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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家宴 ...

  •   家宴设在太液池畔,是时金乌西坠,斜阳化水,池中泛粼粼波光,真真是富丽堂皇的一派天然胜景。玄凌落座时不禁望了一眼,只一眼,心下的哀意便温柔了多少年岁,无声的叹息就这样轻轻地、柔柔地回旋风里,再委身于地,像一片枯叶。

      周家代代有情痴,把一生的温柔都交付于那一个女子,旁的人再美再好,也入不得心,只因她们没在恰好的时光里,在此池畔处,折腰抛袖,一舞惊鸿。

      因是家宴,自也没有外臣在场,是以妃嫔宗妇的席位去玄凌等人并不算远,抬眼便可看得仔细。玄凌死死盯着他的母妃,试图将她每一分颜色变化、每一点表情都要都看在眼里,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看见什么,又恐惧看见什么。

      然而他什么也未曾见,那女子依旧是端庄又雍容的,她着了一袭紫衣,那是最最秾丽的颜色,偏就叫她死死地压制住了,只在这灯火烟花里衬得她愈发明艳,雪肤朱唇,不可方物。她神色浅浅淡淡的,正经是一个妃位女子该有的神色,冷漠疏离,还有那一点上位者的骄矜。

      半晌,玄凌悻悻然移开目光,心里有一种极复杂说不分明的挫败感。为帝皇者大多有极强的掌控欲,恨不得将三千世界攥在自己一只手掌里,可无论前生今世,面对的是哪一个年纪的朱成璧,他都无能为力,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的看清过她,她有太多张面孔,或悲伤无助,或寂寥绝望,或殊丽冶艳,或狠辣决绝,或无悲无喜……可这些印象又好像都只是她愿意让人看见的,而真正的她隐藏在黑暗的潭底,他永远都不知道那水有多深。

      此时已到了开席的时候,场中舞娘穿着大红的舞衣,乐坊奏着欢喜的曲调,好不热闹。一道道菜流水似的呈上来,模样都精致的不得了,竟是看不出原料为何,每碟子都只那么一点点色泽鲜亮的与缠银的边沿你应我和,待得人夹过一两筷子便立时撤下。若指望着靠这些菜填饱肚子,那是不可能。玄凌依稀记得幼时他最是厌烦宫中宴席,饿着肚子还得要端坐席上容不得有半分失礼,亲近的人都不在身边,感觉像是被抛弃在了罗刹国,四周大块的鲜艳颜色呼啸着回旋,他总给自己那想象吓得不行,又唯恐失仪会惹来旁人冷眼父皇训斥,只强自忍耐着保持一个安静的姿态。

      很多年后,他终于习惯孤单,也再不肯依赖某一人。谁也说不清这改变到底是好是坏,或许身为一位帝皇本就不该依赖权势以外的任何东西,只是不依赖也就代表着再无法付出信赖。然而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学会不去后悔,他总是在自己的决绝已经无可挽回后开始优柔寡断。

      努力自回忆中挣扎而出,玄凌执杯润了润唇,又转眼去看未来的摄政王、如今的梁王,周奕菏。

      梁王是有功宗室之子,同今上一同抚养于已故太后之手,却无夺嫡资格,二人相处起来,自是比较其他兄弟更多一份熟稔。然而玄凌只消一思及那雷雨夜里的龌龊事儿,便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犯着恶心,再看那场君臣相得、交谈甚欢,自也晓得那点子亲厚也只是面子上的罢了。

      梁王的年纪比起今上,要小上不少,瞅着还是个青年人,年少得志、位高权重,自然意气风发,含笑睨人,一派风流意味。周家几代下来,尽出好颜色,但即使在这里面,梁王的皮相也算得是顶好,再加上出身贵重,手握兵权,想来还有什么不满足?也莫怪他成天介的总一副天下万物皆入不得我心的随兴做派。

      可玄凌却渐渐注意到,他每一次百无聊赖地扫视场内,都恰恰好在琳妃那方向戛然而止,那目光凝视片刻,再不着痕迹地敛了,然后他便举杯啜上一口,饮下的也不知是酒意还是失意。他举止分明是极从容的,可玄凌却硬是从中看出来了好多的狼狈。

      任尔如何风光,总有求而不得。

      薄薄的唇勾出一个凉凉的弧度,沾着些许水色,于焰火下迷离了一点妃色。玄凌冷嗤。他也觉得自己是极尽从容的,却未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抖得像冷风中的一株苇草,那么多的沉重欺身,只倔强的勉强着不被折断。执杯的手也在颤抖,酒水洒落衣襟,玄凌方才惊觉,那笑容里深藏着的苦意便丝丝缕缕的渗了出来。

      同身边人谈笑几句、说明一番,玄凌便安静地消失在了席上,被父皇身边的一位大太监领到一处偏殿更衣。玄凌之前着了一件宝蓝色皇子常服,上以片金,绣以龙纹,十分华贵,此番换上的却是一袭珠灰,其上华光细细流转,低调朴素了许多,倒也更衬玄凌的沉静。

      更衣罢,玄凌也不着急返席,只把步履放得慢极,晚风清凉,扫去面上心头几许燥意,耳畔闻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好生幽静,那一边席上乐声虽也隐隐可见,却是离得远了,远到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玄凌心中又是一番感慨,大抵是人老了,所以想的也多,便格外容易被悲凉感染,不由便叹了一声。叹声方歇,却是背后陡然一管男声亮起,那声音低醇悦耳,很是好听,声音里还蕴着些许笑意,“哟,小玄凌这是叹的什么气啊?”

      玄凌悚然一惊,急忙拧身,便见这今日宴会的主角儿,正含笑望他,背后参天古木颜色略显阴沉,而这人负手而立,当得一句瑶林玉树。

      这个人未免太熟悉,记忆里却又隔了三十余年的时光。当年欲分其尸而后曝晒之的恨意依旧分明,颜色却被岁月做旧了,乃至于那恨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置,便猝不及防地直面这人。

      几十年帝皇生涯不是作假,玄凌懒得分辨自己心情,只将一切悉数按下,面上做出恭敬有余表情,“十四叔,怎么不在席上?”

      梁王笑意又分明了几分,他这人平素疏冷慵懒甚至可称阴郁,然而只要他愿意,便可一霎时变成一轮耀眼的大太阳,“小玄凌不是也一样?怎么,只许你做,就不许我也出了来清静清静?”

      你瞧,帝王设宴以迎,是何等尊荣,他偏说得好生嫌弃,而他又是一贯的疏狂散漫,倒叫人都习以为常,谁都不以为忤——这乱臣贼子!玄凌恨极,面上还要做出笑来,“父皇听见可要伤心了。”父皇他何处对你不起,你竟淫、乱他的后宫,又谋夺他的皇位?!

      “才不会呢,皇兄也是最厌烦这些面子上的东西了,只不过是……算了,不提了,”梁王眉梢一挑,“小玄凌,方才我便看你有些不对,这才出来看看,结果又听见你跟老头子似的叹气,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说说,为叔给你报仇去!”

      玄凌一愣,深深看他一眼,笑道,“谁会委屈我?不过是自己的问题,不如意事十八、九,到时候自己也就想开了。总拿旁人的错处惩罚自己到底不是个事儿,谁会老是上赶子的自己抽自己呢。”他这才想起来,当年对这人也是亲近敬重不尽的。少年人心中的英雄也不过如是,白马银枪战甲,沙场舍命厮杀,得胜归来不自夸,洒然伴酒赏花。况且向不为隆庆帝看中的自己,也唯有他会细心关照,亲近说笑,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对于父亲的期待向往,成全了这个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少年对于男性角色的想象。只是都是假的,谁稀罕呢,做那爱屋及乌的附带品,曾经越是亲近敬重,后来越是憎恨,思之作呕。

      这话可不像是平时的玄凌会说的。梁王心内玩味,面上不动声色,只一展长臂揽着少年便往回走,玄凌身子一僵,不及作何反应便给他半推着走了。

      看着那绷得紧紧的侧颜,再回忆起他甫一回头时那欲择人而噬的凶戾目光。啧啧,好生有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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