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彼姝者子

2、相遇（一）

　　2006年，跟2002年一样，是我的噩梦。
　　这年初夏，大二的我正坐在自习室里对着一套雅思试卷出神。一年后我将以交换生的身份进入汉堡大学，跟千里之外的男朋友梁译共同度过半年学生时光。可让我出神的不是美好的幻想，而是清晨在家睡梦里模糊的吵闹声。
　　我一直觉得叔叔跟婶婶是对模范夫妻，可结婚照例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任何浪漫可言。最近半年，每次回家我都能听到他们在争吵。
　　仲旭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吓了我一跳。他指了指教室里的挂钟，我才晓得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果真出神遭雷劈，效率奇低。
　　我收拾了书包跟他出了教室。

　　“想什么呢你？“仲旭问我。
　　“去哪吃饭。”我答道。
　　“嗯？”他摇摇食指，一副我肚子里蛔虫的样子，“我是问你在教室出神想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你说一对平时很和谐的夫妻突然之间频繁吵架，是为什么？”
　　“外遇出轨。”陈仲旭答得利落干脆。
　　“那他们会离婚吗？”我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仲旭瞥了我一眼，揉了揉我脑袋顶上的头发，“大人有自己的分寸。他们的事情，小孩子就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所以你还是本本分分做你的雅思题吧。”
　　“我19岁了好么！成年人了好吗？”
　　“好啦好啦，这个点成年人需要先吃饭。南门凉面怎么样？”

　　叔叔一直待我很好，给我的零用钱跟在远隔重洋的美国读大学的堂姐一样多，并且鼓励我参加交流项目，同意我去汉堡大学交换半年。可我还是申请了学校的勤工助学岗位，每周三下午去档案馆值班，每月可以拿到500块的补助。
　　正值B大100年校庆之际，校友会为老校友们特制了诸多纪念品，琳琅满目的相册挂历戒指搁满了旁边的小仓库。
　　张老师不在档案馆工作办公室，我便去了隔壁的党政关系办公室。秦老师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桌子上文件夹，“你是今天值班的小朋友？”
　　“小朋友”这称呼怪怪的，我笑了，“秦老师您好，我叫郑晓芒。张老师不在吗？”
　　“张老师去台湾出差了。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开会。这门不关了。这屋电话响你帮忙接着点。”
　　“好的，”我点了点头，看他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档案馆除了录入新生档案以及分送应届生档案时有的忙外，平时很冷清，要不是来这边值班，我都不知道学校西北角还有这么栋建筑。冷清有冷清的好处，这就意味着我只不过把自习地点从自习室转移到办公室而已。
　　我照例摊开一套雅思试题，可蓦地，脑子里又开始浮现朦胧的争吵。
　　“郑景，你真辜负了你名字，你真是老不正经啊！你说你跟那个赵宁是什么关系！你说啊！”婶婶在客厅里骂道。
　　“芳芳你别闹了。我下班之后再说。”叔叔也不耐烦，“你放开！”
　　“你说我闹？下班后再说？你说啊，晓芒现在就在，我喊她起来，你做的那些事，你有脸说给你侄女说吗？！”
　　Bingo，陈仲旭说对了，是出轨外遇。睡梦中我竟然连那个名字都记住了——赵宁。
　　大人的事，小孩子确实不该插手。可我实在不想每周回去，叔叔婶婶面对我的时候冷战，背后又争吵不休。
　　以前爸爸妈妈也常吵架，可事情从来没发展到让我害怕的程度。爸爸说妈妈觉得他的工作快要成为她婚姻里的第三者了，吵架只是她驳得存在感的方式罢了。爸爸去世后，不管妈妈是因神经恍惚食药过量抢救无效还是故意吞药自杀，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尽管我也是她的世界，可爸爸不在，她觉得自己都不存在了，哪里还有她的世界呢？
　　我突发奇想，如果我那骄纵的堂姐郑艺馨知道叔叔有了外遇，会不会直接把那赵宁五花大绑塞进飞机飞往乌干达，让她饱受战火纷飞的折磨，或者被炮火炸得血肉模糊，或者成了叛军的压寨夫人永远活在热带森林里也不一定。

　　敲门声将我从思绪里拉回现实，门口站着的年轻男人见我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他有着钢笔勾勒的硬朗轮廓，含笑的眉眼和嘴角微微上扬，着了一身清水蓝的休闲装，淡而定的气质带点晴朗出尘的意味。午后斜阳和煦地撒在颀长的身影四周，谦和温润，和光同尘。
　　帅哥也应该按赏心悦目的程度分等，我简直迫不及待想跟S等的梁译以及M等的陈仲旭说，我见到了超大码的帅哥！
　　当然这样的人从小被一帮花痴宠坏了，一般都是自恋狂，没有性格缺陷那也是gay。所以说有梁译，我就算是已经捡到宝了。

　　“您好，有什么事吗？”平息了嫉妒心的我问道。
　　“取校庆纪念品。”他回得简洁，唇齿边露着温和的笑意。
　　“下周是校庆周，纪念品那个时候才发放。”

　　“沈先生！”秦老师又风一样地旋即回来了。他利落地把会议记录本搁到办公桌上，殷勤地伸出双手，“沈先生您好，我是档案馆分支部的党支书秦仲。校友会秘书刚才才跟我说您过来，真是接待不周。”
　　他转过头来冲我说道，“小张，快给沈先生倒杯水。”
　　我愣了一下，心里轻念着“我！姓！郑！”，嘴上却没更正，乖乖取了两个茶杯踱到隔壁茶水间。
　　他接过茶杯时，有意无意地轻触了一下我的指尖，却又若无其事、神清气闲看了我一眼，深潭般墨黑的眸子里噙着笑意，微微点头说了声“谢谢”。

　　“秦老师，您太客气了。我外祖母身体抱恙，不能参加校庆活动，我来替她取纪念品。”他声音温雅和煦，不紧不慢的语速和错落有致的句式却带着掌控欲。
　　“是是，沈老太太身体还好吧？”秦老师继续寒暄。
　　原本含笑的眉眼微微蹙隆，片刻又恢复了谈笑自若的神色，他失笑一声，没再接话。

　　取完纪念品，秦老师提议陪这位沈先生逛逛校园。我猜他一定被当成了金主。走到体育场的时候听到秦老师说“我们学校的体育馆年久失修”，便大笔一挥利落地撕张支票，于是名为“沈某某体育馆”的新馆很快屹立起来。
　　他点了点头，“不过秦老师您忙您的事情，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这位同学领路。”
　　秦老师忙答道，“不介意不介意。那小张你早点下班吧。”
　　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那句“我姓郑”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