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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郑坤.前世篇 ...


  •   嘉兴元年四月,皇长公主病逝,谥号懿宁,举国哀悼废朝三日。

      郑相国请以一品夫人礼为皇长公主下葬,棺柩入郑家祖陵,嘉兴帝未允,依旧以皇长公主礼藏之,只是葬礼由郑相国操办。

      即使不合规矩,满朝文武也没有人出声,连最毒嘴的谏官也低首闭嘴站在一旁。

      皇长公主的灵堂设在曾经的郑家如今的相国府,沐浴袭礼后的温婉看起来就像熟睡一般,反倒是郑坤,仿佛一日间又苍老了许多,面容疲惫头发灰白,老郑大人看着也不禁红了眼眶,儿子日夜守灵不愿离去,他和老伴劝不动,也不忍心再看,相互搀扶着离开了灵堂。

      温婉身为两朝公主,在众人眼里一直圣宠不衰,更何况还是郑相国念念不忘的前妻,怀着各样的心思,从王公贵族到文武大臣家中的小辈与女眷皆来吊丧,挂着白灯笼的相国府竟热闹的如同集市,说不清多少姑娘的手帕意外遗落在院子里灵堂外,又有多少素未谋面的千金贵女在皇长公主灵前泣不成声。

      郑坤冷眼看着,第二日相府便大门紧闭,若有人问起,侍卫便直白的答道:“大人说未免人多口杂,扰了皇长公主清净。”

      长公主头七之日,郑坤挥退了下人,独自守在灵堂,都说人死后魂魄会在头七回来,亲人是应当回避的,不然被鬼魂看见会令死者牵挂,不愿投胎轮回。郑坤为长公主细细理着发丝,“你若看到我会牵挂也好,在奈何桥头等几年我便会来了。”

      郑坤不知夫妻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他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但在他心里,让这个戴着凤冠霞帔嫁入郑家、夜里会为他送一份宵夜留一盏灯的女人过得幸福安康就是他一生的责任。

      即使很多时候他都听不懂温婉话里的意思,猜不透她的想法,但两个人在一起,听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自己绞尽脑汁的附和几句,却觉得日子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平平淡淡却毫不乏味。

      直到大皇子被诬叛国。

      老皇帝独宠皇后,后宫雨露不均,这是满朝皆知的事,也因如此导致皇帝子嗣单薄,膝下只有长公主这个掌上明珠和四个皇子,大皇子是贤妃所出,在四个皇子之中资质最好的且聪敏好学足智多谋,门下幕僚中也不乏才华横溢之人,相比之下其他皇子都要逊色许多,特别是皇后所出的四皇子,终日只知玩乐且人嚣张自大目中无人。

      皇储之位本该毫无悬念,坏就坏在老皇帝是个痴情种,爱屋及乌对皇后所出的长公主与四皇子宠爱有加,对外戚也多有照顾甚至是放纵,在这样的风气下,朝廷越发动荡不安,外戚目中无人横行朝野,甚至曾当着皇帝的面称四皇子为太子,嚣张至极。

      而大皇子叛国案几乎是明目张胆的栽赃嫁祸,可偏偏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让大皇子与其门客尽被抄斩。事到如今,谁还看不出老皇帝早已被蒙蔽双眼帮亲不帮理,老郑大人几番劝谏无效终是对这样的朝廷绝望了。

      或许是命中注定,满朝文武不乏像郑家这样忠心耿耿且根基不浅的世家,可大皇子妃的侍女偏偏就拦住了郑家的轿子,大皇子的遗孤偏偏就藏进了郑家。

      郑坤想跟温婉解释,原本确实只想救那孩子一命,可眼见朝廷一片乌烟瘴气,外戚迫害忠良鱼肉百姓,皇帝顾及皇后而不愿□□换血,要救这样的朝廷,只能改朝换代。可惜佳人已逝,任他说再多做再多也无人来听。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看到那个孩子,不该让你回宫。”郑坤终于熬不住这几日堆积下来的疲惫,靠在温婉毫无温度的颈边沉沉睡去,晚风撩起了白色帐幔吹灭了灵堂烛火,树叶沙沙作响就好像亡灵的脚步声,又像是细细的呜咽,在静谧的夜里四散开来。

      皇长公主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蔓延了好几里,却无人为她唱挽歌--即使早已讣告天下,可是郑宝尚依然未出现。自入殓之日起,天子的暗卫就监视着京城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过半点郑宝尚的踪迹。

      那个人,或许真的死在了觐州。即使不愿意承认,但皇帝却抛不开这个念头。

      长公主二七之日未过,便有不长眼的人前来献殷勤,郑坤看着眼前市舶司家的小姐,二八出头正是最好的年华,蛾眉螓首,肤若凝脂唇如点朱,晃眼一看,就好似当年初见的温婉静立含笑看着他,连那身衣裳都绣着她喜爱的花式。

      那日,市舶司家的千金与向来冷情的郑相国相谈甚欢,几近黄昏才有相国大人亲自送回了府,她满面娇羞而又骄傲的踏进家门,不像回家,倒像是嫁得了金龟婿风光回门。

      流言蜚语还来不及传遍京城,那位小姐也只做了一夜美梦,再醒来便是市舶司收受贿赂暗增商税锒铛入狱,府邸被超,一干家眷狼狈离京再无音讯。

      皇帝下的旨赐的罪,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对身边大太监道:“谁没有几处逆鳞,只是郑相国这逆鳞似乎藏得太好,害的人家献错殷勤反遭横祸。”

      江南温柔的夜色下,一个长眉的老头驾着马车,后头还追着个老头,破锣一般的嗓子响彻街头,“停下停下!你这把年纪了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哟!”

      长眉老头冷哼一声,一挥鞭道:“他们不是千方百计想让引小宝现身吗?我这不就如了他们的愿,也可以让小宝找到他娘了!”

      后头追着的老头跑不动了,蹲下来拍着腿恨恨道:“不过是个白捡的徒弟,你倒是上心得很!老不死的臭顽固!!”

      长眉老头不搭理他,又抽一鞭,马车“咕哝咕哝”的向北方驶去。

      温婉下葬近一月后的清晨,守城的士兵一开城门便看见门外血红的漆木棺材,大骂一声晦气,挑起长枪要去探个究竟,走近一看,发现那棺材竟没有盖上棺材盖子,里面躺着一名身着素衣的俊美男子,面色红润仿佛随时会从梦中醒来,士兵认出了这张脸,慌忙伸出手指在他鼻尖试探后膝盖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快来人!!!”

      年轻的天子在大殿之上接受百官朝拜,却忽然觉得心口被重重一击,有些喘不过气来,猛然抬头,只见大殿之外黑云密布,漫天沉郁的乌云仿佛要压垮这依然动荡不安的朝廷,又好像是压在自己心口上,阴沉绝望蔓延开来,晦涩压抑。

      百官正在争论该如何处理觐州灾情。觐州三年前遭遇了一场地震,后又出了疫病,若是当时能处理得当,也不用到如今成了满朝文武一块心病,大国地图上狰狞的伤口。

      当年先皇被觐州接二两三的天灾人祸扰的不得清净,最后下令封锁觐州,只进不出,周围州县不得收留觐州灾民,导致原本就遭受地震又疫病横行的觐州明明处在大国之中却被孤立,灾情越发严重,拖到如今,觐州之内遍地尸骨,飞进一只苍蝇都会被抢夺分食,新皇曾经派去赈灾队伍,结果还未到城门就被已然疯魔的灾民围堵在了郊外,灾民们已经麻木无知,看到活物死物都往嘴里塞,明明一个个都骨瘦如柴却让轻甲的军队丢盔弃甲狼狈而退。

      再派轻功绝顶的暗探进城探看,却只看到屋舍坍塌倾毁,几处地面巨大的裂痕里填满了尸骨,灾民们犹如地狱饿鬼四处游荡,双目呆滞肤色如同黑铁,似乎人人都染有疫病,皮肤溃烂生斑。大街之上胡同巷尾,随时都可以看到某人突然发难扑倒身边的人疯狂啃咬,路人见状也一哄而上,不多时,就只剩一具尸骨,皮肉无存。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对待溃烂的伤口,只能削去皮肉重新生肌,有人提出引火烧城,却被指责泯灭人性令人心寒,若要进城救助,却又难以实现,百官犹自争论,无人发现郑相国与皇帝在这种时候的沉默。

      这几日郑坤的手经常莫名颤抖,有时是在写奏折,有时是在喝茶,有时是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发现双手抖得不能自已,就好像有不知名的悲戚之情躲在心底,十指连心,惊惶不已。

      特别是每当听到想到“觐州”一词的时候,他只能死死扣住双手,不让人察觉他的异常,若非袖子宽大,恐怕整条手臂都会抖如糠筛,他有时会不禁想,自己或许真的老了。

      而今日却十分反常,双手不但没有颤抖,反而僵硬冰冷的好像沁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直直传进心里。

      “原来是我的孩子回来了。”看到报丧的大太监冲进大殿的时候,郑坤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朱红的棺材就停放在大殿之外,就在很久以前温婉日日来给他送点心时所站的地方,被偌大的殿门框在其中,显得孤寂可怜。

      郑坤走过去,先是看到里面灰色的布鞋,然后是白色的孝衣,再走近点,才看到他的儿子。

      郑坤在无数个夜里梦见过父子再见时的场景,小宝有时还是那样肆意玩笑无忧无虑的贵公子,有时又成了瘦骨嶙峋的难民,更多的时候,他看见的只是一具白骨,而今,真正看到了,他瘦了,也黑了,像他娘一样面无表情的躺在那,肤色红晕,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用恶作剧得逞的表情看着自己。

      郑坤伸手为他正了正有些松散的发冠,转身看着宝殿之上的帝王,他僵坐在那,呵斥着大太监的目无法纪,不敢抬头看殿外一眼,慌忙退朝,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

      或许他们都该遭到报应,可是为什么,这让对无辜的母子成为了他们的报应。

      听着百官齐唱着吾皇万岁,他想,退朝了,他该带小宝回家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郑坤.前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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