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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一道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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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一道失意
既然答应了俞婉仪绊住陶铄金,自然要造访在房里打坐的陶铄金。
开门时大弟子以一身简装请人进屋,并不介意这次的突然造访打断了他的修炼。
桌上的茶壶冒着热气。
我环顾首席大弟子的房间,心想自己和陶铄金的差距。“打坐”,这个词对我的意义与“内力”相同,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具真实感。又觉察差距悬殊,房间大得容下三张梨木床,毕竟每三年的武艺切磋对方从来技高一筹,但简单的只陈设了几件家具:橱柜,一张桌子,打坐的蒲团就摆在石凳上,一套茶具,三本经书摊在软榻上。
摆在眼前,事实论证我和陶铄金的追求不同。
陶铄金寻求侠客之名,悬挂墙上的宝剑就是他的所有;我要的、仅此而已:活着。
陶铄金换下简装,不忘招呼我坐下,“茶水是碧螺春。”
我依言落坐,嘴上说着谢谢。
等陶铄金穿了针脚密麻的蓝边白袍向我走来,神色桀骜,如蒲宽绣清风扫,当真是年少不羁。我别开眼,忙为自己倒上茶水,想到品茗的雅致多少帮助我撑上一段时间,捧着杯身松了口气。想来整个晚上都要来拖住这个男人不易。
不多交流的两人暂时缄默以对。
陶铄金坐在对面,打量手掌心的白釉茶杯。
我凝视茶水的清澈,饮小口,如此重复仿佛对待情人。
保持缄默。
直到茶水由温热渐转冰凉,陶铄金发问:
“师弟喜欢碧螺春?”
“啊……”我停止续茶的动作,看向陶铄金,嘴里已经到了白水之外再无滋味的地步。然后字斟句酌地回答:“不是针对碧螺春。而是喝茶本身,比起做其他事容易投入。”
“茶冷了。”他说,“别喝了。”
“大师兄对茶道有兴趣?”
陶铄金摇头,拇指指腹沿着杯缘轻捻一圈,其后食指点在自己的右脸颧骨上。
“脸。”他说。
“脸。”我重复。
“有什么事吧?”他问。
我迟钝地察觉从骨头深处传来的嗞嗞疼痛,是那一巴掌造成的。嘴里反问:“大师兄有事?”
陶铄金被说中了心事。
我扯下嘴角,说服自己像个娼.妓做出为难的表情——“是有哪里不方便……?”满分。简直为自己卓有成就的演技鼓掌!其次闭上嘴给对方想象的三秒钟。最后瞥眼桌上的茶壶,“这件事明天找大师兄商量也可以。今晚打搅大师兄的修练了。”神色歉意,“居然喝光了一壶好茶,实在不该……”
心脏不孚众望,砰砰地强劲跳动。
然而戏演足了才叫责任心。我起身,将欺骗做到底。
陶铄金果真犹豫。
一脚跨出门槛时听见他一声叫唤。“师弟。”陶铄金做出选择,“有事今晚解决。”
我定住脚跟。
“和依雨有关?”
“银——依雨。”陶铄金的话让人动气。他今晚当然有事,跟银依雨定然有约!俞婉仪的企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代替陶铄金见银依雨。又或是别的,制造两人误会。再次验证了情爱小说的万年不变定律:女二号总也对女一号发起进攻,称之为“不可违背的使命”。
我闭上眼,暗恨银依雨得到陶铄金。
再睁开眼时面带讥诮,“大师兄心心念念银月宫的妖女,师伯的话竟然当做不知、不晓。”
陶铄金不无失望:“师弟明事理,就不该把仇恨怪罪给依雨。”
我冷笑,请教陶铄金,当赵有方杀了银展屏,是不是大弟子要杀了同门师弟为妖女报仇?
陶铄金注视我的目光伤感,回答:“依雨不会的。”
“是瀑布吧!”
陶铄金微怔。
“丁师弟认为,只要大师兄幸福,一个银依雨两个银依雨,他都为你高兴。师伯口不对心,对儿子要求严厉,却也寄予厚望。师姐念的全是大师兄的好,看不见作为人就生来具有的缺点——不是圣人、孰能无过。现在大师兄被女色迷惑跟妖女纠缠不清,就是最大的缺点。有没有想过,在瀑布前跟妖女立下厮守终身的誓言,这一刻就给他们带来了伤害。”
“的确明事理。”陶铄金为我难得的歇斯底里苦笑。“也很无情。”
“真的离不开她了?”
“对依雨是一见钟情。”
“武当派因为《玉颜心经》和银月宫圣女被当做箭靶。大师兄还能坚守这份感情?”
“人在江湖,落脚处哪有一块剔透无瑕的净土?总归是公道在人心,武林同道不会为难武当派。而我不做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现在不会,将来不会。”
陶铄金对银依雨的执着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抿下唇,我镇定心神。十头牛不行,牵出十一头牛总可以把陶铄金拉回来吧。
忍不住问他:“究竟爱,在师兄眼里是什么?”
“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取对方的幸福。而我最深的恐惧是,当她爱上我,我却不在她的身边。”
“那么恨呢?”
陶铄金上前一步:“就不能放下仇恨?”
距离变得暧昧,这双令我钟情的黑眼睛在闪烁的烛火下深邃得令人发慌。没一会手心冒出虚汗,我自问用了多强大的意志力才忍住拥抱对方。但是陶铄金不知道。
“就不能为了自己放下仇恨?”他恳求。
我后退一步,错觉对方是魍魉魅影。
又听见毫不知情的某人步步紧逼:“师弟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觉嗓子发干,于是低声回答:“只有恨。”
陶铄金瞪大眼,手掌擒上我的肩肘。粗暴的动作令我的后背撞上木门,声音“吱嘎”显眼,由此产生的气流煽动了桌上的烛火——摇曳出一双残影——在墙上堆叠成奇怪的黑影。
“你变了。”
陶铄金的语气过于沉重,心脏该死的依附!……
我把左手握紧颤抖的右手,深吸一口气:“不忍心心爱的女人在没有自己的陪伴后一人孤独。爱情真是这样的吗?片面而断言。没有负面结果的爱情根本就不真实。伤害其他人来守护自己的爱情;伤害爱人来捍卫感情的忠贞和纯洁……这才叫现实。而我就是这么现实,有仇报仇。不是寺院里敲着木鱼成天喊着阿弥陀佛偏偏坐等西方佛祖度化的小和尚!”
陶铄金猛地收紧五指,疼得我眯起眼睛。
结果对方的右掌抚上我的额头,随即贴上我的后背开始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为什么要隐瞒我?”他问,恨恨吐出一口气。
“非常抱歉。”我胡乱地道歉。
“我和依雨约好了今晚见面。”
“大师兄不会去了。”
身体炙热。要被燃烧起来的错觉清晰,在心理暗示下深以为心脏连同身躯会一同融化。然而很快陶铄金撤走内力,扶着我坐下。无法表达的痛心经由紧皱的眉头和喑哑的嗓音传达,他说:
“不,我会去。”字字坚定。
从我情绪激动引发低烧的一刻陶铄金就展开行动,此时他井井有条。“能够让师弟带着一脸掌印来见我的人,屈指可数。利用师弟对银月宫的仇恨牵绊我的脚步,知道我和依雨在瀑布前的誓言,这里只有丁豆喜欢收集小秘密。也愿意和人分享。所以人选只能是和丁豆相处不错的小师妹。婉仪今晚要去见依雨。”
陶铄金果真聪明。我由衷地挑衅:“没有撒谎,银月宫的女人必须死。”
和陶铄金相峙的眼神果决,没有被拯救的感恩之心。
随后听陶铄金第二次对我说:“你变了。”
“变得心狠手辣了。”
“不。是脆弱了。”
我觉得好笑。“是为了谁变得如此脆弱?”
陶铄金捏下我的肩膀。“师弟在乎的人。”
“于是我用盔甲武装自己。这是仇恨的盔甲。一切因为我在乎的人在伤害我。”
“可你不能被仇恨蒙蔽双眼。”
“银依雨是无辜的,对吗?”
陶铄金面容沉静,用认真的态度回答我:“是的。”
我忍俊不禁:“赵不凡随时欢迎圣女的复仇。”
“不凡!”急切的,带着责备的,陶铄金皱眉看着我的神情很焦虑。
“大师兄有没有想过——念头在脑子里一瞬即逝也罢——和俞师姐成亲?”
“婉仪是小妹妹。”
“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小师姐对大师兄的感情不比别人差。”
陶铄金痛苦地看着我。“婉仪还太年轻,会找到真爱,而不是一时迷惑和单纯的崇拜。”
我清楚地知道俞婉仪对陶铄金的感情是爱。可为什么陶铄金确信俞婉仪不爱他?幡然醒悟一个被忽视已久的事实:陶铄金根本不计较俞婉仪对他的感情。这个男人,他相信爱神会降临在俞婉仪的身上,不会因为陶铄金的缺席而不存在。
这时候陶大弟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婉仪会发现师弟的感情。”
我便做了回呆头鹦鹉。“发现感情……?”
陶铄金附送安慰性质的笑容,以俯视的角度囊括我的震惊后继续天方夜谭,“师弟喜欢婉仪就陪伴在她的身边。总能明白这份心意。”他以为我是被人说中感情后的羞怯?一开始就以为我是为了俞婉仪跟他争风吃醋吗?愚蠢的大弟子的荒诞想法。竟然最开始就安慰我不要因为俞婉仪没有发现我的暗恋而放弃!
“但是以婉仪对依雨的成见,师弟不应该这么帮着婉仪。”
我埋低视线,脚尖触碰桌脚。
自己早已行差踏错。但是以这种方式(被误解爱上俞婉仪)遭到现世报,实在叫我疯狂。哪怕我相信着所谓的谎言是能充实生活,并带来美好希望的谬论。此时此刻我痛恨它。我竟然喜欢娇生惯养的俞婉仪吗?!即便这辈子我靠它在武当六代弟子和前朝过气贵人的两个角色之间求生。
嘴里阿弥陀佛地咕哝:“天意如此。自己必将失去眼前的男人。”
陶铄金没听清,摇下头就变本加厉地鼓励我追求俞婉仪。
鞋子尖碾碎虚无的空气,我面无表情地和陶铄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