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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折:浮生所欠只一死 ...

  •   楔子
      “庚寅年中,上挥师欲下罗刹,未几,败走朔城,中流矢而薨。山陵崩,后以身殉之,举国同哀。翌年,王长子龙溟即位,是为桓帝。”
      ——《夜叉史武帝本纪》
      尽管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可龙幽永不会忘记。
      是夜历三千七百二十八年的事了吧,他想。

      第一折:浮生所欠只一死
      夜历三千七百二十八年的十一月廿九,祭都迎来了第一场新雪,千山尽覆、日光泯灭,仿若也在为一个王者的逝去而悲伤。
      如同做梦般,龙幽被人牵着领入了父王的灵堂。夜叉素尚紫玄二色,逢吉用紫,遇凶服黑,故而,放眼望去,堂上郁郁的一片,就像凝固的残墨又仿佛郁结的污血,直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多希望这真的不过是场梦,而梦醒来,依然能看到父王慈爱的笑脸,听到他亲切地唤自己“阿幽”,可是没有,当他如往常一般踏入父王的寝殿,映入眼帘的,是满室飘飞的黑幡,还有一副巨大的棺椁,棺椁之侧,母后黑衣素颜,她并没有哭,但往昔明澈的双目早已没有了神采。
      龙幽呆呆地立在当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许茫然,直到一声“阿幽”将他拉回现实。
      恍惚间,龙幽有些欣喜地回过头去,一声“父王”未及出口,心内的喜悦霎时便转为了冰凉。
      那一声唤并非出自父王之口。眼前之人,墨玉束发,虽有极肖父王的眉眼,然玄衣只织六章,而非上用之八章。是和自己一样的王子服饰啊,龙幽在心内叹了口气,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兄长”。
      心口如被大石压着,龙幽只觉闷闷地难受。其实他和大哥之间向来亲厚,少有如此拘谨的时候,可今时不同往日,纵然他很想扑入大哥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但臣民宗亲在侧,龙幽知道,自己只能按捺。
      就在龙幽走神的当儿,龙溟已同自己的母后与舅舅见过了礼,随即照幼在前长居后的规矩,转身站在了龙幽之后。
      夜叉尚武,远不及人界有诸多繁文缛节,即便是王的葬礼,亦并不冗长,前前后后也就不到半日工夫。
      当棺木徐徐盖上,小小的龙幽攥紧了手指,正咬唇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声音极轻,若不是离得近,几乎微不可闻。他好奇地循声望去,没有找到声源,却于不经意间觑见自家兄长眼角有一点莹然泪光一闪而没。
      见龙幽回头,龙溟极快地垂下了眼帘,须臾再抬眸时,目中已是一片清明。他缓缓抬起一手,搁在龙幽肩上,另一手顺势抚上他的发顶,声音低沉:“阿幽。”
      那一刻,龙幽憋了良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忍不住背过身去抱着兄长大哭起来,他的泪水渗入兄长玄色的丧服,转瞬便消失不见,明明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也只得一句委委屈屈的——“哥”。
      龙溟没有说话,却将置于幼弟肩头的手紧了紧,仿佛是在予他力量。因着这动作,龙幽渐渐止住了哭,只小声抽噎着,一双泪眼望出去,周遭的一切俱都化作了朦胧的泪影。
      在棺盖完全合上的那一瞬,龙幽敏锐地觉察到兄长的双手微微一顿,他讶然抬头,可龙溟脸上殊无异色,龙幽几疑那一顿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时光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滞,父王已逝,活着的仍须好好活着。葬礼既完,臣民和宗亲也陆续离开,历史终将翻开新的篇章。
      这些,龙幽不是不明白,可看着偌大的灵堂,他心里还是有深深的失落:都说盖棺定论,但真的是这样么?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细细思考,堂上剧变横生。龙幽只觉眼前一花,耳畔忽传来舅舅的一声痛呼——“阿姐!”
      待他愣愣地回过神来,眼前所见却叫他脑中一片空白:母后的身体依着父王的棺椁渐渐委顿下去,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直至没柄。
      一切来得太快,龙幽甚至连心痛都还来不及,已教一双手蒙住了双眼,他自然是极力挣脱,无奈力有不逮,推搡间,他迷迷糊糊听见兄长的声音,“别看”,这一次,兄长的声线不复平静,音色里沉郁的伤痛渐渐向龙幽袭来,将他整个人统统淹没。
      龙幽垂下手去,慢慢停止了挣扎,只是乖乖站在那里,恨不能用全身的感官去感知周遭的一切。
      “阿姐!阿姐!”
      是魔翳舅舅的声音,一向沉稳的他,此刻的声音却分外惶急。
      “没用的,阿弟,陛下曾夸我的刀法既快又准,我身为他的女人,可不能让他白赞这一句……呵呵,这一次……你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了……”
      龙幽觉得耳畔仿佛有焦雷滚过,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敛息静听。
      四下里突然安静极了,母后的语声于此刻显得分外清晰,在偌大的殿中如有回响,虽有失血之后的虚软,却无将死之人的不舍与悲伤,反倒透着浅浅欣然,然而,更多的,则是永不回头的决绝——“阿弟,溟儿已经长大,阿幽有你护着,我也很是放心,陛下已去,我在这世上多活一日,不过多一日的煎熬,既如此,姑且让我偷偷懒、任性一回吧……”
      蓦地,龙幽脸上肌肤触到兄长手心的薄茧——那是长年习武所留下的痕迹——硌得他两颊微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努力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唯有泪水无声漫出眼眶,湿了龙溟掌心的纹路。龙幽眼前一晃,不过片刻工夫,但他还是切切实实感觉到兄长的手抖了一抖。
      母后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连声音亦变得轻如片羽,却兀自在絮絮说着。
      “襄哥哥”,母后忽唤了一声,音色里满满的都是甜蜜。这一声唤那么陌生那么遥远,然而,龙幽却分明忆起,“襄”乃父王名讳,因是帝名,族中无人敢直呼,早被遗忘在了岁月深处。念及于此,他陡然一惊,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母后艰难续道:“你死了……你的江山你带不走,只能带走你爱的女人……莫急……你的阿盈……这就来……陪你……”
      ……
      后来的事,龙幽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当他醒来时,只觉额角阵阵抽搐,而脑中,似乎缺失了某段记忆,一时颇有再世为人而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龙幽慢慢撑身坐起,举目四顾,周围一片黑暗,可枕衾间熟悉的气息令他发现这里是自己的寝殿,却不知为何,门窗紧闭,也没有点灯。
      “怎么都不点灯啊。”龙幽正觉奇怪,嘟嚷着想要下床,却叫一个声音给止住了动作。
      “不可妄动,舅舅已为你施过‘浣尘濯魂’之术,须静养三日,这期间不得见光。”
      是哥哥啊,龙幽稍稍安心,隔着黑暗,他看不清哥哥的表情,但哥哥话里的郑重他能感知到,还有那一句“浣尘濯魂之术”。
      所谓浣尘濯魂术乃夜叉古籍中记载的一种术法,受术者饮下忘川之水,由施术者设法令此人入梦,尔后前者以忘川水为引驱使梦貘进入后者梦境,为后者斩断梦魇,化去惊惧,是为浣尘濯魂,然施术后三日内,受术者不可见光,否则于魔元有损。
      这些,龙幽多少知道一点,但是,为何舅舅要为他施展此术,他仍不是很明白。
      龙溟似乎知道他的疑惑,很快给他欲知的答案:“母后去时,你大受刺激,之后一直噩梦连连。为你将来计,我与舅舅商议后决定为你化去这段记忆,然,你执念太深,连舅舅亦是力不从心,只化去一小段梦魇,其余的暂时被封印起来,而今三日之期已至,待封印散去,一切便要靠你自己了。”
      随着兄长这番言辞,残余在脑海中的记忆如潮上涌,是啊,三日之期已过,封印散去,如果说初醒时的龙幽尚有些迷茫,那么现下的他则是完完全全清醒了过来。
      纵然知道兄长和舅舅是为自己好,可他仍心有不甘,那段记忆,尽管不堪回首,于龙幽,却是母后能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失去。
      心口憋闷得慌,龙幽一捶床板,以抒胸中郁结,起伏的心绪到了嘴边,唯剩一句求恳:“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若连这点都承担不起,我还算什么男子汉!……你能不能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母后……她为何要丢下我一个人……”
      “说得好!”龙溟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激赏,“身为男子,若连这点都承担不起,则枉为我夜叉儿郎!但你的问题,我不会回答。母后有自己的考虑,她之抉择不容你我置喙。你心思太重,知晓太多,于你成长无益。说我独断也好,怨我无情也罢,总之,这事没得转寰!还有”,他顿了一顿,方才低低续道,“母后去了,尚有舅舅……最不济,万事有我担着,你只须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只要有我在,你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兄长这般严厉的口气,龙幽还是头一次听到,的确,事已至此,知道再多亦是徒劳,算了,不如不问吧,于是,只一径地沉默着。
      龙溟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推开窗,随口道:“天亮了。”
      龙幽循着光亮朝外望去,但见朝阳似血,薄暮如愁,又是新的一天呵,可心里的伤痛,却要怎样才能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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