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天书院

1、第 1 章

　　夜色从八荒四合急切地攥在一起,终于在升腾到顶端的时候,如愿以偿的汇合,继而弥散.
　　这样的夜里，没有月亮洒下温柔慈悲的辉光,只有稀疏的星子眨着倦怠的眼,冰冷地注视着大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阿宁坐在殿外的台阶上,手肘支着曲起的大腿,双手托腮,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仿佛只有浓重的黑,但她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酝酿了许久的东西,在涌动,要爆发.身后的殿内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玉笙有一副无双的歌喉，但她总是胆小，像是被无形的手扼紧咽管，无法放声高歌。而这一夜对她来说，或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阿宁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仿佛是在这异乎寻常的寂静之中期待什么发生。夜色是一张最好的面具，巧妙地遮盖住她的表情，以及内心涌动着的，从来无法真实表达与宣泄的情感。
　　忽而有一道金芒窜上天空，伴随着尖利的鸣镝声响，仿佛有形无形的箭镞，刺破夜幕笼罩下摇摇欲坠的和平以及弥散在这皇城各处浓浊的空气。阿宁微微眯起眼睛，因为在她的视线里，终于发生了变化。伴随着那振聋发聩的响声，有更多橘色的灯火亮了起来，次第连绵，仿佛在一瞬之间，天上的星子掉落在这里，不住浮动。
　　阿宁缓缓地起身，动作之中并没有雀跃和利索，只是疲累。如久行之人，却不得不继续下去。她想起西荒大漠里的骆驼，似乎总是给人这样的印象。
　　歌声停止了，细碎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由远及近。玉笙就这样穿梭在廊上，远远望着那宽广的衣袖飘飘若举，轻盈得似一只春日里的蝶。她满脸是泪，身躯无法遏制地颤抖着，对阿宁喊道：“你瞧见了没有，那些焰火灯火？阿宁，可是……可是……那，那群强人攻进来了？”
　　“公主殿下，我们该走了。”阿宁只是这样说道，但玉笙那双晶莹的眼睛还是倏忽地睁大了，继而不能自抑地掉下眼泪，放声大哭起来：“龙朔三卫一等一的身手都抵挡不住，任凭侯定那小儿犯上作乱，难不成这回天不佑我朝，当真已是大势已去吗？”
　　阿宁抬起眼皮，嘴角撇出一抹笑意，道：“你当真以为国朝衰微乃侯定作乱的缘故？若非成泰帝起多年恶政积弊，何来今日不堪收拾的局面？我听说响应那贼人的，有不少是世代居住在帝京，却无力负担赋税的平民。前几日还未曾杀进来，怕是将多年积攒下的怒气，发泄在朱雀南街上，那些高官的宅邸之中吧。”
　　见玉笙的脸色因为自己的话语而变得青白，阿宁满意地住口，拉着她的袖子道：“话虽如此，我却不会丢下你不管。”说着，轻而易举地将娇小的人儿驮在背上，发足疾奔出去。在她身后，有那么几枝失去准头的火流星箭，歪歪斜斜地插在春明殿的金瓦上，有那么瞬间仿佛暗淡了下去，却又在下一刻沿着屋脊，笔直地烧成一线。
　　玉笙不忍再看，只得别转身去，安静地俯在阿宁背上。她捂着嘴，极力压抑呜呜咽咽的哭声，却无法阻止眼泪，仿佛无休止地掉落下去。
　　春明殿位于内宫西苑，紧挨着丰乐门，原本就是各宫内眷贵女瞧不起之所在。而今侯定率府兵，以及这些日子归附的杂兵已经将四面十三门统统围了个水泄不通，松明火把不住挥舞，惨烈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此情此景，若是阿宁一人，赤手空拳，倒还有七成把握可以突围而出。可如今她身边多了个不知武功的金枝玉叶，情况却又急转直下了。
　　幸而，还未曾到最坏的地步。眼见迎面有人举着厚背刀依依呀呀叫喊着砍过来，阿宁却是神色如水，丝毫不变。她仿佛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抵挡，并没有额外花俏的动作，那人却觉得眼前一花，右手腕发酸发麻，刀柄已然脱手。这莫大的耻辱叫人忍不住开口怒吼，可耳朵率先听到的，则是极其轻微的“喀哒”一声，仿佛是什么破碎了，喉头有急速地泛起血腥气味。
　　在那具尸体倒下之前，阿宁又施展出神乎其神的手法，将他背上的铁胎弓与箭囊取下。只见她弃刀不用，身上虽还附着一个人，依旧能够稳稳地挽弓射箭，轻而易举地将率先冲进丰乐门的重骑兵射下马来。要知道这可不是随随便便拼凑起来的杂牌军，而是侯定麾下精心训练的府兵，浑身上下佩戴精铁锻造而成的甲胄，需要活动的关节与喉头等柔弱部位则层层包裹熟牛皮。而阿宁竟能随心所欲地射翻一人，其击技胆与识足，若是在场有一友军，想来也是要胆寒的。
　　一时之间，风助火势，春明殿被烧得透彻了，反而散发出一种透明质感的堂皇来。阿宁持弓而站，头发披散飞扬，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色。恰如地狱修罗步步而来。这样凌厉的杀气，不掩饰分毫地透体而出，逼得人不断往后退。也忘了自己人多势众，手上握有刀剑匕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姿态极为曼妙地跃过马匹，清叱一声，夺门而出。

　　夜色还是那样的深，如同脚下那条路永远不会走完一般。空气中融入越来越多的血腥味，教人觉得不安。钟宁只觉得玉笙抱着她腰的手越勒越紧，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这时候，她能够，哪怕说一句话也是好的，可她只是一如其指示的那样，急促的呼气，并竭力保持自己的安静。这叫人觉得荒谬绝伦，明明那才是尊贵无双的国朝公主，却为何对着自己言听计从，这样身份的倒置让人觉得爽快又不习惯，内心那个长久以来打开的缺口，还是没有能够被填满。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仿若是“朱将军降了”，阿宁听着，发出细微不可闻的叹气。她松开一直以来紧紧握住马缰的手，略微伸展了麻木的手指。在这样的夜里，她却走着安逸闲适的步伐，如同三月三日前往江边赏花冶游的丽人。
　　这帝都的春早已到来，不过是十几日前，还那样矜持地挑在桃花半开的花瓣上。护城河堤岸的杨柳细密如烟。到如今，朱雀街两侧的樱花已经怒放，垂柳枝条如帘。那些本该提着纸皮灯笼，在容容暖光下尽情歌舞的人们，早已成为倒伏在街道两边的尸首，盘踞在城内各处的幽魂。
　　侯定放任手下不管，更默许在四处烧杀抢掠。钟宁带着玉笙小心翼翼地越过小半个城，竟没看见半个活人。那些曾肆意招展的酒旗委顿在地，混合着残破的车辙焚烧不休，而在一旁，便是两三具形状可怖的尸体，抚今追昔，更呛得人摒牢呼吸，说不出半句话。

　　能够看见城门黑黝黝洞口的时候，阿宁率先跳下马，继而扶着玉笙下马。
　　“抱歉，终究是我连累了你。”昔年尊贵的公主殿下，自然而然地说道。
　　“这种时候就不要说这些废话了。”阿宁皱着眉头，打量近在咫尺的南城门。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喧嚣，反而安静的可以。但稍加琢磨便知原因为何，想来侯定原本就将营地安在另一侧，已方便进攻皇城，屠杀百官。而那些兵油子与市井痞子，大多数都随着蜂拥入宫，也好趁火打劫，捞不到金银珠宝，杀不了龙朔三卫也没有关系，说不定洪福齐天就能从教坊里拖出个半死不活的妞来一亲芳泽呢？再想到那些个貌美如花的舞姬歌姬，说不准昨日还在龙榻上婉转呻吟，此时此刻便被压在身下剧烈颤抖，那份美妙滋味便更为鲜明立体与强烈了。
　　侯定用兵讲求一个快字，故此时此刻，南城门周围也就零零散散地的分布一些老罗残兵，百无聊赖的打着呵欠。此等情状，正中中宁下怀。不待持弓射出，冷不丁地手臂却被玉笙扯住。
　　“阿宁。”她急切地唤道。
　　“做什么，还不放手？！”阿宁转头瞪她，“不想出城，找你的王爷表哥去了？”
　　“我想，可不是用你这法子。”玉笙的声音有些局促，渐渐更为低落下去，“你……你可不可以，别再杀人了。今儿个都好多了，都是血……”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钟宁已经冷笑一声，道：“不杀人不流血，就这么大摇大摆清清白白地出城去？”
　　“之前不是说好，你背着我翻墙走吗？”玉笙嗫嚅，却还是坚持地辩解道。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尚在宫中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如何，为了活下去，自然要想好些个办法。如今老天开眼，选了挑最最方便的给我们走，公主殿下又为何要冥顽不灵呢？”说着挣脱玉笙的手，平平开弓，只听“噗”一声，已经将戍卫射倒一个。
　　趁着他身边的人未曾回过神来，乱作一团，阿宁提上一口气，几个纵落，手上不停，割草一般地射翻一片人。进展如此顺利，她心下大乐，反手拍了玉笙一下，骄傲道：“你不让我杀人，我偏要这般如此。殿下，孽缘镜前无好人，你又何必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
　　一时间心下痛快无比，更觉真气流转自如，便益发飞驰起来。

　　两人的身形融入南城门投下的巨大暗影之中，巨大青色条石砌成的拱券宛如幽邃的坟墓。钟宁一脚踩下，就会有细碎的血滴溅到脸上，头发上。
　　就在她即将走出那层阴翳的时候，却突然有一把声音扬起。似远，还近，却又飘忽不定。而这声音更有古怪，咋听之下仿佛阴测测的，细闻后却觉得和煦无比，仿佛和煦温柔的春日东风。
　　钟宁的神色却是变了，下意识地咬住唇，竟泛白后渗出了血。顿住身形后也不回头，只是袖口突地流出一线刀光，仿佛皎白温柔的十五夜月色织成，继而迅速暴涨成明亮的光芒。持刀人看也不看，似随意循着一个方向劈出，光芒更炽，杀意凝结成刀气，吞吐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