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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奉命和亲桓燐封王,多事烦忧贾环去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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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矞开国立下的规矩,高高挂在太庙的几个大字:不和亲,不纳贡,不结盟,不请降。这是大矞世代君王都必须遵守的规矩。凡有违此者,死后不入宗庙,不得从皇帝礼。而对第一项“不和亲”,太祖有批曰:“我华夏世代,不得以皇室女子名义和亲外族。而外族以王室女子嫁入我国,从华夏礼仪,可也。”
大矞历经四代君王,对外战争有胜有败,有和有峙,除太祖后妃里有个外族公主,却也无人与外族王室结亲。自上代君王开始,从未对北方用过大阵仗,却也不曾有过败着。即便如此,因了朝廷软弱,竟不曾趁胜追击,反而回回胜仗之后,若北延鞑子暂时服软,便也赏赐金银。如此一来,总有将士寒心。来来往往,几十年里,已有四五次了。此次对北延的征战,不知是否真的动了这北方狼族之根基,不等大矞有什么动作,那边先找人来正式议和,知道本国规矩,首先提出的一条,就是嫁一位公主过来。
消息一出,上下哗然。
朝堂上吵吵嚷嚷,朝堂下茶余饭后。
便是荣国府内,偶尔也有了谈资。
只是闺阁话题,不外乎那北延的公主,是个什么模样。外族之女,是好看呢,还是难看。只听借住这荣国府的薛宝钗笑道:“大约与我族一般,总是有美有丑的。我曾听家中妹妹说起过,小时随叔父经过西边儿,遇见一位极美的外国女子,金黄的头发,皮肤雪白,头上戴着红宝石红珊瑚,美得跟画儿一般。”
探春便也笑道:“如宝姐姐这么一说,倒是的。我虽没见过外族,道理还是懂的,到哪儿不是人呢?便是人,美的也有,丑的也有,什么稀奇。”
谁知宝玉这时犯了痴病,将那北延公主看做一般闺阁女子,水做的骨肉,定然如宝钗所述外族少女那般美极,不禁叹气道:“从那般遥远之处过来,又不知是怎样柔弱美丽的人,离了父母至亲,何等伤心呢!”
众姊妹听了也是这个道理,一时倒同为感叹。
正巧贾环从贾母那头出来,路过宝玉住处,想起他前日说新制了上好的花茶,便想讨杯茶喝,但见一众姊妹都在,真个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拱拱手:“只是来找二哥讨碗茶喝,不想,叨扰各位姐姐了……”
黛玉起身道:“环儿轻易也不叨扰的,可见不知如何烦咱们呢。”
贾环抬眼,满屋子胭脂彩绣,辉煌颜色,不免也觉赏心悦目,开了笑颜道:“林姐姐这话说得冤,可见是忘了我回回给您送糕点玩意儿还有孤本的好儿了。”
黛玉抿着唇只是笑。
探春淡淡道:“有颦儿的,可有我们的?”
贾环苦笑:“哪个姐姐那里年节没收到礼的,一并说出来,我加倍地补。”
宝玉便嗯哼一声:“我可没有。”
贾环听他开口,头一下抬起,拍拍袖子就坐上炕:“得了,宝玉‘姐姐’,回头上我那儿拿去?”
众人闻言哄笑起来。
宝玉也笑了,仗着人大些,伸手就咯吱他,倒忘记这是个朝廷命官,贾环只得不住求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闹一阵,宝玉方住了手,叫袭人将新制的花茶泡来与他喝,又包了好些让他带走。宝钗抬眼瞧瞧他,忽思起其常在官中,不免问道:“环弟最近可多听人说北延公主要来和亲之事。”
贾环刚喝了一口热茶,眉头微皱:“这个事情,要说也不是什么大好事……”
探春却问:“为何?”
贾环看她一眼,斟酌着道:“不过是些政治上的考量,你们还是莫要多谈。真想知道,我也不过与众姐姐说些北延的风土,那公主来历罢了。”
众人眼睛一亮:“哦?你还知道北延的风土?”
贾环摆摆手:“北方草原雪山,苦寒之地,说是风土,多些牛羊罢了,民风倒是剽悍,否则如何屡屡进犯。我有个友人才从边关回来,我自然知道。”
众人又问:“那公主呢?可是美人?”
贾环皱眉:“这公主和亲,尚不知今后是什么尊位,只是外族,此时你们稍好奇些倒也无妨。但就我听闻,北延乌若公主,自小修习汉学,若能成两国交好之外使,倒也算华夏之福。至于样貌,谁人知晓?”
乌若公主。
乌若嫣羽。单从名字,便可知在北延受怎样的宠爱。按照他们国家的语言,公主之名,便是雪山女神。这些,都是冯紫英告诉他的。
“要将雪山女神嫁入我国?呵,真是好算盘。”冯紫英在棋盘上移动一子,马便吃了贾环的兵。
贾环皱眉:“你为何如此说?那北延打的什么算盘?”
他一直都是担心。前世看的书中,提也不曾提过有公主和亲这么一茬,如今这么着,谁知道又会生什么变故呢。
冯紫英淡淡的:“我在北边待了这些时日,早就听说这位公主威名。生得貌美不说,更是一等一的聪明,极受鞑子王和王后宠爱,他们舍得就这么送来和亲?要我猜,别人逼不了她,定是这位公主看上了我们大矞哪个龙子龙孙,自己要嫁过来。”
贾环点点头:“照你这么说,倒也在理。”
“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将军!”冯紫英笑着拎了贾环的将棋,抬手点点他的鼻子,“怎么,你如此关心这北延的公主?”
贾环瞪他:“就知道趁我没注意将我的军!”
冯紫英便嘻嘻地笑,一面收拾棋子,一面坐到对面去,将人揽着,忽而正色道:“北延的公主不是省油的灯,如今风云变幻着,她不是安着好心来,谁知道要出什么事。我即刻就起身走了,终归是不放心你。”
贾环讷讷无言,半晌方道:“我知那日那老道士也将你唬着了,只是……我只答应你,万事小心便罢。”
冯紫英轻叹一声:“与你相处日久,我方知你心中总有些事的。如今许不好说与我知道,只是将来若有需要,万万不可避着我。你要答应我这个,我方好放心回边关。”
贾环抬起头看着他:“……好,我答应你。”
这年中秋之后,因北地平安,隆嘉帝以其为家中独子,留冯紫英在京中许久,方才准其回北方复命。十月,大矞与北延不定盟约而只定婚嫁,隆嘉下旨准北延公主至大矞招婿。十一月,北延乌若嫣羽公主从北延王庭出发,于第二年二月到达了应天府。
此时,离元宵节元妃省亲已过去一月有余,宫中下了谕,命荣国府一应姊妹,搬入大观园居住,贾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这痴儿喜不自胜,还特特的去邀贾环:“环儿同去可好?”
贾环心里对那园子痒痒,可好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忙摆手道:“不好不好,我日日要出公差,进去也不方便,还是你们一处住着。我若偶尔得了闲,与你们一处作诗便是。”
也是他这几年心性平和,又真心欣赏这些苦命女子,方有此话。
且说日子兜兜转转,这年开春,也不知朝堂里经过了多少明争暗斗,乌若公主终嫁与四皇子桓燐为妃,同时下旨还有桓燐封宁王,成为众皇子中第一位亲王,一时风头大胜。
如此,金陵四世家倒与其更为亲近。三皇子桓煊那边竟平平静静,无一丝一毫的动作。
贾环暗叹这乌若公主真真好大的本事,同时心里那点子不安愈发扩大,只冯紫英已身在边关,沈慧那边又不好什么都倒豆子似的拿去烦他,只好日日压抑自己罢了。
那边厢沈聪在三皇子府上处理了一应事务,便准备告退。桓煊忽而顿了顿,淡淡问道:“四弟才学甚好,只是多计谋,太优柔,那乌若公主天生的聪敏,对他助益也多,你须得选几个闺阁将军,好好看顾。”
沈聪忙称是,只是犹豫片刻,又道:“臣下总不明白,殿下为何自己不娶乌若公主,还将宁王封号拱手让之。”
桓煊笑了笑:“北延是头狼,终有被宰杀的一天。他们的公主,既然不可做皇后,便要做给桓燐引火的折子。” 沈聪震惊抬头。
桓煊又低了眉眼,淡淡道:“宁王的封号,有什么稀罕,嗯?”
沈聪低头忙称是。这树大招风的封号,于嫡长子来说却属鸡肋。
“孤听闻,贾家与四弟那边的王渠走得很近。”
沈聪心下一惊,恭敬道:“王渠与王子腾算本家,本就一处。所谓金陵四家,不过沆瀣一气,殿下不必在意。”
桓煊勾唇:“哦?你从前倒是能编排贾环便编排贾环,如今倒学好了。”
沈聪心中冷笑:若非殿下已对贾环有些兴趣,我何须如此?当下低头道:“只是不愿殿下为不必要的事情费神。”
桓煊点点头,重又将书开了,提笔勾勾写写,不再多言。
贾环如今在翰林院熬资历,若没有贾府这么个大枷锁,他当是前途无量的。便是赵姨娘不在贾府之中,他也不至于这般担心。佳期见他生辰以来睡眠愈发差了,于是说与赵姨娘知道,给他整治了好些养生滋补汤,望对其睡眠有益。
贾环只是摇头:“我去岁还是豁达的心性,如今不知怎的愈发小性了,只是累了你们。”
佳期不明,歪歪脑袋道:“公子如何小性了?”
贾环将书放回案上,抬手揉了揉睛明穴:“如今翰林院内倒没什么,不过日间枯燥的活计,安心做好就是。但……”
佳期退开关了门窗,又给他添上茶水:“公子,佳期虽一介内宅女流,却也知些事理。沈公子家中事务繁杂,公子不好相烦,冯大爷又不在京师,公子的苦楚与谁去说?不若告诉佳期,我若不懂,给你添茶挑灯静静听着便是。若有我能出些主意的,总好过公子一人烦闷。”
贾环静默半晌,终是长叹一声:“我在这处活了许久,本以为豁达心性,终究愈发舍不得你们。”
“……公子?”
“想必你也知道,前些日子金钏儿跳井死了。”
佳期点点头:“是。”
“我昨儿才得的消息,太太便想着将你讨过去。”
佳期大惊:“公子?!”
贾环朝她摆摆手:“我听彩云说了一些,只是太太在老太太那处略提,老太太一口回绝了,并没有成真。但其间事由,几人分辨?我由此想了许多,府中人命,当不得人命。我生在这样的府宅,怎么长久得下去……”
佳期忙上前拦了他的嘴:“公子切莫混说!我与姨娘在府中都已小心行事,公子如何这般?公子是个有担当之人,便是赵嬷嬷家里,也年年照护,如何不得好报!”
贾环看着她,灯火之下,女子容貌愈发清艳。
贾环叹了一声。
他昨日在官中遇到沈聪,沈聪朝他冷冷一笑,丝毫不理,竟不似从前那般开口就是讥讽挑衅。他心内正自生疑,回过头问沈慧,沈慧只闷闷道:“你别理会他。如今宁王殿下风头正劲呢,他自然夹着尾巴,不好生事。”
沈聪夹着尾巴,那就是三皇子桓煊夹着尾巴了。
那却分明不是夹着尾巴的样子。而是胸有成竹,准备好了看笑话的笑意。
贾环摇摇头。他如今在翰林院中偶尔会被些无关紧要的侍官奉承,皆因贾政得了大理寺卿王渠等人青眼,正经前辈们却是疏远了不少,而他又不好劝自家父亲别与树大招风的宁王一派过多往来,只好自己气闷。
待佳期问起,他又想起贾府中种种不是,暗骂自己白活了这十几年,如何找不到化解这满楼风雨的法子。
第二日沐休,沈慧又来荣国府找他出去游耍。贾环从荣国府出来,刚要与沈慧招呼,便见薛蟠与一俊美男子站在一处。他素日里是不与薛蟠这大傻儿说话的,此刻却巧巧碰见,不免皱眉。又看那俊美男子,容貌气度,不是柳湘莲还能有谁?抬着脚就想避开。
不想薛蟠早一步瞧见他,立马舍了柳湘莲涎着脸跟过来道:“环儿何处去?不若与我一处吃酒?”
贾环好气又好笑,思及这人是怎么挨了臭揍,不免腹诽:连我这荣国府正经公子,翰林院在编的命官也想往那淫坏沟儿勾搭,你这薛大傻的脑子怎么长的……
当下后退两步,摇手笑道:“已与人约了,不好叨扰你。”
薛蟠转转眼珠儿,只好放他。
贾环转身就走,只是那柳湘莲想必要为此事避祸了。他又回首,见柳湘莲满脸怒气,不耐烦搭理薛蟠,眼珠儿又看他这里,正自对上。
贾环心中思量片刻,那边沈慧早看了此间光景,上前道:“怎么了?刚刚那是谁?”
贾环拉了他一边往外走,低声道:“我与你说过的,薛蟠。”
沈慧闻言冷笑道:“这么个打死人的祸胎,你们还敢留在府里住?真真是不知晓厉害。”
贾环叹道:“你又知道什么厉害不成。”
沈慧道:“别的我不知道,却知近日里你们府里名声愈发不好了。特别是你那姐姐册封之后,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呢,你们也无一丝儿自觉。”
贾环看看他:“我们家你何曾没听我说过,那是我能管得的么?本想着进了翰林院,在府中能说上几句话,却是做梦呢。我那父亲,哪里像是能听儿子劝解的?”
“别说你,”沈慧翻翻白眼,“便是我爹,何曾听过我一句话?”
二人互相唠唠叨叨,同去了太白楼喝酒聊天,又谈到太阳下山,方才各自回府。
这日夜间,赵姨娘处也早早睡了,贾环烦闷间去探过一回,见睡了,不愿打扰,便自己回房铺了雪浪纸,要给冯紫英写书信。
“兄见字如面。
弟一切安好。年前一别,四月有余。北地边关,寒凉如旧。附信衣物,望兄长莫嫌。
朝中大小事宜,并无诸多变化。边关趣闻,弟却更愿得知。
近日府中烦闷,今与沈慧交谈,奈何沈氏家大,我也不欲多做叨扰。如今,便说与你知道罢。前些时日府中丫鬟跳井,虽说自寻死路,却也多些原由。她姊妹二人,皆与我兄弟一处长大,一叫玉钏,一叫金钏,皆在府中服侍,一人跟大太太,一人跟二太太。前些日子,金钏便突然跳井而死,你可知什么缘故?二太太得老太太青眼,十分得势,金钏出入之间,便多有得意。玉钏常劝她道:天下没有长久的富贵,姐姐何不小心?金钏当她嫉妒,从不理会。终有一日,老太太转而又更看重大太太。二太太心中烦闷,常拿下人出气。其他奴仆,因金钏平日耀武扬威,此时便跟着欺负。那边厢玉钏儿再无所劝,金钏儿也无从小心行事,一日又犯了大太太的忌讳,被大太太禀明老太太,指名要赶出去。
二太太失势,大太太愤恨,众奴仆笑话,金钏,便跳了井。
我见此事,常常唏嘘。
丫头仆妇,也是人命。再想世间,多少这般际遇?常自烦忧,诉与你知。想你我一人在南一人在北,本也身不由己,更添好自为之。
如有劝解之语,暂可不必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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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已三更,暂且搁笔。
金陵荣国府
凌云居
贾从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