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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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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伸手将大面取下,一刹那,城上城下将士,都感到一阵恍惚。
大面之下,霁月清光。长眉入鬓,杏目含情,管鼻挺翘,朱唇微抿。俏生生一张瓜子脸,说是男儿,未免妩媚多情;说是女儿,又过于凌厉生寒。大面下的脸多日不见阳光,显出几分苍白,似无端升起一阵烟,轻笼翠眉俊颜,令人恍恍惚惚,仿佛看着的不是尘世中人,更与这血腥战场无关。
高肃不耐喝问:“还认不出来?”
段思文一惊,先回过神来,讪笑了两声,道:“原来是兰陵王。快,开城门。”
高肃戴回大面,适才惊鸿一瞥,仿佛是场短暂的白日梦,驾云而来,云消梦散。
大伙儿心头都有些不自在,不过没时间让他们细细回味,慢慢咀嚼,分剖出前因后果。周军已经卷土重来。
段思文下令开城,放进了高肃一行后,立刻又紧闭城门。
高肃登上高台,段思文在他边上瑟瑟发抖,是冻的,更是怕的。
“王爷啊,我国救兵,莫非已全部进城?”
“哪里,我不过打个先锋,挫挫敌人锐气。斛律、段二将军的大队人马马上会从后掩袭而至,到时我们大开城门,里应外合,杀周军个片甲不留。”
段思文听到这里,大松了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高肃又道:“过不多久,皇上会亲自带兵进金墉,大伙儿可要争气。”
众守城将士一听,更受鼓舞。
高肃居高临下,观察战情。
斛律光和段韶的两支军队已经掩近,再次重创周军。
他计算时刻,何时开城接应最好。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看到周主的旗帜再次出现在周军中。宇文邕换了匹马,右肩缠了绷带,骑在马上,指挥若定。
周军整体散乱,但围在他身边的却在他短暂调教后,又结成阵势,稳稳压向金墉。
看来是想冒死一战,借腹背之敌反鼓励将士快快攻下眼前城池,据城固守。
高肃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兴致。他如一只公狮,被人三番两次抓挠头毛,终于焦躁起来。
他对段思文等高声下令:“打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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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高肃与斛律光、段韶的前后夹击,齐军大胜。不但金墉被围数日的燃眉之急解了,更重创周军精锐部队。自邙山至谷水,周军抛下重械,扔掉沉甲,撒开两腿,惶惶如丧家之犬,茫茫似漏网之鱼。齐军从后追杀,轻松收回他们丢弃的武器盔甲,掳掠躺地呻吟的大兵小将,唱着军歌,满载而归。
这役的大功臣兰陵王被人口口相传,忽然间名满全城,成了齐军和洛阳百姓眼中的“天兵天将”、“转世战神”。甚至有民间艺人,当日便找到高肃部下,要求为他编一套组舞——就叫《兰陵王入阵曲》,纪念此人此役。
是夜,一日间悲喜两重天的洛州刺史段思文派出心腹,单独邀高肃去他府上喝酒。心腹面色凝重,轻声细语,再三恳请他一定赴会,说段大人“有事相求”。
高肃和周军胶着多日,又一场殊死大战,赢了后人已十分疲倦,本待好好休息,但经不起人家诚心诚意,也怕段思文真有什么要事,他连军装也没脱下,大面还挂在腰间,就擦了擦身上血迹,跟着去了。
空中灰云堆聚,沉沉似压在人的头顶。月轮本已残缺,被云层遮遮掩掩,更是朦胧。
高肃由段府两个下人引着,穿过幽暗曲折的花园小径时,抬头看了看天,心道:“明日怕要下雪。”
段思文一个人在一间客厅内等他。
客厅是大块青石垒成四壁。四壁萧然,唯正面墙上挂着斗大一张左伯纸,中间黑墨遒劲泼洒出一个“忠”字。段思文一人一几,跪坐在“忠”字之前,案几之后,一手支几托腮,正在发愣。
满室灯烛辉煌,高肃进入的脚步唤回了段思文的神思,他在亮光中乍一见他的脸,又是一怔,恍惚起来。
高肃心中略有不快,想这人一惊一乍,到底在捣什么鬼。
两人互相行礼,兰陵王位高,段思文请他上座,他也不客气。
几上摆了一盏酒壶两只酒杯三碟小菜四种调料。
段思文道:“金墉城被围多日,今朝脱困,全赖王爷之力。小人先代金墉和洛阳的城民,敬王爷一杯。”
“分所当为,受之有愧。”
饮酒毕,高肃迫不及待问道:“段大人说有事相求,不知何事?”
段思文道:“王爷今日辛劳,先吃些酒菜,观赏些歌舞,小人之事,过后再提不迟。”
他不等高肃反对,双手互击,从外鱼贯进入几人。有两人长衣拖地,其中一人持了卧箜篌,一人持了绿长笛,偏居一侧。有五人军人打扮,其中四人分居东南西北,将一人围在中央,在高肃正前方布下阵势。
七人一齐弯腰行礼,口中唱喏。
唱毕两个乐师伴奏,五个少年男子跳起了胡舞。四人方舞,一人白舞,进退有序,蹲跳合拍,边跳,嘴中边“依依啊啊”地叫。
北人视乐如命,天性就爱唱歌跳舞,高肃也不例外。
他本来又累又不耐烦,脸色已然不好,酒菜入肚,歌舞欢荡,他的脸上浮起红晕,眼中跳动神彩,嘴里也跟着“依依啊啊”起来。
段思文始终不大敢看他,但见他这么高兴,也沾染了几分欢喜,微笑起来。
一曲完毕,高肃击节赞赏,随即却又侧头问段思文:“好了,酒也喝了,舞也看了,大人到底何事?”
段思文一皱眉,一团欢喜顷刻间熄灭。他叹道:“是小人想请王爷帮一个忙。”
“什么忙?”
“王爷要谅解小人,小人身为齐国官员,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有些事即便非出小人本意,迫于上下之势,却不得不为。王爷赤胆忠心,远胜小人,定会助小人一臂之力。”
说着他离开案几,跌跌撞撞来到高肃面前,整个人扑倒在地,呼天抢地:“王爷啊,我的好王爷……”
高肃一伸手要扶他,却又把手缩回。段思文话中有话,字字沉重,他又突然失控,其中必有文章。
他想冷静应对,一探底细,但胸腹间火烧火燎,适才喝下的酒水反上来,烧得他脑子中混混沌沌,抓不住一条清楚的思绪。
他酒量不佳,和他柔若妇人的面孔一样,向来是他心中之痛,但再不佳,也不至于一壶即倒。
他努力装出镇定模样,冷澹澹声音问道:“你有话不妨直说。小王若能尽力,自不惜力;如若不能,也请大人见谅。”
“王爷啊,”段思文抬头看他,竟是满脸泪痕,“小人该死,向王爷乞要一物。”
“何物?”
“便是王爷的一条命。”
他话音落,人也跟着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五个舞者一齐出手,五支袖箭直奔高肃面门。
高肃本能伸手,五指轻拨,将五箭拢在一处,一把抓住。
他力道不足,箭在他手心中又向前滑动了几分,险些戳中他高挺的鼻梁。他不得已身子后仰,心惊于自己的力气如滔滔之水,正快速奔离自己的控制。
这时,段思文一个头磕完,身子起来,右手一伸,快若电闪,将手中一柄匕首齐根刺入高肃腹中。
高肃应该躲得开,却没躲开,他心中终于确定:“酒菜中有毒,我中毒了。”
不知是匕首入腹剧痛,抑或是生存本能,高肃感到自己突然又有了力气。
他“啪”一掌拍在段思文肩上,将他一个圆滚滚的身子拍得直飞向身后那几个舞者。趁他们乱作一团,他带着匕首,逃到花园。
段思文不料他中毒后仍有此余力,惊魂甫定,立即对几个舞者道:“快追。已然出手,必要见血,不是他死,便是我们亡。”
五个舞者大声应“是”,追赶而去。
其中一个舞者颇有谋略,他道:“兰陵王定会回去搬救兵,我们拦住他回去之路。”
然而他们在那条路上一无所获。
又一人道:“我刚才似乎看到一个黑影,往雒水方向而去。”
有谋略者跺脚道:“怎不早说?”
那人嗫嚅几句,不敢明说。
一行人往雒水方向追,都盼高肃毒性发作,已然倒地。
倒地尸体倒是不见,但几人追了几十里路,忽然看到一个黑影蹲在一处民宅的屋檐下,倚着大门门柱似在包扎腹部伤口。
先前因怕拂逆众意没有及时汇报真情的人这次要将功补过,大声道:“他在那里!”
他的同伴正要悄悄接近高肃,攻他个措手不及,被他一喊,惊动了高肃,发力前逃。几人齐齐瞪着这人,暂时无法收作,只好先追高肃。
高肃没逃几步,就到了雒水河边高坡,他们看他样子,已然力竭,在地上爬了。
胜利在望!
五个人五颗心“砰砰”乱跳,一鼓作气朝高坡冲刺。
就在他们十条腿中五条腿跨上高坡之时,高肃一扭一扭,爬到了坡边。他最后吸一口气,身子往前一耸,张开四肢,掉下了雒水,很快就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五个舞者如五尊石像,木然看着底下翻腾不定的黑水。终于,有一人开口道:“无论如何,他是活不成了。”
有智谋者叹了口气,道:“我们回去复命吧,就说兰陵王奄奄一息之下,不小心跌落雒水身亡。”
其余四人觉得也只好这样。
两次添乱的那人临走前,从地上掘了点土,小心包起来。他一个同伴问他在干么,他道:“哦,兰陵王是解救金墉、打退周军的大功臣,我们一家子都崇拜他,我老婆孩子今天一直嚷嚷着要见他,我包些带他血迹的泥土回去,从此我们一家供着他。”
他包完泥土,毫不在意往前走。他的同伴看着他,却如同看一条半死的羊。
有智谋者冷冷道:“万一段大人怪罪,大家都知道怎么说了。”
大家齐声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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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墉城围解开后不到三日,齐主高湛便率大军从晋阳赶来,要犒赏群臣。
段思文办了兰陵王后,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耗尽气力,竟然一病不起。高湛到来之日,他尚在高烧之中,却不得不在家人帮助下穿戴整齐,出城迎接皇帝。
几日没出门,门外已是别一番天地。银装素裹,金阳遍地。空气虽十分冷冽,但清新喜人,令肺中吸满了药气的段思文不觉精神一振。
他的许多同僚都在城外迎接皇帝,见了他,纷纷过来嘘寒问暖。
段思文病中之人,听得心中暖泼泼的,险些落泪。
忽听身旁一人道:“兰陵王这次立下大功,皇上必有重赏,下官提前给王爷道喜。”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谦虚地道:“独孤将军协助段刺史死守金墉,不让虎狼之周军破门而入,若无二位大人,哪轮得到小王逞能?”
段思文一寸一寸转过僵硬的脖子,在他旁边说话的,一个是金墉守将独孤永业。另一个,不是高肃是谁?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若非高烧烧得嗓子焦了、哑了、痛了,他立刻便要大声呼叫。
这怎么可能?
高肃中了他从鹤头冠中淬炼出的剧毒、极品鹤顶红红帽子,即便他那几个手下骗他,他没坠河身亡,也决计逃不过红帽子穿肠烂肚的本事。
再想,即便他洪福齐天,坠河没死,又解了剧毒,他怎能容得下他?
此时高肃表情温和,眉心微皱,似揣着心事,不过明显与他无关。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邺城一个宴会上见到高肃,当时他便是这副模样:美貌如仙人,婉娈若好女,只是作为一国王爷、领兵将军,却未免脂粉气重,让人有些瞧不起。大伙儿在宴上开怀畅饮,谈古论今,他很少插话,默默作陪,偶尔发表几句议论,若引得人反驳,他必微微一笑,放弃己见。他身上唯一有男子气概的地方,只有酒量。段思文对这位兰陵王心情复杂,一方面羡慕他天生好运,皇室血统;一方面却又不耻他的“娘娘腔”。高肃以大杯盛酒,出于恶意,他暗暗数算,数到第三十九杯,他仍不露一丝醉意,这让他心情甚为复杂。
高肃大破周军后,他才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吧。
难道眼前这个高肃,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根本没中他计,又假装不记得他曾陷害过他之事了么?若真如此,却是为何?
“我说老段,你生病生得呆头呆脑,老盯着人家兰陵王做什么?”
段思文一怔,忙低下头,脸上发烧。他听到有人在耳边笑,更是羞窘。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去看他。
又一个念头掠过他心际:“莫非此人,是假兰陵王?”
他吸了口冷气,心跳如擂鼓。
假设如此,二人相貌怎能肖似至此?声音?破敌时的兰陵王声音似乎更为清澈嘹亮,眼前的则略带沙哑,但也可能只是自己错觉。
他越想越觉自己荒唐。
高湛的队伍已经到了邙山,他的先遣官骑马先到。
众臣下跪迎接。
先遣官笑道:“各位大人辛苦了。皇上说了,不必劳师动众,大人们在洛阳行宫接驾便行。兰陵王高长恭何在?”
高肃上前一步。
“皇上说,这一役兰陵王劳苦功高,既解民倒悬,又为皇室增光。皇上要你单独去邙山接驾,到时二人携手进城。”
如此恩典,引来地下一片赞叹。
高肃磕头道:“谢主隆恩。”但他颈中,流下了几道汗水,眉心结更深。
段思文见状,心中笃定:这人便是那人,这兰陵王便是那兰陵王。
先遣官微笑着又来到了段思文面前,放低声音道:“段大人,这次,你也辛苦了,皇上说,他也不会亏待你的。”
段思文双腿一软,身子后仰,当即昏倒在地。
当他被人掐着人中弄醒,先遣官和高肃都已不见踪影。他的同僚们好意嘲笑他胆子太小,接不下皇恩。
段思文流泪道:“你们懂得什么?皇恩浩荡,但不能随便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