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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张友士断症保平安,疯道士一语露天机 ...

  •   秦氏的丧仪结束以后,贾环终究对那日自己半夜吐血有些耿耿于怀,与冯紫英问道:“你幼时从学的先生,是不是叫张友士?”
      紫英一愣:“你如何知道?”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哦,张先生沈家也是熟识,想必是沈慧与你说的?”
      贾环并不分辨,只道:“我听闻他医理极深……我想找他看一看。”
      紫英大惊:“什么!你哪里不舒坦?”
      他知晓贾环素来十分勤谨,不会随便说这话,便伸手捉了贾环的腕子。贾环笑道:“怎么,你也会把脉行医不成?”
      紫英讪讪:“我怎会那个,只是心里急……环儿,你究竟是何处不妥?”
      贾环想了想,便将秦氏过身那晚自己醒来的情景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我的身体,从小因着调理得当,内有姨娘看顾,外有徐先生叮嘱,更有北山书院,无论剑术拳法都从无懈怠,这些年更是不曾显出半分孱弱……实在不明白,心绪只微微一动,何至于就吐了血丝……故而我自己不放心。”
      紫英看看他脸色,思量半天,皱眉道:“这句话我原不该问,只是……你嫡母待你如何?”
      贾环心中微惊,想了半天,终于摇摇头:“若是背后使绊子给我和姨娘没脸,这个我信,但要是给我下毒……她不会的。再傻也没到这个地步。”
      王夫人表面和善犹如菩萨,内里自私刻薄,这些他都知道。而且从小,他就是王夫人的眼中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程度,他生母赵姨娘还比不上他,说到底,就因为和王夫人比,赵姨娘的段数实在差得太多,王夫人压根没把她放眼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姨娘这些年渐渐有点儿底气的唯一原因,是出了个出息的儿子。这王夫人手下一干婆子丫鬟,哪一个不会在赵姨娘那边使绊子嚼舌根?偏偏这些年叫贾环、佳期挡了个干干净净,王夫人如何不恨这个小的?
      但她会将贾环置于死地么?贾环这个庶出的儿子,比起宝玉来如何呢?贾环笑了笑,他这个庶子,可以在外头封侯拜相,却不能在贾家某半分利益。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荣国公贾源的嫡长孙是贾赦,爵位是他袭了没错,可真正得到贾母看顾的,是二房贾政这一家!光看贾琏就知道,贾珠死后,他还是称链二爷,照理他是长房长子,这时候该叫一声大爷了,可他的二爷称呼照旧。这也就罢了,偏偏宝玉也称二爷。这,可就有些门道。偏偏他生得风流俊美,喜好美色,对这内宅的事务,不很放在心上,被和宝玉一块称着二爷,倒也乐呵呵受了。但单就这一点,贾母心中后继之人,依然是二房。即便将来分家产,宝玉也至少得和贾琏一模一样,甚或超过一二。至于贾环……呵,他就是当真封侯拜相,也没他的份。
      况且他如今的官职,谁敢动他?暗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不是贾家所能担下。
      更重要的,贾环从来未刻意去讨贾母的喜欢,能避就避。王夫人明白,这些孩子紧着贾政喜欢一点用也没有,只要老祖宗疼爱,那才是宝。所以贾环对贾宝玉那一点威胁,还不够王夫人顶着朝廷下此等杀手……
      除非王夫人是王熙凤那样的性子。可惜她不是。
      况且……贾环叹了一口气。那日学堂里闹腾的时候,王夫人后来还是知道的。贾环说与宝玉和秦钟的话,李贵也一五一十跟王夫人身边儿的嬷嬷禀报了。第二日,王夫人就将贾环叫去,不咸不淡地叙得一个时辰的话。
      在王夫人看来,贾环在学堂内外教与宝玉的话,都十分有道理。再平下心去看这个庶子,不免有些赏识。毕竟如今家里这样子,宝玉并不曾学什么好,若庶子既不争家产在外又出息,将来不免是个好助力。更何况如今这孩子竟帮衬起自家兄弟,知道劝着他些了。这样想着,她说话都和气几分。
      只是这和气没能坚持几天——很快宫中元春封妃的消息传来,王夫人的腰杆又实打实地硬气上几十分,贾环那探花郎翰林苑的身份,就给她抛去九霄云外了。探花郎能跟贤德妃比么。赵姨娘还是烂泥比不得她。宝玉有了皇妃姐姐有了王家,难道还需要一个小小的探花扶持。王夫人就是这般想着,依了本心懒得再给贾环好脸色。
      贾环不禁无奈。
      好在张友士因受冯紫英之托,将事情应下,贾环便挑了日子邀二人出来。
      “先生,如何?”
      张友士瞥一眼冯紫英,摸摸胡须,对贾环道:“小贾大人,不知你小时候,是否生过什么大病,落下过病根。”
      贾环皱眉:“我五六岁上落水,大病一场,昏睡许久。但后来渐渐好了,并不曾落过病根……”
      张友士摇摇头:“适才在大街之上,我细细观瞧小贾大人脸色、步态、体格,如今再切脉,看你脉息,左寸无力,左关沉伏,右寸有力,右关沉稳,此乃心脉有陈疾之相。这在一般是不会显现的,端看小贾大人气色不错便可知晓。但若真不慎不查之中,心绪降沉之时,陡然惊起,自当动其心脉,引出疾血。不知小贾大人可细看过当日吐出的疾血颜色?”
      贾环听他所说心中已微微有些沉郁,此时见问,只好细细回想:“大约……颜色还是颇为鲜亮的。”
      张友士点点头:“那就是不曾有毒引了。若心脉有陈疾,一辈子不显也是有的,但就怕沾毒。既然小贾大人说血色鲜亮,就不会是中毒。”
      贾环听了这话,不免还是有些惴惴——那血到底是亮还是暗啦?
      张友士摸摸胡子:“说到底,小贾大人这病,还是跟心绪有关系。小时候的事情,也没必要记得那般清楚。须知病从心出,若小贾大人自己放不开,吃什么药也是不管用。更何况这陈疾说是病,平时倒也无碍的。小贾大人且放宽了心。我且开个方子,你自个儿回去配了药,偶尔一吃也就罢了。”
      贾环只好点头,冯紫英则在一旁听得脸色沉沉。
      送张友士上得马车以后,他又转回雅间,就见贾环闷闷地倒酒,自斟自饮呢。
      紫英微微一笑,伸手捉了他的手,将那酒盏就着自己喝了。
      贾环笑道:“你这酒鬼。”
      紫英揽着他坐下,低声道:“张友士的话向来不错,你不用担心便是。”
      贾环哼了哼:“他是提醒我别老想着小时候……我何曾想着了?”
      紫英笑了:“我看你一天到晚小大人似的,沉稳得不像样,我看着都憋死了。这病啊,铁定就是因为你记事儿多,自己拘自己,憋出来的。”
      贾环闻言觉得还是有些道理,虽不高兴,却也不出言反驳了。
      紫英又道:“皇上最多留我们在京城待到中秋以后,中秋一过,就要北上。我这些时候,都是紧赶着出来见你,就是希望你好好的,把自己养好了,多长些肉,我在边关,也安心……”
      贾环听得心中酸涩,却只微微笑道:“你别太担心我,我一大老爷们儿……如何不能照顾自己。你这般说辞,难道把我当女子看待!”
      紫英忙忙摇头:“怎么会!”
      待看了贾环面上那一丝狡黠戏谑,他也笑了,上下打量少年,看得贾环惴惴:“你……看什么……”
      却听紫英摇摇头道:“你可有女子乌发如瀑,媚眼如丝?”
      贾环闻言一愣,紫英又道:“你可有女子软玉温香,如花解语?”
      贾环作了怒色:“好啊,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说罢起身要走,紫英伸手就是一拉,还如那日老子镇酒肆,触摸只觉指下一片平滑柔软带着练过剑术的劲道。贾环低下头,只见紫英定定看着他,目色清亮,犹似多情。
      “你……”
      “便是何等绝色的女子于我面前,紫英心里,独独一个贾从璧,再也看不进那温香软玉,媚眼如丝了。”
      贾环怔怔看着他。
      冯紫英清俊温文的脸,在塞外风霜里刻起几分坚毅果敢。贾环不知道这是他骨子里带出来的,还是北地秋霜留下的。他们只是痴痴看着,心里一片虚茫,没有其他,独留情意。
      冯紫英瞧着他的眉眼,他的脖颈,他的薄唇。贾环终是把持不住,一伸手抓上男子后颈,俯身亲上他,唇齿相依,渐渐起了喘息。
      紫英睁大眼睛,忽而一笑,将人拉入怀中。
      贾环吻得正是得趣,不高兴地嘟囔两句,唇齿便被撬开,舌尖儿纠缠起来。他手指儿插进紫英束得紧紧的发丝里,因了轻喘用起力道,一点一点加深。紫英一双大手从腰际渐渐往上,往衣领探了进去。
      “紫、紫英!唔……”
      “别说话……”

      过了好些时候,二人才从太白楼的内院出来,一同骑着马儿家去。紫英大约皮糙肉厚些,此刻已看不太显,奈何小贾环面儿上还是微红。幼平眼睛尖,看二人头发衣裳显然重新整理了,心内明白,只脸色一红,忙忙的牵马上前服侍。
      回家路上,二人倒也不过多谈论病情。冯紫英嘱咐着贾环既然学过剑法等,还是多练练,强身健体,别被翰林苑的事务给累坏了。贾环自然一一答应。如今在他看来,冯紫英句句话都是如沐春风,深有情义,怎会不听?弄得每每邀他吃饭饮酒的沈慧大吃飞醋:“得,你找冯紫英当弟兄去吧!”
      贾环犹豫很久,终究还是没跟沈慧和盘托出自己与冯紫英的事情,只想等等以后。
      待行得宁荣街外,二人本要分别,终十分不舍,正踟蹰间,忽见一跛足道人迎面而来,拦着他们的马转悠半圈。
      贾环心下一个咯噔,咬了唇不敢言语。
      冯紫英皱眉:“这位道长……”
      那道人嘻嘻笑道:“环璧环璧,庸庸之利,击之易碎,捧之无益!”
      贾环从马上跳下来,紧紧握着缰绳,还是没有开口,只淡淡盯着那道人。冯紫英看着不对,也下马来。
      道人又道:“你这小娃,心口疼否?”
      贾环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道人上前绕着他看,忽而拍手笑道:“是了!你的命数,不在情天孽海,不在功名利禄!贾环贾环,本是一切回还,你却不肯罢手,非等争一个环璧峥嵘,好好的安身立命,你也不要!”
      贾环听得心头大惊:什么一切回还?
      他转身看着那道人:“道长,你究竟何意?”
      跛足道人盯着他眯一眯眼睛,抬首灌了一口酒,道:“小子,跟了我罢,跟了我去,自可看这九州万方,煌煌天下,是何等壮丽,又是何等污浊。你的命数变得太多太快,于你没有好处!自寻死路,不如另辟蹊径,跟我去罢!”
      说着那道人伸出干枯细瘦的手,如电般就要抓上贾环。
      “不!”贾环大惊,吓得话也说不全了。
      冯紫英抬手就将贾环往后一护,将道人狠狠一拦,冷声道:“你是哪里来的疯道士,在这里胡闹!”
      道士抬眼看看他,又看看贾环,愣了半晌,忽而大笑起来:“情天孽海,都比这个好呢!小子,你当真不与我去么?留在这里,没的连累别人,不如去了,免得天都要罚你!罚你的心脉呢!”
      贾环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倾身向前怒道:“天何以罚我?我哪里来的过错!”
      道士摇摇头,身形飘忽起来,步子如同仙履,一闪一躲忽远忽近,渐渐就远了——
      “跟我去罢,跟我去罢!命数不对呐!”
      贾环咬着唇,冯紫英死死揽着他。
      半晌,贾环才按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忙忙挣开,抬眼对冯紫英道:“我没事……”
      紫英揽住他的样子,终是不好在宁荣街久留。紫英自个儿也明白,只好无奈离开。

      当晚,贾环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
      佳期见他这样子,夜里还起来三次专门看了,第二日一早,主仆二人都是顶着大大的熊猫眼。贾环不住打着呵欠,佳期便一声不吭服侍他穿官服。
      “公子若有什么不顺,寻空儿多与姨娘和冯大爷、沈大爷说说,别憋闷着。”
      贾环愣了愣,终是没有开口,只嗯了一声,便踏出门去。
      那跛足道人他如何不知道?说白了,那便是红楼一梦开篇始祖,青埂峰上渺渺真人的化身!他来至此处,对神仙向来是敬畏的,可道人所说言语,他听着实在是心凉。
      若一切凭自己造化,他还有些心力,尚可一争功名,一争命数。若带上天理循环,他又到哪里去争辩?
      渺渺真人一席话,分明是说他在此处待着,不如随他去看破红尘。
      如他刚来时遇上,保不齐就去了。可如今,他如何舍得?姨娘,冯紫英……还有将来需要他庇护的人。
      贾环越想越觉得心胸憋闷,一整天在翰林苑都是不言不语的,连沈慧瞧着他脸色也不敢多搭话。众人本来还想恭喜下他家里被准了省亲的喜事,如今一看,得,还是去恭喜恭喜贾政更便。
      贾政如今是工部员外郎,一般散值时间与翰林苑是大不同的,故而也不会带着贾环一同回家。只是今日他故意晚一个时辰,慢悠悠走着,还没出午门,就瞧见贾环骑着马儿一得一得地往前走,身边正跟着沈慧。
      贾政摸摸胡子,在原地等了片刻。
      他原本看贾环与沈慧一般欢喜,甚或对沈慧还更和颜悦色一些。在他看来,自家这个儿子确实出息得很,而沈慧作为别家月亮,自然更圆。但如今他不可犯这个糊涂。毕竟从四皇子桓燐到北静王,都十分亲近贾家,而沈聪那一边成天的跟着三皇子跑……他们不能不知好歹。
      更何况元春封贤德妃,也与萧皇贵妃多有亲近。萧皇贵妃可是四皇子桓燐的生母。
      说起来现今这后宫比嘉妃在的时候平和不了多少。原本皇后统管六宫,权势是不容质疑的,那嘉妃宠冠六宫的时候与之分庭抗礼也就罢了,如今嘉妃倒台,今上却又连着封起一个皇贵妃三个皇妃,实在不知什么打算……
      当然,这些弯弯绕绕贾政是不会考虑太多,他的心思只在为君分忧,不在窥探后宫之争。
      经常性考虑这些弯弯绕绕的,贾府里向来就贾环一个。
      见前头贾政等着,贾环知道有事,便与沈慧又嘱咐两句。沈慧上前跟贾政恭恭敬敬行礼打招呼,就告辞先行离开,不再多说。
      贾政上下打量几眼贾环,道:“明日你我父子二人都沐休,今日正好带着你去赴宴。”
      贾环微惊:“不知……”
      贾政摸摸胡子:“大理寺卿王大人,通政使司严大人,剩下的,等你到了再行介绍。精神点!”
      贾环忙低头称是,不敢多言,心内却是翻江倒海:这都是朝廷里掌实权的,自个儿老爹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什么时候搞到赴这等级别宴会的资格了!因为元妃?
      等到地方一瞧,他方才有点底:得,有几个是北静王素来交好的,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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