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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宜修 ...

  •   乾元元年,七月廿九,朱氏宜修入主凤仪宫昭阳殿,为娴妃。

      撩起前摆跨过昭阳殿门槛的瞬间,玄凌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时光交叠相错的荒谬感顿生,眼前无边无际的红绵延,似乎多年前又重现,椒房之内那颜色惊人的少女低垂了面庞,明黄色帕子上凤纹繁复,却遮不住她一截似雪的颈子。

      然而过往与今宵相触随即破碎,回忆里谁幽幽一叹,玄凌站定,望着床上静坐的少女,一时间目光复杂难言。

      不是她。是她,朱宜修。

      那张清秀端庄的面孔被华服映上几许艳色,眸光似水漾微波,手指紧攥。她抬起眼,带着些羞涩无措,带着些小心恭谨,冲他笑微微地。

      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啦,她将在这一刻,将她自己,将朱宜修这名字所代表的一整个人完全的托付于面前的他。她有些欢喜,又微微地害怕,他还只是个少年,却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而这样一个人已经是她的夫君啦,她会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生死同赴,她会成为他唯一的妻子。她这样笃定着,又惶惑于他可会欢喜自己,这样一个不够美丽的庶女。于是眉间又软软的蹙出一点怯意。

      她想的这样多,于是便连从小养就得看人脸色的工夫都抛在脑后,自然也未看见她放了满心的夫君那莫名的眸光。

      看着这样潋滟的柔矜神色,谁不会生出一点怜惜呢?何况眼前的少女是他许多年的枕边人,是他曾经名义上的妻子。便是想着她下手毒辣心意狠毒残害庶子毒杀亲姐,可现在的朱宜修还只是个笑容拘谨安静的纯白少女,还未被宫廷里许多的绝望和斗争染黑了心肠,他记忆里的那些罪状于她还是完全无关的。

      这个贯穿了他已回溯的三十年的女子,让他感慨。他还记得她封后时大愿终偿的得意与悲凉,记得她往后许多年一成不变的矜持高贵的微笑,也记得她跪伏于自己身前哭诉质问时的哀感、声声啼血,记得自己死后她惊闻自己死讯时那形销骨立的人万念俱灰的绝望。

      是这样的一种情深意重。无论玄凌如何看待她,也不得不为这心意动容,尤其在身死之后看过众生相,深刻的了解到他所宠爱过的那些人的背叛,也就愈发感觉这样的真心的难得。

      他隔着袖子摸了摸其中的玉环,有些犹豫。似乎在对待宜修的过程中,他时常犹豫。就好像之前母后将她的寝宫安排成凤仪宫时,他原想出言阻止,可瞬间却想起她被锁在凤仪宫无望的时光,想起她无亮的双眼,就又将话收了回去;又比如他原想着这一世不要给她什么誓言奢望,可鬼使神差的,又将那白玉手镯寻了来,然后莫名其妙的带了来。

      那么,他要与她说些什么吗?

      他从来没有这样小心在乎过如何处理同一个女人间的关系。

      他看着少女柔软的目光,那带着期许的神情,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擅长同女子说情话,不论究竟心中存了几分真心,总能道出十分的情意。可这一刻,他也只是淡淡的,“就寝吧,宜修。”然后伸手替她卸去头上珠翠。

      少女臻首低垂,耳廓染了淡淡的桃花色,“皇上,臣妾替您宽衣吧。”

      她身量还这样小,朱钗步摇插了满头似乎都要把她那细细的脖颈压断掉,玄凌把那些晃眼的珠玉都拿下去这才觉得清爽。青丝简单披散,看着那干净的发顶,玄凌伸手揉了揉,调笑道,“今夜怎敢劳动表妹,当是为夫来服侍才对嘛。”却在说话的瞬间想起某一夜镂月开云馆,某人仰躺榻上,乌发逶迤如墨,桃花眼含一点水色闲闲挑起,似乎在望着自己,又似乎整个天地都入不得他眼。

      在心里轻哼一声,亏他将头发保养得像个女人——倒连女人的都不若他。

      一夜风过,微热。

      少女犹在酣睡,玄凌却是浅眠,早便醒来。说来也蹊跷,这一世许是前生曲折太多背叛太狠,他心事密缝了许多梦魇,每每在夜深人静处便呼啸而至,扰他清净。这一夜倒没有噩梦,只是睡得也不甚好,似乎唯一一次安睡却是与某个他如今不愿多提一字的人同寝,这也讽刺。

      玄凌净身过后便端详宜修睡相,她微蜷着身子,摸样看着有些可怜。记得前世这时候也的确是相好过的,毕竟之前母后便说过她以后是要做他的皇后的,于是他待她也格外认真细致,愿意与她细细分说自己心事,那时候在他心里她便是他的妻子,是要与他分担一生的女人,他们又是相同出身,都不受父亲重视,更有些同病相怜,心有戚戚焉。

      可在后来,他遇见了柔则。那么美的柔则,一眼便是一生。谁还顾得上宜修呢?况且宜修本就是庶女,为后那便是恩典,虽然食言确是对她有愧,却也不见得多少,不过是从封后降作封贵妃,也算是她应得的份了。

      再然后,宜修早产,生产那日钦天监观星象大凶,于皇室有妨,生下的孩子又先天不足,太医诊断活不过五岁,而宜修自己也伤了身子。玄凌当时正是年少气盛时候,曾经对那孩子有多少期待,那时便有多嫌弃,只看了一眼便撂开了手去,又听闻宜修会早产是因为孕中心思郁结,更觉得她主动请旨奉柔则为后、让出寝宫等等作为统统是在作假,很是虚伪可厌,再同一派天真烂漫心思纯善的柔则对比着,实在不堪入目,便完全不去理会她同他们那可怜的孩子,而太后既然知道那孩子注定是早夭的命数,也怕玄凌对那孩子上心以后要难过,便也不提,乃至那孩子一直到离开人世也没有一个名字。而宜修本就伤了身子,都怕她知道了太医的诊断会受不得,知道其中内情的谁也不曾告知于她,不料想却引得宜修一生怨怼,郁郁难平,这又是后话了。

      玄凌的耐性有限的,他难过的时候本就要别人顺着安抚着,哪里有心情天天去劝慰旁人。就是有同样的经历作底儿,他的怜惜也支持不了太久,甚至因为相同的疼痛,反而更不愿去见那人重温噩梦。而如今他便想,若是当初自己对宜修多些关照体贴,会否以后种种悲剧都将不复发生?当年宜修也不过十六岁,她还那样小,就失去了夫君同孩子,皇后的位置也与了旁人,甚至以后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可当年他却满心不愉。

      当年他怎么会对她有这许多的不满呢?明明他也曾对她柔声细语过,为她执笔描眉过,他曾唤她“小宜”,许她母仪天下,曾为她有孕欣喜若狂,曾同她一道思量孩子该叫什么名儿,想着孩子的眉眼口鼻各处该想他们谁比较好。一夜温存后这当年幕幕历历在目,如何当年却像是中了邪一般,眼里只看得见她的不是,却想不到她的不易呢?

      一个答案悄然露了个头,却又立即被压沉到水底,被层层涟漪淹没。

      玄凌沉下眉眼,一声喟叹,将玉镯套到那细瘦的腕子上,想着前世自己许她“愿如此环,朝夕相见”,可到头来却是死生不复相见。想着前世里最后看到甄嬛拿自己这一句话摧折她,想着她的惊怒痛楚,想着自己那时心里一层压过一层的难过。

      其实很多事他是知道的,比如后宫子嗣凄凉是为什么,只不过他不计较这些,他想着她是皇后,又觉得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的人不配诞下皇子。他也觉得宜修辛苦,虽然他对她无论宠抑或是爱都不复言,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想要杀了她。

      若最后甄氏那贱人没有翻出来宜修对柔则下毒那件事,宜修是可以一世尊荣的吧。

      他想着,只盼你这次不要再犯到我的底线。

      他转身大步离去。

      卷二·【谁初露·峥嵘角】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宜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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