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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雪兔】

      雪兔原来没有名字,名字是那人后来取的。

      雪兔原来只知道追寻。

      打出生起他的记忆中便有来自上古的传承,雪兔是奇怪的一族,他们孤僻安静,唯独酷好音律。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只雪兔小小的脑袋瓜里都存着这样的记忆,有一个雪白雪白的地方,漫天的白直教人想在其中酣然睡去,天地无垠,说不出来的安逸美好。

      有人能懂他们的追求,不用说话,只要静静地听,心便可以懂得。

      雪兔没有遇见过同类,所以他不知道,他只是在寻觅这样一个世界。一个能够唤起他冷淡外表下不安得充满渴望的灵魂的归所。

      或许,那么多那么多的雪兔,都是在寻找的过程中失去了信心与希望,最后忘却了那些,变成了一只普普通通的雪兔。

      雪兔在寻找一片金玉良音,一曲山高水长,一位足以为他绝弦的知音。

      为此雪兔走遍了很多地方。

      雪白的脚掌踏过天山上的皑皑白雪,他没有在那个类似记忆中的世界找到。

      小巧的鼻子嗅着高原上的格桑花瓣,最终还是没有舍得采撷下以伴他同行。

      他不知道这样的寻觅何时会停,也许等到他与其他所有的雪兔一样忘记的时候,他就可以不再追寻。

      人言千金易得,知音难寻,伯牙为子期砸了琴,不是因为他不愿等待,而是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死去的那人更懂得他的峨峨泰山洋洋江河。

      知音是这样可遇不可求,雪兔走了很久,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自己出发的缘由。

      直到有一天,朦胧的神智忽地被一串清亮明快的乐音惊醒。

      刹那就如同醍醐灌顶,雪兔赭红色的眼睛里闪烁明亮的光芒。

      说不上有多好听,音乐若是用一个标准来评判,便是三天三夜也没有个高下来,雪兔也听过那些所谓的大师抚琴,流畅一气,却无法使他共鸣。

      共鸣,对,就是共鸣。

      就算是再简单的音调,融入了创作者的心血与灵魂深切的悸动,也足以感人肺腑。

      雪兔一直固执得认为琴音是有灵魂的,他听得出来,是否浑浊不堪或者心怀鬼胎。

      因为音乐是干净的,生活在这世上的人往往弄脏了手,所以注定不是那么多的人能懂。

      雪兔对知音的定义一向近乎苛刻,他们学不会将就,才常常与孤独为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无论是旅程中的行迈靡靡,即便到最后中心摇摇,雪兔都未曾想过凑活二字。

      大约可以称之为高傲,他知道哪些人心如枯木,哪些人又敷衍了事,只有这个人,这个人——

      他想他一定是找到了,他是全天下最幸运的雪兔。

      ***

      那个背着行囊,穿着破烂的人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忘记了。

      他曾以这样一副行头游历名山大川,在巍峨的高山与奔腾的江流留下一缕飘渺的琴音。

      随后再乘风而去,没有留恋,也不回头。

      他以为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驻足停留的事物,他唯一的爱好,便是音律。

      几乎是痴了,他可以为了研究一首残缺的乐谱,或者推敲一个古怪的音节三天三夜不睡觉,喝半结冻的米粥一个月。

      世人道子渊读书是最为痴狂,不知其苦只感其乐,他大抵也能算得上另一个例子。

      不过这不是什么好事,对于一个出生显赫的人来说。

      我们姑且称他为宏王爷,是了,也许有人不记得他的名字,却必须知道他是王爷。京师那座空了多年的府邸还在等候主人的回归。

      许多年前皇帝一怒之下将醉心音律的幺子扔去了边关,没想到一呆就是十年,这个玩物丧志不成器的儿子不仅没有一点悔意,还不打算回来了。

      皇帝后悔了,也失望了,他将宏王招了回来,宏王漫不经心,路上耽搁了个把月,终是拖拉着入了京。

      宏王爷走时人尽皆知,回来却悄然无声。

      就好像一片叶子,默然而自然地回归了泥土的怀抱。

      听说痴心玩乐的王爷回来了,背着一把古琴,据说是尧舜时代流传下来,琴上断纹已是模糊不清,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琴。

      宏王爷珍爱那琴,大家也以为必然会有倾世乐音,这回大家都错了,那把琴,是哑的。

      宏王爷从西域或者更远的地方,带了了一架哑琴。

      那定是个稀罕器物。因为是王爷带来的,所以不管它有多陈旧难看,甚至无法发声,皆只能证明它的稀世罕见。

      如何使琴响起来?众人不知道,宏王爷也不知道。

      他觉得没有人懂他的琴,虽然他们都说是好琴。

      可是没有,没有,踏遍这个世界都没有。

      他乐于创作,想把自己心里的声音说给大家听,彼时他愉悦或伤心,畅怀或萧索,琴音是唯一的宣泄方式。

      因此他们说他疯魔成狂,他都不以为诺。

      他无话可说,因为他们不懂。

      自打从西域得了古琴,他便更加地变本加厉,总想要那古朴的琴身中发出悦耳的轻响,而无论怎么拨弄琴弦,都只有喑哑钝音。

      宏王爷想了很多办法,千金买来他国上好的松香仔细地拭弦,直到两只指头都酥麻了再试也只是梆梆的闷响。

      宏王爷不甘心,他是个一根筋到底的人,于是回了京他谁也没见,任皇帝被气到七窍生烟,他只在乎案上的琴。

      一开始仅仅是好奇和习惯性的探索,到最后宏王爷发现他可能真的魔障了,因为他的手指无法在别的琴弦上找到最初的感觉。

      音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感觉。就像情人,没了感觉,名存实亡。

      他没办法奏响令自己满意的乐音,胜似少了一半的灵魂。

      只有那架古琴,桐木的琴身见证无尽的沧桑,欲说还休的味道,更似乎有神奇的魔力:

      只要静静将手放在发不出声音的琴弦上,他就能想象它们动了起来,托抹挑勾,在琴弦上滑出串串剔透的音符——那定是旷世的妙音!

      一想到这里他便兴奋起来,他想创造最好的曲子,给最懂得的那个人听!

      宏王爷的心里总是希望的,他从一个高人手中接过这架琴,沉甸甸的分量,高人说,琴总有一天能找到它的知音。

      他思忖,与琴共存的他一定也可以。

      宏王爷一直在等着,等着那个人的出现。

      后来他也逐渐心灰意冷,他想凡间大抵是没有这么个人了,唯有谪仙半夜入梦来。

      仙人怀抱古琴,素手轻勾,没有说一句话,他就知道他懂了,必然是懂了。

      正要伸手去够仙人的雪白衣角,触手间竟是飘渺云涛,一惊,再醒来已是双手空空。

      当真是上仙,载歌御风,羽衣霓裳,抱月长终遗世而去。又怎么愿意与人为伍?

      宏王爷自嘲笑了笑,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而凡间,是真的,没有这个人了。

      终于宏王爷仅仅是希望,那架闷声不吭的古琴能够理睬他的努力。

      ***

      那个人行了很远的路,最后来到一座没有人味的深宅。

      那个人才华横溢艳冠京华,而他的歌赋人人传唱,却终究没有人能会其真意。

      没有人知道漫天的星斗为何在他的歌中跌落,没有人懂得心中的日月因谁升起,亦没有人万分肯定地猜想,那个被这个王孙公子歌颂赞叹的伊人到底是瑰丽的春秋草木或真的在水一方……

      这些雪兔也不知道。

      他不过是凭着直觉,跟随着那个人而已。

      这一路上他踏足了从未想过的土地,看到无数的风土人情,他开始试着接受他人,他人的理念和想法,他曾经懒得去推想,而这个人将他带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并不是说他放弃了骄傲,雪兔骄傲于自己雪白无双的皮毛,更骄傲于能够洞察人心的能力。

      雪兔认为他需要一个知音,这个寂寞的王爷,精于填词作曲,不当被单纯得称为一个王爷。

      他不喜欢穿锦衣华服,只有在必须的场合才正正经经得戴冠束腰,平日里甚至可说是邋邋遢遢,而这个清冷的小院被他遣散了下人,于是越发的无人打理。

      从破破烂烂的琴囊到孤单的高宅大院,这个人其实从未变过。

      雪兔有些看不过去,在他的印象里,人类所谓王侯将相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上等人,而这家伙去了一趟西域,浑身都沾染了格格不入的异乡气息。

      就像雪兔本身一样,格格不入。

      因为夏天的来临,雪兔的皮毛变黄了,像随处可见的草兔。

      雪兔已经了解了那个人的许多事情,他的理想与寂寞,希望与失望。

      雪兔渐渐相信,他们果然都是残缺的,只有遇到一起,才会变得完整。

      亭台水榭旁边有一汪闲池,闲池周围生了茂密的艾草。

      雪兔就这样缩在那个人抚琴的廊亭后,杂乱的艾草中。

      因为这里的疏于打理,大意的下人们没有发现雪兔,那个人也没有。

      他陪他度过了一个夏天,总是他静静地弹,他静静地听,没有人打搅的默契。

      那个人创作起来宛如痴狂,不寐不食,也不知今夕何夕。

      雪兔喜欢看那人抚琴的样子,正襟危坐,素手焚香,动作好看极了。

      那人弹到动情时或不自觉舒眉展颜,如沐春风,温润若蓝田暖玉,或浓眉紧蹙,如临大敌,牵一发而动全身,或面露哀色,悲怆之至,只恨不能道尽国仇家恨……

      琴声拂过杨柳依依,又吹响玉门的羌笛,玉珠落盘的清脆,金戈铁马的杀意,一一从他灵活的指尖抖落。

      雪兔偎在他的身后痴痴地听,他开始幻想自己不再是一只兔子,而是能够与之并肩的人。

      只是渐渐地,那个人的琴音渐渐不再洒脱轻快,他有了忧愁。

      他开始弹一些轻柔的慢谣,宛如一个故事无头无尾却盈满悲戚。

      他在愁些什么,雪兔每每猜测着,是不是像自己那样,愁知音未来,愁清音无续?

      那一天是怎么样的,雪兔只记得天高日晶,那个人抱着一架陈旧的琴悄然独坐,坐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手指慢慢地抚过琴弦,没有声音。

      这是一架哑琴。

      雪兔看着男人由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逐渐入痴入迷,如果这架琴发不出声音,那么他的心灵也会随之沉寂。

      男人消瘦了下去,挺拔英武的身姿显得落拓清癯了,明亮的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雪兔好几次想从葱茏的艾草中走出来,但他忍住了,他要等待冬天,用一身雪白的样子走进男人的目光。

      ***

      那一年的冬天来的缓且沉,逶迤拖沓的脚步像是垂危的老人。

      雪兔的皮毛终于变了色,如雪一般的白。

      这里温热的气候没有白雪,却有似雪的雪兔。

      于是不再合适隐藏,在某一天雪兔来到了男人的眼前。

      男人并不过分惊诧,双眸里只是涌起纯然的好奇。

      “你是打哪儿来的?”

      雪兔第一次对视人类的目光,坦诚而真实。

      他当然无法回话。

      男人被古琴占据已久的注意力终于稍稍分散,嘴角勾起的弧度让雪兔感到了似曾相识。

      像是上辈子,或者更久以前,早就认识了一样。

      “是你在听吗,一直以来。”他该说这个王爷傻还是天真,怎么期待一只兔子回话。

      显然宏王爷说完也自觉好笑,他伸出手将雪兔抱了起来,雪兔没有躲。

      那双手大而温暖,掌心略微潮湿的温度比阳光更加沁透人心。

      他们真的好像上辈子相识一样,丝毫没有觉得生份。

      自此以后雪兔不再躲藏,在男人抚琴或发呆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男人很难视那团绵软的雪点为无物,于是便时不时得想逗逗他,手中拿着新鲜的一串鱼蛋,挂着硕大眼圈的脸上偏要挤出诱惑的神色。

      笨蛋!

      雪兔犹豫了一下,慢吞吞上去舔了舔,随即不客气得小口咀嚼起来,动作虽快不失矜持。

      就听见男人傻兮兮地笑。雪兔不防轻口咬了男人的手指一下:笨蛋啊,你见过哪只兔子会吃鱼丸?

      虽然,味道还可以。

      男人不在意地趁机摸上他雪白光滑的皮毛,拉拉耳朵又翻翻小爪子,雪兔被当做个玩具把弄着。

      但他不觉得侮辱,因为这个男人的眼神,纯粹是好奇与亲近。

      “你听得懂,对吧?”雪兔总是那么安静,因为他不可能说话。

      可男人可以,于是男人说着说着,连自己都笑了起来,“我和一只兔子计较什么呢。”

      雪兔想要是有来世,他一定要有一张能说话的嘴,要和男人说许多许多的话,絮叨到他烦为止。

      男人的手一下一下滑过,雪兔舒适得眯起眼。

      “兔儿呀,”男人的声音像来自睡梦,“我这一辈子没有碰上过知音,可我相信你懂。”

      “哈哈…我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相信你懂……”

      他喃喃着,目光投向不会发声的古琴,他在这里看着它过了春秋,它始终静默无声。

      “兔儿呀,你通体雪白,如着云裳,我便叫你云弟吧。”男人呵呵笑了,这自说自话的举动依然没有得到雪兔的响应,雪兔只是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任男人将他放在膝上,轻揉他纯白耳尖的一点黑色。

      “云弟,云弟……”

      雪兔原来没有名字,名字是后来男人取的。

      雪兔的眸光清澈,倒映石桌上一杯泡的发烂的普洱,未发开的茶叶浮在水面,那一定是苦涩的。

      ***

      那一天晚上,雪兔第一次偷偷地走近那架不说话的古琴,像在瞻仰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

      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呢?

      月光凝在琴弦上,轻轻慢慢的调子如闻在耳。

      细小的爪子缓缓地伸出,雪兔是敬畏的,那刻他在心中许下一个愿望,他无法看男人兀自颓唐下去,所以希望这架琴能听到。

      琴是有灵魂的,他一直都相信。

      蓦然间血色从雪白绒毛中渗出,雪兔吃痛得收回爪子,他被锋利的弦所割伤。

      “叮——”

      然而就是那一下,短促而轻微。

      果然是好音,旷古绝今。

      再想要细细听去,已是了无踪迹。

      雪兔怔愣得看了良久,直到琴弦上的月光都凝固了,从小小的切口处渗透的血液滴在弦上,竟顺着琴弦游走直到落入琴孔。

      诡异而美丽的妖光,他再次试着拨动琴弦,幽清的声音宛如月光的挽歌。

      ***

      翌日男人所见如一个奇迹,令他顷刻间枯木逢春的是指尖流淌出的一串乐音。

      欣喜若狂,他急着找一个人分享。

      “云弟云弟!”他将雪兔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抱在怀里磨蹭,“愚兄终于成功了,你听,它发出声音了。果真妙音绕梁,三日不绝,古人诚不欺我!”

      急吼吼地便想演示给兔儿看,谁知这时古琴又不再听话,恁是如何拨弄都坚守缄默。

      “唉兔儿,”垂下了头,由乐至悲是很快的事,不信邪得轻勾手指,好啊,又哑巴了。

      “你说方才一段琴音,真乃昙花一现不成?若是那样,仅我一人听到,未免太可惜。”

      雪兔的眸光暗了暗,男人将他放了下来,他第一次轻轻地舔男人的手掌以示安慰。

      湖平水静,男人一张沾着青黑色胡渣的脸上慢慢扬起笑颜。

      “你是说,会变好的是吧?”嫩红的小舌滑过粗糙的指腹,带起阵阵细小的酥麻,“我既已如此诚心,上天不会不允。”

      第三天男人弹完了一整首曲子,畅快飞扬。

      像饮了千杯的酒,酣畅淋漓,他的目光发亮,激动得难以自已。

      琴音千里,醉了人魂,笑意蔓延,便不去计较缘由,权当是感化了上天。

      雪兔静静看他抚琴的模样,看着看着,他已学会安静,学会一点点记进心里。

      飞扬的眉,上挑的眼,狂中带痴的样子。

      他的灵魂得到了呼应,恣意而快活得要让世人知道。

      此刻他就是他,他也成为了他。

      那么快乐。

      雪兔没有双手亦不能说话,他想了很多很多,最终也只能是下辈子,因为他甚至不能为他的知音微笑一下。

      雪兔轻轻舔了舔爪子,尝到一股腥膻。

      男人那天弹出的音调永远地刻在了心间,而词雪兔只记得了一句,最后那一句也被冗长时间埋没,就只有大概的意思。

      旅程的前后多余,只为遇见你。

      原来他踏遍天地山川,不过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

      宏王府上一次如此门庭若市还是十数年前,宏王刚被封为宏王的时候。

      而这一次,送礼贺喜之人更加不绝如缕。

      宏王心爱的哑琴终于奏出了良音——是真的良音,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了!

      邪乎邪乎,老百姓心里呐喊着,那一日宏王亲身登上名为红磡的高台奏弦,天地为鉴,万民共赏,琴音惑人心魄,连宫里的老乐师闻之也不禁大呼一绝。

      其他暂且不提,单单掳掠的芳心便有一箩筐,宏王一向生得好,却惯于深居简出,这下穿得体面,刮掉了邋里邋遢的胡子,广袖长袍越发得精神,气质又高贵不俗,偶尔的一鸣惊人倒是叫整日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们自惭形秽了一把。

      上古的哑琴之所以哑,是因为不凡,而宏王既有本事奏响哑琴,且不论音色在普通白丁耳力听来如何,都乃国之福泽。

      稀罕事,好事!

      有好事者上书皇帝曰:枯木龙吟,生生不息,必得天眷。我朝之大幸也!

      这回连皇帝都松了口,恰往年旱灾的河西今冬逢了甘露,笑逐颜开,深以为然。朱笔一挥批下:音律此道,大成者,亦无不可。

      一个月的功夫,山回路转,失宠的宏王爷再度回到万众瞩目中。

      皇帝御赐上将军之女与宏王婚配,次年完婚,宏王谢恩。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除夕。

      这一天宏王府不见客,天皇老子都不见。

      宏王正享受着他最后的清闲时光,这时候只有他,和琴。

      越是众人追捧时,那一点小小的闲暇显得更加珍贵。

      杀君马者道旁儿,冷清,有时候是必须要的。

      宏王难得来到了火房,他让下人们都散了去。

      宏王是向来远庖厨的主儿,自然不善此道。

      他不过是贪个新鲜,差人买来上好的面皮与菜馅,又均匀地混好,这才拿到他祖宗面前,待他做成一项大事。

      宏王金贵的双手第一次沾满面粉,他自得其乐,也不觉着丢人。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年头了,只属于他的。

      听着遥远的地方爆竹声声响,曈曈日光尽洒下来,大手中捏得变样的饺子,也丝毫不嫌弃地摆在砧板上。

      扑通一下,他听到碗碟翻倒的声音。

      讶然回眸,他料没有哪个下人敢如此大胆,视线来回扫了一会儿,才在地上发现一个雪白的身影。

      小小的,缩成一个团儿。

      宏王一下笑开了,他说云弟呀,你躲了那么久,终于舍得出来见我了。

      兔儿一步一跌,还是慢吞吞得跳到了他的身边。

      男人的大手抱起他,凝视那双血红的眸,“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乎?可你也要我知道去何处寻你吧。你去了哪儿,我有许多事想说与你听。”

      “你可知晓在那万人空巷弹琴,能共华音与百姓,我盼望已久,只恐这矜贵的琴不肯配合,思来想去,又想着云弟你一直在身边,也就平静了。”

      “你可知那枯木之琴为何愿意鸣响?我百思不得其解,终也只能用缘分之说,不怕与你说了,如今它时好时坏,我已心满意足。”

      “你可知听琴人多,懂琴人少,我虽想将琴音普世,奈何知音难得。”

      “你可知正月里我便要成亲,怕是再无此多时间与琴相伴了……”

      “你可知……”

      男人一骨碌说了多少话,像是要把憋在心里的一筐儿倒出来,铺的满满的。

      他有太多的想说,因此他没有发现雪兔刻意蜷起的前肢与红眼睛里的不舍。

      最后他说:“云弟,你不把我当王爷看,我也不把你当走兽。你虽不曾说话,我也一厢情愿得叫你作知音,千万莫要嫌弃我了。”

      雪兔伸出嫩红的舌舔舔男人的手背,又抬头看向砧板上的饺子,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将他放在灶台上。

      笑说,“你是饿了吗,看把你馋的。”

      雪兔也不解释,他确实是饿了,但他不能说:笨蛋,其实我是嫌弃你包得太难看了。

      宏王又快速包了几个四不像出来,将它们和水倒入锅里,开了大火,又用大勺在里面翻搅了一阵,毫无章法。

      “云弟,许久不见,你消瘦了。”宏王的一只手揉着雪兔的耳尖,黑黑的末端,软软的触感,他最喜欢这个动作。

      兔儿静静听着,只拿晶透的眼睛瞅他。

      雪兔的下巴原来是圆圆的,现在连着整个身子都变小了一圈。

      雪白雪白的一小团,愈发得惹人怜爱。

      宏王的脸被扑面的水气蒸腾得如在雾中,只有笑意真切,“云弟,为兄这就替你补一补。”

      雪兔觉得这人很傻,真的很傻,看着看着那又热又湿的雾就模糊了血色的眼睛,雪兔轻轻张开嘴,用前牙在宏王的食指上咬了一口。

      这回可不轻,留下一个发红的印子,宏王佯装生气地收回手:“你这贪嘴的兔子,这可不是吃的!”

      眼角眉梢,却都盈着新春的舒畅。

      冬季就快要过去,雪兔看着那人将饺子盛了出来,用勺子舀起一个放在嘴边吹了吹。

      食指上的红印像是一个标记,他知道不久以后便会消去,可是没关系,不需要标记,来世我能找到你。

      宏王那天的饺子全都贡献给了雪兔小小的肚子,直到吞下最后一个,宏王瞪出来的眼睛还没收回去。

      “饭桶,你这饭桶!”最后他笑骂道,雪兔没法笑,就只能蹭着他的衣角,摸了摸圆润的肚皮。

      宏王永远不知道,他的饺子放了太多太多的盐,咸得让人想要落泪。

      宏王最后说,他要一曲以谢知音。

      于是再次回到那个小小的亭子,亭外有密密的艾草,艾草旁的一汪池水凝绿。

      来自东南的风已经不太冷,春的步伐近了。

      雪兔蜷缩着身子,执意在宏王的后方,宏王贴心得为他盖上小毯。

      这回他不想再看,他只想听,用心去听。

      琴音如缕,清隽宁人,宛如回到了故乡。

      雪兔不知道哪儿是故乡,他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地方,漫天都是雪白雪白,如雪似云,不用说话,只要静静地听,心便可以懂得。

      所有的雪兔,毕生都在追寻那个地方。

      雪兔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最初的盼望,大约因为他是世上最幸运的雪兔。

      他听着那个人弹响绝唱,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琴音,都嵌入心房。

      慢慢地雪兔的世界模糊起来,那琴音如泰山上的罄钟,校场上的疾呼,江南的软语……

      天山上的冰雪应当消融了,花田恋上水月并没有错。

      雪兔很高兴,纵使他的眼里噙满泪光。所有的,许许多多的雪兔,唯有他真正寻觅到了——

      亭上灰色的瓦片,池中漾起的粼波,我听见菡萏盛开的声音,我知道这叫永远。

      我终于停止了流浪,不只是因为惊鸿的一瞥,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早就相遇。

      那年的除夕很奇怪,明明并不冷,午后却下起了雪。

      这里不常下雪,因此都是引以为稀奇的。

      漫天细小的雪和暖暖的阳光,弹琴的人岿然而坐,沉入曼妙琴音中,恍若不觉。

      知道么?那是一个世界,其他人都进不来,唯独你还未扣问,我便自己开了门。

      就算无法陪伴在身边,每天每天,你的手指抚过琴弦,如此温柔,我能感受。

      雪兔眯起了眼,吸吸鼻子,最后贪恋地嗅着身上微薄的温度。

      独有琴音知晓。

      那年雪花飞絮,没有人知道有那么一只雪兔曾悄悄地守望。

      小小的雪无法铺满万树梨花,只足以化掉细小的血迹。

      细小的血迹,寸寸蜿蜒到了亭后的艾草里,最终,不过成为溶溶的水。

      ***

      这里没有铺天白雪,却有似雪的雪兔。

      雪兔。

      雪兔披云裳,自恃雪白无双。

      是以当他们的身上掺了杂色,便不再愿意出现了。

      任凭人们怎么呼喊,雪兔要的一直是近乎苛刻的纯粹。

      冬末春来,新桃换了旧符,那一季目光中透彻的雪白,似乎只是痴人幻梦。

      宏王爷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云中君衣冠皎白,黑发缱绻,他站在漫天雪白的那个地方,仿佛就要融入天地。

      讶异得听到琴音袅袅,悠扬不绝,端是仙乐,沁人心脾。

      宏王听了半晌,越发起了相惜之感,就要上前去探看,却见白影飘渺远去,还欲张口急呼——

      全身陡然一震。他从云端跌落下来。

      复睁开眼,不过黄粱一梦。

      外面的铜锣敲响,喜气欢腾,只不知怎的,他的心就狠狠地抽疼了一下。

      下人从门外探头进来:

      “王爷,吉时到了。”

      ***

      古有良琴,桐木为身,异丝为弦,哑不能奏。

      唯灵兽之血拭之,方为佳音。

      以灵兽之躯殉之,则琴音不绝。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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