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寂语之心 ...
-
天恒山一带不知有多少高山，山下处处都是风水宝地，各家修士都喜欢在这里开设寺院或者道观。如果从天邻城区过来，绕山而行，每转一处便能看到一家寺院，也许是新修的宝寺，也许是古寺的遗址，也许只是富商权贵们自己修建的小庙。
其中有一处古庙，依山而建，不知存在了多久，周围的院墙已经破败，但正殿供奉菩萨的案台上始终有一两支贡香默默地燃着。细细的山溪沿着石壁淌下，从院子的角落里流过，清澈透明的溪水，一串串争相滴落，声音清脆，仿佛玉珠相击。
古庙的外面是一片秀美的山林，青翠的绿意绵延其间，鸟鸣声声，婉转不绝，身处其间，丝毫感觉不到秋天的寒意。
在这片山林里，此时正有一人俯身而行，走两步，停一会儿，趴在地上东摸摸，西挖挖，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他就是金蝉寺的小和尚寂语。
寂语在这山林里采药已经有一会了。他发现，这天恒山附近的环境非常适合药草生长，尤其是那种微红色的土壤附近，总是更容易找到药草。他把这些药草带回古寺里熬煮，甚至不用特别炼制就可以做成疗伤的圣药。
他对这件事乐此不疲，因为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只有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安心。山里的安宁能让他暂时将积累多日的忧愁忘却，离开了这个环境，他就会不自觉想起昨天的事，那么多的人就在自己面前死去了，自己也险些成了其中的一员。虽然逃过一劫，但……危机之中自己那拙劣的表现，真是太丢人了！
其实一开始，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跟随圆心师叔学过一段时间，对命数的感应比其他师兄弟要敏感得多。他把这预感告诉了玲玲他们，但是他们却习以为常，并不像自己那样忧心忡忡。玲玲甚至还笑话他，说他还不如她们三个女人镇定。
他真是又懊恼又沮丧！寂语当然也希望是自己的感觉错了，但是那种“马上要死了”的心悸感却反而越来越强烈！他真是坐立难安，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一切，却又没有勇气独自离开。
当看到那遮天蔽日的黑色乌鸦汹涌而来时，他以为是预感应验了，只觉得那种死亡的阴影已经罩上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过！
徐师兄还提醒他快点想起来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可他当时以为马上就要死了，这种时候还能做什么？他害怕得不知所措，只顾得上拼命逃跑，奔逃之中不知怎么地就摔到了船底，大脑都被摔成了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徐师兄这样的能人又怎么知道他心里的恐惧？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而且从小就是个胆小鬼！
就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了元惜，她虚弱的倒在船底，同样对突然的袭击毫无准备，却吃力地扶着身边的一切，想要重新站起来。他在看元惜的时候，元惜也看见了他。她向他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虽然也有些无措，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比自己要镇定得多！
“上面怎么样了？”元惜问他的时候语气急切，看那个样子似乎还想要上去帮忙。从她关切的眼睛里，寂语看到了自己那渺小又怯懦的身影。
在所有人都浴血奋战的时候，只有他只想着着逃跑，就连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元惜师姐，在困境中也表现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坚强，无论伤病多么痛苦也从来没有抱怨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露出让人担心的表情。而他一个男人，却总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尽说些令人丧气的话。
“玲玲说的对，我确实连女人都不如！”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懦弱？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涨红了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惭，只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是最没用的胆小鬼！
可惜，等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他什么都没能做到。
最终他居然活下来了。也许，所谓的不详预感也只是胆怯的借口罢了……
寂语没想到的是，在他终于爬上甲板的时候正巧撞见玲玲被偷袭。他只是顺手从后面拉了一把，却刚好救了玲玲一命，就因为这样，他得到了玲玲的道谢。但这却更加让他羞愧难当。他知道自己才是这一战中最没用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感谢！
他看到外面流了满地的鲜血，还有那一江的浮尸和死鸦。这让他惊惧交加的同时，还差点就恶心地呕吐出来！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看见徐师兄吐了血，六师兄还中了血鸦的毒，玲玲正急急忙忙地去救人。大家都在尽着力，他怎么好意思独自逃避？自己手脚俱全，难道真的要当个废物吗？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他那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走到玲玲的身边，捧起了寂泓的手臂。他看到六师兄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那被血鸦啄破的手臂上流出了深黑色的毒血。师兄虽然也在自行运功逼毒，但却非常地吃力。毒液正循着手臂往师兄的体内侵入。
“怎么办！”他听见玲玲焦急地喊，“寂泓，你师父给你的解毒药呢？不是说很有用吗，赶紧拿出来啊！”
“药……”寂泓师兄愣了一刹那，接着皱紧了眉头，一只手在身上摸了摸，非常艰难地回答，“药好像掉江里了。”
“我有！”寂语突然想起自己也带了药，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将玲玲都给吓了一跳，但他自己却松了口气，因为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他匆忙从身上找出自己配制的解毒药，迅速给寂泓抹上了。直到看见六师兄的状况渐渐好转，他才终于摸了把汗。
“快帮我看看其他人啊！”玲玲见他呆呆地蹲在那里，连忙过去拉他。不用说，寂语也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帮忙将水里的生还者一个个拉了上来，又给他们简单地疗了伤。直到徐师兄提议离开，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了。明明以前一见到血就会手抖的，但是救人的时候却好像可以自动地忽略这一切。
也许是逐渐黑下来的天色让他看不见那些触目惊心的红，仅仅只是血腥气他还能稍微忍受一点。
但他也知道，恐惧只是被暂时地遗忘罢了，那不会持续太久，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无论他多么努力，一旦事到临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惊慌失措，根本不能自已。
他并不是第一次想要改变，只是有些事情不是说改就能改得掉的。他最大的障碍就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总是在思想之前作出反应，忠实地反映出本能的情绪：一惊慌就发抖，一激动就脸红，一兴奋就多嘴，即使知道不对也没有用，无论反省多少次都没能改变过来。
和玲玲他们一起撤离的时候，寂语一直在反省。
从刚刚能记事的时候开始，他就没少被师兄们嘲笑。加上他年纪又小，所以总是充当着被使唤来使唤去的角色，师兄们还总爱在他面前炫耀，即使是本事最差的师兄也可以用“还有寂语在我后面”这样的理由来自我安慰。
那时候他还不大懂事，只想着和他们一起玩，一起胡闹，偶尔偷偷懒，听听师兄们的吹嘘。他追在师兄们的身后，像个跟屁虫一样，叽叽喳喳地极力表现自己，尽说些傻话，想让他们带自己一起玩耍，偶尔被戏弄一下就被逗得面红耳赤。
直到渐渐长大，他才意识到大家只是在拿他寻开心。
他越来越受不了自己被轻视，越加地想要在师兄弟面前表现自己，可是他笨拙的表现只是让师兄们多了些笑料罢了。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真的有那么差劲。自卑的阴影开始笼罩着他。
后来大师兄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曾对他说过：“寂语，你也太没出息了吧？就算不能面面俱到，哪怕只是专精一门也是好的。你别总是没头苍蝇一样乱搞，拿出点决心来吧！只要你做出成绩来，大家谁还敢小看你？”
对于大师兄的话，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的，所以他下定决心，好好研习佛法，找出一门自己的特长。
他首先想到的是捉妖，为此很是钻研了一番降妖伏魔的法术，但等他真正看到妖怪后，才知道其中的恐怖。面对那凶恶的妖怪，他的腿肚子抖成了筛子，所有的法术全都被丢到了脑后，无论监督的师父怎么呼喝打骂，他都迈不出哪怕一步。事后想起来，他甚至不记得那些小妖怪的模样，只有模糊的影子在午夜梦回中缠连不去。
天生的胆怯让他放弃了捉妖，想着如果能在体术上打败师兄弟们也是一样的。他努力地练功，想着在比武的时候让大家刮目相看，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每每打到最后，他都下不了狠手，反而总是被对手趁机打败。他这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打架的料子，那种拳拳到肉的感觉根本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开始学习医疗法术，终于有点成就，但也没能坚持下去。原因说来可笑，因为他晕血。倒不是看到血就会晕，而是看到别人受伤的样子就感到心惊胆颤，有一次给一个师兄拔一根插进体内的尖刺，每拔出一段，他就能感觉到师兄疼得肌肉一颤，然后他便吓得放了手，如此再三，那位师兄终于忍无可忍，推开他找别人去了。寂语再也没脸继续，便放弃了医疗法术。
此后，他也不再找什么特长了，因为他已经发现，即使法术学得再深，但是内心的胆怯却不是轻易可以克服的，那才是他最大的弱点！
后来，他跟着圆心师叔学习了《往生咒》，专门给人家做法事，收点零钱。虽然这活非常简单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好歹让他找到了可以安生立足的地方。
他已经认命了，也不指望自己可以突然就勇敢起来，只想着得过且过吧，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出人头地的。
本来他以为今后的日子就是跟着圆心师叔做一辈子的法事，可惜师父却不是这样想的。每个师父都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变得更强，所以这次佛法大会才会让他也参与进去，希望他能够得到锻炼。
想到这里，寂语苦笑了一下。如果知道事情会变得这么凶险，就算是得罪师父，他也肯定会拒绝的。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当初的建议，我果然还是做不到啊，做不出什么让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来，被人小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想到大师兄，寂语的心情就更复杂了。为什么方丈和大师兄都不在了，自己这样的人却还活着？难道自己活着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成？他在圆心大师身边多多少少也学了点占卜，所以对天意什么的更加在意。
不过死亡的预感还没有消失，他不也照样活下来了吗？反而其他人都受了伤。所谓天意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吧？
昨天他们下了船后，就混进了一个普通的车队里，车队的主人赶着在期限内将货送到天邻，所以连夜赶路。
他问玲玲为什么不等明月。玲玲说：“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找到她的。她看到我的记号也会来汇合的。”他看得出来玲玲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自信，但是她却极力地装作自信满满。徐师兄说，到了天邻自然会有人接应他们，卧龙寺里有他认识的人。只有徐师兄的这句话让他稍微安心一点。
明月不在，寂语其实也很担心。虽然和她不熟，但是总觉得她很熟悉。她好像也很关心自己，无意间总是会为自己考虑很多，在迷林里甚至为了救自己连性命都不顾。但是印象中，他并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如果见过，他肯定不会忘记的！不过就算真的认识又如何？她那么漂亮，就像天边的月亮，根本不是自己可以靠近的。
相比而言，元惜师姐反而更容易亲近，她那么温柔随和，总是淡淡地笑着，却让人不自觉地放松身心，仿佛能从她的笑容里找回失却已久的勇气。
“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保护好她！”寂语对自己道，“她一个女儿家，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挺过去，我怎么能自我放弃？一定还有我可以做到的事！”
就连寂语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元惜的关心，实际上已经超出了普通的朋友范畴，但就算他发现了，恐怕也不敢承认。
正是这种特殊的好感，让他再次下定决心要做出点成绩来，首先就是治好大家的伤。他重新开始回忆当初学习医术时的所得，刚一赶到这处破败的古庙，来不及休息便开始采药制药。
这处古寺是卧龙寺安排的，供他们修养用，饮食供给都还有余，在佛法大会开始之前，他们完全可以一直在此藏身，卧龙寺的僧人也向他们保证，不会把他们的行踪泄露给别人。遗憾地是，奕微国师并不在天邻，他被皇帝陛下缠住了，要过几天才能回寺。
佛法大会将在三天后举行，地点定在天恒山脚卧龙寺外的天龙台上。说是山脚，仅仅只是相对天恒山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实际上从山下登上天龙台就算是修行者一般也要两三个时辰，普通人可能爬上一天都没爬到。
本来他们也可以早点登山去卧龙寺留宿，那里肯定比山下安全得多，但是寂泓中了毒，不能长时间运动，一路走来已经很勉强了，不仅拖慢了速度，而且有伤势加重的趋势，而玲玲又坚持先和明月汇合，所以只得先留在山下的古寺里。
“啊！找到了！”幽静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呼，“是两百年的朱草！果然是风水宝地啊，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而且有两百年的！”
寂语兴奋地举起一株卵叶蓝花的小草：“这下好了，有了这个，其他几味药都可以省了！”他不自觉的恢复了本性，蹦蹦跳跳地往回跑，元惜那鼓励而又赞赏的眼神一瞬间略过脑海，让他不自觉地咧起了嘴角。
抬头一看，原来他已经离开古寺这么远了，再不赶紧回去，等太阳下山，就找不到路了。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寂语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