里,这是很理所当然的。我已经气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为了避免我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我急忙将他赶出了房门。
      如果你曾经一无所有,我给你十块钱再问你要回来,你觉得会一样吗?就好像你曾经是一个人,后来爱上一个人,再后来你失去她重新回到一个人,这怎么可能一样呢?
      或许因为曾经有过陪伴,我竟然开始不习惯这么冷清的日子了。我听人说过,狗是最忠诚的动物,一生只会认一个主人,就算被抛弃了也会站原地一直等着,希望主人有一日会回来找它。我抱病回过小镇,但小黄已经不在了。人去灰落,物似昨非。我不知道它是否重新找了一个好心的人,又或者每日奔走在各个饭店和垃圾桶之间找食,喂饱它可怜的小狗仔。我们的缘分在我决定抛下它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后来丁建业为了表示歉意,在台北的宠物店里买来一只小狗,说是国外的品种,很名贵。它的尾巴很短,全身肉呼呼的,长着长长的毛,干净洁白。它跑起来全身的肉都在颤,叫声很小很尖锐,看上去乖巧可人。但我没有接受。这辈子或许我只会养小黄一只狗,不关乎它多名贵或多漂亮,它只是乡下的一只土狗,一条腿是瘸的,只是因为它让我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而爱护它罢了。而这些,永远不在丁建业的理解范围。丁建业的那只外国名狗转送给了林佳喜。林佳喜欢喜得不得了,大家都赞那狗乖巧可爱,夸她机灵可人,她便每天抱着那只狗在大家面前晃荡。
      身体康复之后我恢复了花旦的生活。每天练功唱戏,日复一日。大概生了一场重病,多多少少稀释了灵魂里绝望的成分,日子轻便许多。只是从那以后,我的体质愈发变差,偶有个风起云落就会伤风感冒。
      戏班逐步走上正轨。戏班的人都在忙着接受从乡下到大都市的转变。我们有了宽敞明亮的演出舞台,有了四人一间的小宿舍,不再需要随便搭就的浴室。演出安排得秩序井然,丁永昌不用再四处奔波了,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打理戏班,一切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在这个浮夸聒噪的年代,歌仔戏作为民族传统的戏曲,总归也算蒸蒸日上。
      一九八一年的冬天,台湾遭受了有史以来罕见的风雪,强大的寒流夹着充足的水气袭过岛上,小小的岛屿如雨中浮萍飘摇不定。一整个冬天,除了年底的庙会,戏班几乎没有演出。我躺在矮小坚硬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肃索的寒风呼啸,裹紧自己的寒被仍是瑟瑟发抖。那年的冬天过得异常艰难,我为了还王玉桂的医药费,几乎攒下所有的份子钱,就连寒被上那件缀着小碎花的棉衣都是王玉桂不忍,私底下送给我,叮嘱我天冷被薄就盖在棉被上面加厚防寒,到底作用不大。
      我不知道王玉桂究竟有没有从我的异常中看出些许端倪,我甚至开始搞不清她的那些好是她的仁慈还是她的精明,那股朦胧的被洞悉感是确有其事还有我的敏感多虑。她还是一样的对我好,与以往相同,又似乎有所不同。她曾借徐红的嘴撮合过我和丁建业,只是戏谑的口吻,听来总有些不真实,我没有回应。
      阳春三月的时候,天气仍阴寒料峭,阴雨绵绵,戏班逐渐恢复了演出。经过一个冬天的沉淀,王玉桂终于找我说破了。
      具体的谈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她静静地坐在我对面,一下一下地搓着双手。她的手还是很粗糙,手背皲裂开一道道破碎的细纹。她的脸上是难见的赧色,躲在北风吹起的酡红之下,显得很厚重。她一直低着头,我们几乎没有对视过。她的嘴唇也是皲裂着的,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皮。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进班两年却仍旧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不是因为我年龄大资质低,而是戏班的传统规定——看家本领,内传不外传。言外之意,若想在这戏班站得一席之地,非得成为丁家人。我莫名想起当初王玉桂说正缺少一个人传承衣钵的话,就像被谁冷不防地掴了一巴掌,在这数九寒天,火辣辣的,又有些麻木。
      我多么傻!
      我紧紧地裹着棉被,温度似乎瞬间降低了一个冰点,周围的空气凝结成一粒粒冰渣穿过心肺刺骨的痛。我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终究没有开口拒绝。大概经历过一次失去,和我或多或少从丁建业口中得到一些毓敏秀的消息,知道她过得很好,知道他很疼爱她,知道她已经在悄悄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心中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生活总要回归正统,一个人一辈子总要结一次婚,哪怕不能成为灵魂的伴侣,至少这样的婚姻也是无害的,不爱不恨无欲无求,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窗外的风呜呜的呼啸着,像是谁沉痛的哭泣,破旧的木门随着风声碰的一声狠狠合上,惊起一阵细碎的尘埃。
      那一年,我十九岁。在一九八一年的台北,正是适婚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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