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后来,我的花旦生涯正式开始了。王玉桂虽答应了收我为徒,但她从舞台上退下已久,只是在演一些二三线花旦的角儿,她便让我跟着徐红学习。
每天清晨,在庙门前的空地上,徐红教班里的花旦吊嗓、练功的时候,我就默默地站在水池旁压腿下腰;在一大群人围成圈子练习腰腿功的时候,我还在压腿下腰;大家练习把子功的时候,我仍在压腿下腰。徐红以我十六岁的年纪入门,身体已经开始僵化为由,让我拉伸身体各个关节和韧带,这压腿我足足压了两个月才算小有成效。练习扇子功的时候,徐红也会破例让我随同大家练习。只是在别人手中玩转得仿佛有生命一般的折扇,在我手中就是几张破纸糊着几根破木头,时不时地啪嗒掉在地上。徐红就总是神出鬼没地站在我旁边,往往扇子捡起来还没有拿稳,徐红手中的扇子已啪地一声落下打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印,然后边轻声嘟囔“猪猡”边走开。那声音也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远不近的,只是让身边几个人都听得到,然后就会传来一阵窃笑。
那时候我便知道我是不讨徐红喜欢的,但却不知她为何如此憎恶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连站在我身边的人都是徐红刻意安排好的,就像那个屏东的查某囝仔,叫林佳喜,徐红总是叫她阿喜,十二三岁,从小跟着徐红从娃娃旦开始学习,如今算是徐红的得力门生了。
林佳喜年纪虽小,嘴巴却是一样刻薄,嘴唇薄薄的,不演戏的时候也涂着殷红的唇脂,不可一世地睥睨着众人,时不时从薄薄的唇瓣间溜出一句“生鸡无蛋,放鸡屎有”,好像所有人都是低三下四,唯独她高高在上。我的扇子大多数都是她碰掉的。
长枪对打的时候,徐红会安排我和她一组。按常理新手和老兵不会安排在一起,但徐红美其名曰我是王玉桂嫡传的,不可怠慢,我也就无可奈何。林佳喜的动作很轻盈,挑、拨、刺做得优美有度,常常令我的长枪却常常不知不觉脱手而去。丁建业也耍得一手好枪,与林佳喜的飘逸轻盈截然不同,而是孔武有力,点、面、扑虎虎生风,是属于小生的枪法。他总是一脸戏谑地看着我们。
不记得这样的窘境持续了多久,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带着小黄从外面回到戏班,一进门就被林佳喜抓住手臂,“一定是她偷的!”不由分说就拖拖拽拽又欲将我拉到外面。
我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弄得莫名其妙,却是听懂了里面一个偷字,就狠狠甩开她的手,“你放开我!你东西被偷了关我什么事。”
“什么不关你的事,班里只有你一个小偷,不是你拿的还会有谁?”
“对啊,不是你拿的还会有谁。”那几个小旦七嘴八舌的附和她,真真应了那句人多势众。
“你丢了什么东西?”我说。
“两百零八块,我原本锁在盒子里的,现在不见了。”
她的身后,床上胡乱丢着一个小盒子,锁被撬开了。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都是些零碎玩意,饰品之类,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或者说,值钱的东西不见了。两百零八块钱,在那个年代,不是个小数目,像歌仔戏班这样餐风露宿不定时不定量的演出,一个小小的女旦也许要攒半年不止。
见我没再说话,林佳喜不由分说拉着我,“走!我要找班主评理。”
丁建业就在那个时候走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他说。
“她偷东西!”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口气,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偷东西?”丁建业假装难以相信的语气,看着我,“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幸好这次只是丢了两百块钱,真难以想象若继续留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这种事情,绝不能姑息。”丁建业顺溜地说完,都不喘一口气,就像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一样。
“对!姑息足以养奸,绝不能姑息她。”林佳喜咄咄逼人地应和。
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他们的手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没有想到我只有一次并不成功的行窃经验,却一辈子被扣上了盗贼的罪名。我没有想到人们的想象力竟丰富到这种程度,任何事情只需凭借那丰富的想象力和一传十十传百的广播手段就可以形成最无形最无情的仲裁,不用审决就已经宣判有罪,而且罪名终身成立。他们早已坐实了我是个名副其实的盗贼。更何况他们如此蓄意为之,我又还需辩解什么呢?我只是冷静地说道:“我没拿过你的东西。”是拿,不是偷。
林佳喜走到我面前,手上拿着她的那个盒子,“这里就只有你一个贼,你说你没有拿谁信呐?你们信吗?”
“不信。”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她。
“你看,大家都不相信你。”她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好像借别人的嘴说出来的话更可信一些。她走近一步,又道:“要我们相信也容易,只要让我们搜搜就行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冷冷拒绝,“我不需要你相信。你的脏钱,我一分也没拿过。你要嫁祸麻烦高明一些。”
林佳喜明显一愣,她或许没有想过我会识穿这个阴谋。我高估了她的智商,却低估了她的武力。大概所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说的就是人的智商值越低,武力值就越高。
“我的钱明明就是你偷的,你还敢抵赖。”她仍在强辩,气势却是弱下去了,最后她竟是一挥手,说道:“姐妹们,给我搜。”
她一声令下,张牙舞爪的魔爪就招呼到我的手上。她真的动手了。我紧紧地护住身体,还是传来了衣服撕裂的声音。到身后响起丁建业喝止的声音,纷乱渐渐止息,我那件破旧的廉价的土不啦叽的花衬衣,也终于遮不住我的羞我的丑我的慌乱了。仅剩的两颗纽扣也摇摇晃晃的,欲落未落。
所有人都呆掉了,我也呆掉了。那一抹头角峥嵘的嫩芽,好像终于找到机会报复我这几年以来对它的压制。那是后来我借王玉桂的钱买的一件小小的汗衫,粗略剪裁去了袖口当做裹胸布。王玉桂送我的那两件胸罩最终被我束之高阁,而那两抹柔软此刻它正孤立无援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用力地环抱住自己,像一只受伤的蜘蛛,将所有的手足紧缩护住我的肚腹,但那里仍是我最软弱的地方。
我疯了一样挤开拥挤的人群,在那个大大的衣箱底层,翻出了那两件胸罩。就在那个开放式的露天浴室里,我对着一面小小的镜子,最终戴上了我女人的躯壳。那一年,我十七岁。所有的温暖都会令人脆弱。幸福,只是一种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