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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毁约 ...

  •   斛律光侧视高肃,道:“你认得此人?”
      高肃点点头。
      “他果然是宇文邕身边亲近之人。”
      高肃又点点头,脑中跑马般掠过狩猎人小屋中初次相见的青翎、替他化妆的青翎、服侍了他三年的青翎、指责他心如铁石最后与突厥王联手放了他的青翎……他知道青翎是宇文邕贴身使唤的人,地位不高,权限却大。他对宇文邕忠心耿耿,宇文邕也视他如亲人。他这一死,宇文邕又没有准备,怕是要好一阵伤心吧?
      一想到宇文邕此时心境,他竟也难受起来。
      斛律光却不给他半分缓气余地,拍手道:“能伤了宇文邕身边之人,又胜过杀了周朝将领。”他随即道,“你准备一下,我们趁宇文邕心神不定,立刻就进攻飞壁城。”
      高肃心头大乱,不自觉叫道:“等一等!”
      斛律光狐疑地看着他,看不了几眼,却又难堪地将头转开,声音中满是倒刺:“等什么?”
      高肃道:“兵者凶器,不得已,才使用。我想:若能不战而退周兵……”
      斛律光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又是自嘲,又是悲愤,剑戟璆锵,刺痛人耳膜。高肃愕然看着他。他狠狠道:“不战而退周兵?怎么退?你是要把你自己,献给宇文邕么?”
      他说着将腰中宝剑扔到僵立的高肃脚下,低吼道:“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看看!”
      高肃僵硬地拾起宝剑,抽剑对准自己的脸。剑刃光亮如镜,镜上烟笼雾罩,霁霭霏微。他抹一抹眼睛,再看,却看到一张清冷若仙的面孔,此时却因柔靡的嘴唇,而散放出娇艳□□的气息。
      他“啊”了一声,情不自禁移开宝剑。
      斛律光见他一脸羞愧,怒气稍减,冲他道:“算了,人难免一时糊涂,迷途知返,立定根本就好。走,咱兄弟去战场好好厮杀一番。”
      他却料不到,高肃移剑不移心,虽然满面羞惭,却坚定地道:“哥哥,既然你猜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宇文邕昨夜确实来找过我,他提议两国罢兵,重修旧好,我……”高肃咬咬唇,道,“我信他。”
      斛律光狠狠盯住他,似猛兽盯住猎物,要吃掉它或逼退它。但高肃不屈不挠,近乎固执地反抗着他。
      便在此时,有人来报。来者站在屋外,见屋内斛律光与高肃针锋相对,似乎不妙,便不敢进来。
      斛律光撒气道:“伫在门外做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人很少见斛律光如此大动肝火,但事情紧急,又不能不报。他弯腰进门,报道:“周朝将士在城外布阵挑衅,要求一战。”
      斛律光“哈哈”一笑,似自言自语道:“豺狼本性,岂轻易能移?走,我们去会会他们。”
      他一抖披风,大踏步离开。五个捧着人头之人亦步亦趋,跟着他走了。只留下高肃一人,在屋中呆立半日,最终长叹了一口气。
      ××××××××××××××××××××
      斛律光带着本部兵马,已经出城半日。高肃带来的人几次请示他:是否出城支援。
      高肃心中左右为难,但想:“躲避不是办法。我出城看看,或许能制止双方进一步互相残杀。”
      想到这,他令部分军队守城,自带一千余骑兵,出城掠战。
      城门一开,眼前密密麻麻,全是齐国军队。人人挥动手中兵刃,狂喊动天。高肃戴上大面经过他们,他们见了后更是兴奋。
      高肃骑马来到军前,见周军在彼,齐军在此,一河隔开,敌我战阵分明。而交界汾水处,却有两员战将,一挥剑,一舞刀,你来我往,正打得不可开交。
      挥剑之人身躯雄壮,两鬓飘萧,正是有落雕将军之称的斛律光。
      高肃看到他没多久,他便手腕一抖,一剑同时舞出九朵剑花,花花致命,对方躲避不及,右胸、左肋,同时中剑,勒马转身便逃。斛律光得势不饶人,驱马上前,背后透心一剑,结果了那人性命。
      齐军一阵叫好,撼天动地。不知是谁,激动地对高肃道:“这已是斛律将军今日单挑杀死的第五人,将军真乃神人,越战越勇。”
      高肃大面下秀眉微蹙,他看出斛律光虽杀了对手,自己却也气喘吁吁了。
      斛律光却不自知,或者知道了不管,他立马水中,剑指对面山头宇文邕,大声道:“宇文邕,你敢不敢下来,与我一决高低?”
      他此言一出,两军哗然。周军大声斥责;齐军中年轻人不断叫好助威,老成之人却觉虽然两国相争,但不可失礼,斛律光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却不顾尊卑,口出狂言,对周主如此不敬,未免让人小看齐国。
      宇文邕身边一员大将,太安公阎庆,本已因为斛律光连胜,目眦欲裂,这下忍无可忍,直接向宇文邕请缨道:“皇上,老贼无礼,待为臣下去收拾了他。”
      宇文邕面色雪白,如凝九秋寒霜,他道:“去,要么死,要么提着他人头回来见朕。”
      “遵命。”阎庆拍马下山。
      宇文邕一挥手,又道:“弓箭手何在?”
      高肃驻马观战,看看斛律光,又看看不远处山上宇文邕,五内如焚。要在往日,他早已拍马上前,替换下斛律光,但此时他若如此,等于明向宇文邕宣战。明明不久前他刚答应宇文邕,协助他罢兵,修复两国关系。
      局势变化出人意料,他没想到斛律光会派刺客前去刺杀宇文邕。宇文邕会作何想?会怀疑他们一丘之貉、在联手骗他么?
      高肃的目光渐渐集中在宇文邕身上,多想让他知道:他也是不由自主。
      宇文邕派遣阎庆后又打手势招来弓箭兵。弓箭兵离开他后,就混入军中不见。
      斛律光已和阎庆战在一处,阎庆一条链子两头挂锤,可近击,可远攻,流星赶月,招招如电,一时与斛律光难分上下。
      高肃心中警铃大作。他知宇文邕擅玩权谋,绝非死斗之人。他要弓箭兵做什么?弓箭兵哪去了?
      他目光如电,快速梭巡斛律光四周弓箭距离之内。
      东北角上,风吹草低,现出隐隐约约的盔甲和箭簇,显有伏兵。
      高肃知道不好,大声道:“一、二小队背好盾牌,跟我冲。”
      他令下同时,双腿夹马跨,连人带马,如箭冲向斛律光处。一、二小队百余人反应快的立即执盾跟上,反应慢的落在后头,如一溜长烟,尾随在高肃身后。
      这时斛律光已摸清阎庆路数,守在半路,一招“落英纷纷”,长剑挑断了他链子锤,又改挑为刺,刺中他大腿。阎庆大叫一声落马。
      与此同时,弓箭队长一个唿哨,几十发冷箭直奔马上斛律光而去。
      斛律光大胜之余,失去警惕,箭来如飞,他挡了开头几箭,却挡不住后头源源不绝的箭林。
      他心中一冷,正闭目待死,却听耳旁一阵轻响,如急雨敲窗,又如快拨琵琶弦。他睁开眼,欣然看到高肃一盾一刀骑马到了他身旁,盾挡刀劈,为他抵御冷箭攻击。
      斛律光阎王殿前走一遭,双眼泛出喜悦泪光,连道三声“好”。
      周军冷箭被高肃及其部下盾牌挡住。斛律光趁机下令,命己军进攻。
      齐军因他连胜,早已斗志如虹,一得号令,步兵在前,骑兵迂回两翼,如飞龙过江,一头扎入周军之中。
      高肃已然出手,无路可退,也只好带领本部众人,协同作战。
      刀下一见血,他嗜血本能便释放出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对,顷刻间杀得山河变色、血染盔甲。
      斛律光久战脱力,被他护在背后。斛律光欣慰道:“恭儿,哥哥没看错你,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高肃咬牙道:“哥哥别说话,再冲杀一阵,等周军一颓,我就收兵带你回去。”
      他话音落下不久,就听对方鸣金。周兵在劣势之中,仍旧秩序不乱,互相靠近,结成战阵,边战边退。
      高肃见好就收,也忙令己方收兵。
      一场恶战,就此结束。
      高肃让人先扶斛律光回城,又垫后看己方士兵一列列进去。
      他忍不住抬头,再次寻找宇文邕身影,一找便找到。他骑在马上,也正看他。这个距离,理应看不真切他面容表情,他却偏偏看得一清二楚,连他眼中愤慨而失望的冷光也错不过。
      这次,是宇文邕先掉头,离开他视线。
      高肃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潮水般安静涌动的周兵中。目光稍稍向下,就是尸骸满地、血流成河。几个时辰前,他和宇文邕并肩看日出的静好之处,已成一片难以入目的修罗道场。
      临别之言犹在耳,血海深仇已加身。今生今世,他可还有机会与他并肩而立、共看日出?
      “王爷,”齐军差不多全入卫壁,有人来催高肃也入城。
      高肃脸戴大面看不出喜怒哀乐,身子却如风中黄叶,抖个不停。
      催他那人惊道:“王爷,你哪里受伤了么?”
      高肃双手交叉,环抱住自己,他道:“没事,只是……有点冷。”
      ×××××××××××××××××××××
      齐周两国战火纷飞,形势一面倒向齐国。斛律光、高肃二人所率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到之处,尽皆来投。他们步步紧逼,将周夺取的十多处齐城夺回大半,又另夺了几座周城。受他们连胜影响,齐将段孝先也在六月攻陷汾州。
      正武殿中,宇文邕居中而坐,朝臣排列两侧。自那日齐国刺客夜袭,取了四位周将和青翎的命后,宇文邕的神情便更加高深莫测。连战连败,诸将本已惴惴,见他如此,他们更深感不安。
      宇文邕手指敲打龙椅扶手,目光扫过群臣,道:“与齐之战,众卿如何看?”
      众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才有一人大胆道:“论军队实力,我国略胜一筹,只是他们有几员猛将,以一敌百,我们却没有。”
      宇文邕点点头。众人猜度圣意,觉得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便纷纷进言,有说要重金聘请名将的,有说要着力培养本国大将之才的,更有人提出,摆擂台选统帅……
      齐国公宇文宪站出来,道:“依臣之见,选拔良才可过后再议,当务之急,是除去两名齐将,一为斛律光,一为高长恭。此二人为齐军中轴,中轴一折,余下轻推即倒,不足挂怀。”
      宇文邕听了半日一言不发,这时才道:“如何除?”
      宇文宪一沉吟,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刺客。”
      宇文邕当即摇头:“不妥。”不等群臣再多言,他先一步道:“斛律光诚为难得将才,齐主却并非高明国君。功高主忌,古来有之。众卿有何法子,可令他们君臣反目,自折羽翼?”
      一直默立一旁的韦孝宽忽然一笑,越众而出,道:“皇上与臣想到一块儿去了。”
      “哦?”
      “斛律光累世大将,声震关西,女为皇后,男尚公主,他若无异心便罢,一旦起异心,怕颠覆高家,也只在翻手之间。臣的办法,双管齐下,一是在民间传播谣言,言其要反;一是收买齐国大臣,在齐主身边煽风点火,言其必反。只要齐主撤消斛律光兵权,齐军便倾倒半边。至于高长恭……”
      宇文邕不等他说完,双掌一拍,道:“勋国公之言甚合朕意,立即去办。”他俊目一转,又补充道,“只办斛律光一人即可,高长恭朕另有主张,别轻举妄动。”
      韦孝宽接旨退下。
      他于齐国朝廷的派系之争洞若观火,早有意传播谣言,令其窝里自反。这时得到宇文邕亲口嘱托,更不耽搁,一退朝,便找人来编了歌谣,去齐国大力散播。他又命自己的儿子带了黄金珠宝,潜入邺城,贿赂和士开等高纬宠臣,要其在齐主耳边吹风。
      不久,齐国民间就流传开了那么几句话:“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又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坚”。
      一日,高肃巡视军队,在军中也听到人唱:“盲眼老公背上下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
      高肃觉得奇怪,把唱歌的人叫来,又知晓了另两首歌谣。那人还一脸天真问高肃道:“王爷,大伙儿都说天意要叫斛律将军为天下新主,您说是不是真的啊?”
      高肃一脚踹飞那人,冲左右道:“拉下去,杖打一百。”他脸上大面不怒自威,令人生寒,声音中却火星四溅,“以后军中若再有人说这样的话,妖言惑众,无须请示,依此办理。”
      众军哑然,冷汗涔涔而下。
      高肃忿忿回到自己营帐,刚摘下大面,便有人报:斛律光来了。高肃连忙迎出。
      和往日不同,斛律光今次来见他,面容凝肃,眉宇间似含有萧索之气,他努力装出精神奕奕模样,反更显得力不从心。
      斛律光道:“恭儿,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高肃一惊,道:“你要去哪里?”
      “皇上召我回京,解释几件事情。”
      高肃心一沉,道:“可是近来流散谣言?”
      斛律光点点头。高肃道了声“荒谬”,看看他,又道,“这多半是周人奸计。皇上这么快就知道了,怕朝中有人已被收买。你要如何解释?”
      斛律光深吸了口气,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道:“清者自清。何况现下周兵虎视眈眈,就不信那帮只拿钱不干事的软脚蟹敢拿我这根护着他们的顶梁柱怎么样。”
      他的手留在高肃肩头,高肃的体温从瘦削肩膀传出,隔着衣甲,温暖了他满是老茧的掌心。自重新开战,高肃的身体便一日比一日清瘦,眼眸中忧色缠连,难解难分。他大概知道原因,却不愿深究。
      有人来报:车马已准备妥当。
      高肃一惊,双眼睁得溜圆:“这就要走?”
      斛律光再忍不住,一把将他揽到怀中,头埋在他脖颈处,深深吮吸那似兰似麝,天然清芬。
      高肃事出意料,还未反应过来,斛律光已转身大步流星离去,他豪迈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守好城池,等我回来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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