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旅馆》Reddragon

1、第 1 章

　　美国纽约，晨，八点五十八分。
　　“力卡度律师，您的客人已经来了。”助理边说边递上档案。
　　“是加奥查先生吗？”手接过文件。
　　“是的。”
　　来到会议室门前，助理推开门。
　　“给我一杯咖啡。”
　　“是。”助理退了出去。

　　门后是豪华的会议室，中间放有一张椭圆的四十人会议桌，皮革背椅排放整齐有序，拭擦得一尘不染，玻璃桌面干净得发亮，将主人座上洁白的茶具映照得鲜明。
　　会议室的四角摆放有雅置的盆景，一名身穿白色休闲外套黑发男子正站在对角的盆景前，背向着门。

　　“抱歉让您久等了，加奥查先生。”
　　男子转身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古老的铊表，翻开一看：“不，你很准时。希望我们可以合作愉快。”
　　“很荣幸能为您效劳。”
　　男子走过来，坐到主人椅上。
　　我坐到他下首，随手翻开档案。
　　助理送来了咖啡，出去时掩上门。

　　档案上写着：杰克·加奥查，男，25岁，职业是某大学人体心灵学系高级讲师，某研究所人体基因工程高级顾问等等。
　　后面附有一大叠个人著作所获荣誉以及奖项。
　　更少不了最重要的财务资产报告。

　　“加奥查先生，我们已经按照您的意思代拟了一份稿，请过目。”打开公事包，取出一个打有标记的红色文件夹。
　　男子一怔，别有深意的微笑：“2号，想不到你还是偏爱红色，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
　　“加奥查先生？”
　　男子笑了一下，摇摇头，翻开文件，只略为浏览了一眼就在下方签了名。
　　那是一份资产托管协议，律师事务所的佣金是15%，那是个偏高的筹劳。
　　我莫名的惊讶。
　　男子将文件推开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我有打算将这份文件交给你们公证，佣金将是里面金额的10%，当然，如果你需要提高到15%或者更高，也可以商量。”
　　我惊疑的接过。

　　纸上的标题写着：遗嘱
　　一路往下看，完全符合法律的格式要求，只差佣金的数字和受益人处空白。

　　“我们很乐意为您效劳，加奥查先生。”
　　“如果你愿意受聘当我一段时间的私人律师，陪我去办一件私人事，那么这份遗嘱的公证权就属于贵所。”男子凝视我。
　　“私人事？”
　　“我想去见一见两名很久没见的亲人。”男子的眼神叫人摸不透。
　　“请问，会是受益人吗？”
　　男子笑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

　　一周后的黄昏，男子携同他的私人律师到了法国一个偏僻的乡村。
　　出租车停在一栋古堡式的建筑前，建筑外墙攀满了墨绿的藤蔓，使它看上去更古老些。
　　男子站在草地上微昂头凝视建筑，出神，良久。

　　“加奥查先生？”
　　“2号，看来我们的家这么多年都没有怎么改变。”
　　“加奥查先生，这是间有特色的旅馆。”
　　男子一笑，看我：“进去吧。”

　　临上机前才将杰克·加奥查厚厚的一叠繁复的档案尽数看完。
　　最后一页写着：杰克·加奥查，间歇性思维跳跃性精神病患者，时有严重妄想倾向（以下略），病情反复，建议长期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
　　主诊医师：泰亚X……
　　典型的医生的字，只能勉强看清姓氏。

　　“欢迎光临XX古堡旅馆，请问有没有预订？”
　　“三楼最左边的房间。”男子说。
　　“啊！这……”
　　“我先回房了。”男子直接上楼。
　　“啊，请等等！这位先生——”

　　私人律师的责任是处理排解雇主发生的一切纠纷，于是律师挡住了服务员。

　　“请问那房间有客人了吗？”
　　“没有，但是……”
　　“有人预订了吗？”
　　“没有，不过……”
　　“那我们就租下那房间——对了，那是间双人房吧？”我掏出信用卡时这样问。
　　“是的，这是房间的钥匙——如果晚上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请不要害怕，那不会对你造成伤害的。”
　　我微笑着答应，丝毫没有将话放在心上。

　　这是一家流传深夜会有灵异现象出现的古堡旅馆。
　　此类旅馆在欧洲各处甚是普遍，是世界灵异组织的研究对象，也是吸引客人的卖点。
　　人啊，总是对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想要寻根究底。
　　鬼怪的传闻有真有假，多数是人为，律师自然不会当真，所以他和他的雇主住进了旅馆内传闻中会出现灵异现象的房间。

　　“加奥查先生，您要见的人就在这镇上吗？”我关上房门，帮杰克·加奥查取过行李。
　　杰克·加奥查站在床边一动也不动，脸色阴沉地凝视着靠窗边的睡床。
　　“加奥查先生？您今晚是要睡这里吧？”
　　正要将行李放上去，杰克·加奥查蓦然一惊，大喝：“停手！”
　　我惊异地看他。
　　杰克·加奥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2号，这是你的睡床，你一直都是睡这里的，你忘了吗！”
　　我皱眉：“加奥查先生，您看要不要将您的心理医师召过来？”
　　杰克·加奥查怔忡半晌，摇了摇头，跌坐到旁边的椅上，微笑：“2号，你太健忘了。而1号，则把事情记得太牢了。”
　　“我先洗个澡。”
　　我打算再晚一点就给他的主诊医师打个电话。

　　天色渐暗，椅中人没有开灯，目光仍停留在床上，时而转至窗边，嘴边偶尔露出怪异的笑容，然后，开始兀自的喃喃低语。
　　“你们是属于我的……”
　　“我的……”
　　“完美的艺术品……”
　　“不论是以前、现在或是将来……”
　　律师并未听清他含在口中的话，亮起房间的灯，从档案中翻出号码，取过电话照着拨打。

　　“你好，请找泰亚医生。”
　　“我是。”话筒的另一面传来温柔的女性的声音。
　　我刚想说什么，突然从后伸来一只手，“咔”声重重的按下了挂断键，我一惊而起，杰克·加奥查一手执住我，双目炯炯有神。
　　“2号，别把我当疯子，我很正常。”杰克·加奥查吐字极是清晰。

　　那是律师第一次对他的雇主感到恐惧，并且怀疑当初接受他的条件是否答应得太过轻率。
　　那是律师第一次背向着他的雇主入睡，即使用棉被将全身包得紧紧的却仍感到丝丝寒气。
　　鬼怪的传说，或许没多少是真的，但律师第一次碰到的，或许是真的。
　　转眼已届半夜，廊外的木板地传来极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刻意放轻脚步。
　　声音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停下，似是有人走到房门前，准备敲门。
　　门把被轻微地转动，锁“叮”的弹跳了出来，没有惊醒房中二人。门慢慢打开，黑暗中似是有一个人影进了房间，身后的门再缓缓关上。
　　黑影一步一步的靠向律师所睡的床，然后俯下身，伸手放到被上，似是要唤醒他。

　　“艾伦……艾伦……”
　　是谁？在叫我……
　　“艾伦……快……快逃……”
　　我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唔”了几声。
　　“快逃……快……离开……”
　　“唔……”
　　仿佛间，声音就在耳边，有什么压在棉被上。
　　“快……快离开……和我一起……”
　　我不耐烦地向后用力挥手。
　　“啊……”
　　感觉像是有人被我推跌，脑中开始慢慢醒了。

　　房内，很静，听到的只有雇主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和，律师逐渐不规则的喘气。
　　窗关得紧紧的，一丝风也没有透进来。
　　这里，有三个生物，却，只有两个人。
　　黑影，就站在律师的床边，一道寒气直透律师的脊背。
　　身体微抖，掌心渗出冷汗。
　　律师猛地大叫一声坐起来，惊醒了他的雇主。

　　杰克·加奥查立刻就亮了灯，坐起问：“2号，怎么了？”
　　见房中并无异状，我惊魂稍定，摇头：“没什么，大概作恶梦了。”伸手揉一下额，发现手指仍在微颤，“吵醒您真是抱歉，加奥查先生。”
　　杰克·加奥查向我凝视良久，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叫人难以捉摸。
　　“加奥查先生？”
　　“没事，睡吧。”杰克·加奥查伸手重新关上了灯。

　　房间内又再漆黑一片。
　　雇主竖起枕头，靠在床背，昂头凝视着天花板，一整晚。
　　律师惊疑而疲累的重新躺下，脑袋昏昏沉沉的未能睡好，总是怀疑有双眼睛一直注视着自己，棉被下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几至僵直。
　　下半夜，一切如常。
　　律师愿意相信那只是他梦中的幻觉，若不是早上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从门锁处掉下的一颗金属零件。

　　我信步走下楼梯，不安地打听关于这古堡的传闻。
　　“大约在五百年前，一名有点神经质的科学家和他的两位助手住在这古堡里，进行新奇的科学研究，然后在某天晚上两名助手被人杀死了，大家都怀疑凶手就是那科学家，于是警察就过来找他调查，却一直没有找到他，多半是畏罪潜逃了。”
　　“他有两个助手？”我的内心有股怪异的感觉。
　　“是，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后来这古堡被拍卖，住进来的人晚上都会听到奇怪的声响，就算请来驱魔师也于事无补，吓得赶快又卖了出去，不知转了多少次手，老板买下了这里，并且改建成旅馆——对了先生，您昨晚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先是走廊的脚步声，然后锁得好好的门被打开，感觉有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律师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旅馆的恶作剧。
　　服务员走开了，雇主从楼梯下来，停在律师的旁边。
　　律师开始怀疑他的雇主也参与了旅馆的恶作剧。
　　这一天，雇主只带着律师在城镇内随意的游览，丝毫不像要寻找什么人。
　　黄昏以后，再回到旅馆。

　　我如常的背向杰克·加奥查躺下，却没半分睡意。
　　半夜，周围静悄悄的，忽然，廊外传来细微但清晰的脚步声，尽管早有准备，心仍吊悬了起来。几乎可以清楚地听见门把上的转动声，察觉到门板被轻轻推开时带动的气流。
　　没有亲眼见到，我也能知道有人站到了我的床边，但——那不是人的感觉，那是会叫我全身毛管直竖的感觉。甚至，我感觉到它伸出了手，就要触碰上我的棉被，像昨晚一样。
　　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猛地翻起身，伸手抓住面前的黑影，谁知抓了个空，看清前面的刹那，只觉全身僵直。
　　那里明明只有一股寒气，我的脑中却浮出了清晰一个人影，深红色的长发，如冷玉的鲜红眼睛，缨红的双唇，竟是一个极美的少女。此时，她略嫌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担忧，和，惊疑。
　　她的脸上渐露喜色，伸手过来想拉起我，一阵寒气迎面而来。
　　“别过来！”我一震，急忙退后。
　　她的红眸布上一层疑云，手凝在半空，轻声问：“艾伦？你……你怎么了？快过来，我们一起走。”他往另一张床上的杰克·加奥查望了一眼，“快，趁他未醒！”
　　见她又要靠近，我惊叫着半滚下床。

　　律师脸色发青地跌到地上，其中一只脚还缠着床单。
　　黑影停下了动作，没有再追上去，空气开始沉淀。
　　律师的雇主眉毛一动，似被律师刚才剧烈的动作吵醒。
　　黑影微颤，蓦然消失。
　　雇主坐起身，亮灯。
　　房间中并无异象。

　　杰克·加奥查神色复杂的看我：“又做恶梦了？”
　　我点头，慢慢松开缠在脚上的床单，动作极缓的站起身：“真是抱歉，加奥查先生，又再吵醒您了。”
　　杰克·加奥查摇头，不语。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打开一点窗户透气。”我语带征询。
　　“我不介意。”
　　“谢谢。”
　　拉开窗帘，将玻璃窗推出九十度角，深呼吸，凉意使我平定了下来。
　　现在我只想快点到早上，坐上最早的班机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尽管会失去一门生意。

　　雇主一直凝视着窗边律师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灯光熄了。
　　雇主躺回床上，背转身，重新入眠。
　　律师依旧一动不动的在窗边呆呆出神，连旁边藤蔓的变化也没有察觉。

　　“你不应该这样对她。”
　　我猛然一震，瞥眼见到，玻璃窗的背后出现了一个金发人影。
　　是……我自己？！
　　镜子！那只是镜子的映像！我内心不停地这样对自己说。
　　“她只是不了解真相，你实不应这样伤害她。”
　　手紧紧的抓住窗台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惊惧。
　　那是……我的声音？！
　　“你……你是谁？”
　　“我叫艾伦·力卡度。”
　　我既想发怒又想发笑，退后半步指着他：“胡说！如果你是艾伦·力卡度，哈哈！那我是谁？！我是谁！！”

　　律师的吼叫使房内正在熟睡的他的雇主猛然惊醒。
　　映象合上眼，渐渐隐没进满墙的藤蔓中。
　　律师惊怔在原地。

　　“2号，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杰克·加奥查慢慢移坐到床边。
　　我突然领悟到，杰克·加奥查指明要这房间，他或者是知道内情的。
　　“一个女人从这里进来，一个男人在外面，”我指指门口，又转向窗口，“加奥查先生，如果您坚持要继续留在这里的话，那请恕我失礼，我想我要先行回国。”
　　杰克·加奥查打开门，走廊比房间更加漆黑一片，他站在门前凝视地板良久，再转身走到窗台边，低头在墙脚俯视半晌，最后坐到椅上。
　　“果然，你们不愿意见到我……”杰克·加奥查的声音很沉很低。

　　律师取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他的雇主昂头靠住椅背，长长地吐了口气。
　　谁也没有说话，房间内只听见律师整理衣物的声音。
　　他的雇主看着他的动作，眼底出现不寻常的波动。

　　“我就快死了，所以才迫切的立遗嘱。”杰克·加奥查缓缓开口。
　　我给行李箱上了锁，坐在床沿：“加奥查先生您正值壮年，立遗嘱的事可以再等二三十年再慢慢考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杰克·加奥查微微一笑，摇头：“我想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如果是别个二十来岁的人说这种话，我一定会发笑，但是在迷蒙的漆黑中，杰克·加奥查的脸上带点悲凉的神情却不似是说笑。
　　“加奥查先生，恕我失礼了，请问您患有绝症吗？”
　　杰克·加奥查闭上眼，似是在回想，然后张开眼，目光放得很远：“五百多年前，在我大概四十岁的时候，我买下了这座古堡作为我私人研究室。”
　　我点了点头，心中想的是，加奥查先生的健康报告中写着他有严重的妄想倾向。
　　“我研究的是人体，你知道吗，人体是很奥妙的，细胞和细胞的结合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杰克·加奥查眼中亮了亮，“几年后，我成功地利用基因的抽离重组，用试管和仿饲器，制造出了一个人！一个比夏娃还完美的女孩！我的第1号艺术品！”
　　1号？！
　　我不自觉地震动。
　　杰克·加奥查的目光收回来，看我：“一年半后，我又制造出了一个男子，2号，和1号一样完美的2号——然而，”他暗淡了下来，“毕生最爱的两件艺术品，终于由我自己亲手毁掉了……”
　　散涣有点呆滞的目光，疲惫倦怠的神态，这时的杰克·加奥查看起来就如一个沧桑的老者。

　　长时间的沉默。
　　律师走到他的雇主旁边，半踹下身，伸手放在雇主的手背上。
　　他的雇主缓缓的翻过手掌，将律师的手握住。
　　律师留了下来。

　　“2号，你永远都是这么体贴……”杰克·加奥查轻轻的道。
　　我没有答话。
　　“在看到1号张开眼睛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在作梦……”杰克·加奥查的眼睛又亮起来，“1号有一头罕见的漂亮的红发，和鲜红色的眼睛，是个非常、非常、非常特别的女孩……”
　　我的心因他的话而不由自主的剧烈跳动。
　　他所描述的1号，正是刚才出现在我脑中的少女的影像，来自床边的寒气。
　　“我教她识字，教她说话，教她礼仪……她很聪明，学得很快，那是当然的，她每一刻都在学，都跟在我旁边……”杰克·加奥查嘴角挂着浅浅的温柔，“我……爱上了自己的作品……”

　　——
　　附近的人们只知道，古堡里的科学家来了个助手，一位美得似山中精灵的红发少女。
　　红发少女很少说话，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孤高冷傲的气质，只有和科学家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信任和亲近的眼神。
　　科学家开始向红发少女解释他深奥的理论，一同验证他的公式，讨论着他新的构思。
　　红发少女用心的听着，对自己的由来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基因控制了人的外貌，我在想脑细胞的结构和排列可能会影响到人的性格行为。”
　　“人的思想就是人的灵魂吗？”
　　“不知道呢！如果思维模式可以在出生前就定下来的话，”科学家记录着试管内的状况笑说，“那世上就会出现真正的完人——不，你已经是完人了。”
　　红发少女莞尔浅笑，翻阅着科学家的笔记，一会，突然抬头：“要不要试试看？”
　　“嗯？”
　　“造一个性格完美的人。”

　　红发少女习惯了科学家对她的赞誉。
　　科学家习惯了从不拒绝红发少女向他的提议。
　　从那天开始，他们习惯了讨论另一个人，讨论他的长相、喜恶、态度……一切一切。
　　习惯的期待了不知多久。
　　附近的人们发现，古堡里的科学家增加了一个助手，一位英朗俊逸的金发男子。
　　——

　　服务员对三楼左侧尾房的两名客人感到很奇怪。
　　从来没有人能在那房间连续住上三晚以上，包括对鬼魂感兴趣的灵学会。
　　有时，在凌晨时分，三楼左侧尾房会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窗台正下方的草地上能发现因日久而生长的锈屑。
　　那是律师再次在夜里打开窗户的结果。

　　“依奥莉……她今晚没有来。”
　　我猛地惊跳起来，瞪视着玻璃后自己的映象，尽量令自己保持镇定。
　　“她一定无法理解你的举动。”
　　嘴明明没有动，却是自己的声音，好诡异的情况！我却已没有了想立即逃开的念头。
　　“明晚，她应该会再来的吧，依奥莉，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映象的眼中漾出水样温柔，“请你不要再推开她，她是不会伤害你的。”
　　他的要求令我遍体生寒：“她要我和她走，你知道吗？！我不拒绝的话，她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地狱吗？！”
　　“她不能带你到什么地方去的，请别担心。”
　　我分不清他这话是安慰还是欺骗，但是那眼底毫不掩饰的悲哀震动了我——没有人可以睁眼看着和自己一样的脸露出如此悲哀的神情而无动于衷。
　　“好吧。”

　　律师没有惊醒他的雇主，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连他自己也得了妄想症。
　　雇主察觉到律师的沉默，却没有问。
　　深夜，连服务员也伏在桌上睡着了。
　　寂静间，三楼的走廊又再出现异常。

　　“艾伦……”
　　我一震，声音伴着寒气拂过耳际，强行压下心底升起的惧意，望向他，亮泽的红发格外的清晰。
　　“你前天晚上怎么了？”
　　见她没有靠近，我稍稍的放下心，向紧闭的玻璃窗望了一眼：“我作了恶梦……”
　　她笑了，银铃般的声音：“原来这样……别说了……来，我们快离开……”她眼神复杂的朝杰克·加奥查看了一下。
　　感觉一阵寒气覆上了我的手，我忍不住浑身一震。
　　她疑惑而焦急：“你还在犹豫？！他会杀你的，快，和我一起，快逃！”
　　我点头答应，悄悄下床，由得她牵着我的手。
　　匆匆地出了房，跑过走廊，步下楼梯。
　　最后，到了古堡的门口。
　　寒气突然消失了。
　　但那迫切的心情透过掌心传递了给我。

　　律师呆立在古堡门前，良久。
　　楼梯传来脚步声，律师回头，看到了他的雇主。
　　雇主站定。
　　律师慢慢的走过去，上楼，经过雇主的身边，没有停留。
　　雇主转身，跟在律师身后。

　　杰克·加奥查关上了房门。
　　“你当初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2号，”他苦涩地看我，摇摇头，“你从来都不吝啬自己的承诺……”
　　我并不清楚杰克·加奥查口中的2号对他许下什么承诺，唯有默不作声。
　　“将2号你制造出来之后，我醉心研制一种反颜的药。只要改变细胞排列和组织更新的活力，当时四十多岁的我就能回复二十来岁的状态。”
　　我腓胰所思的瞪视他。
　　杰克·加奥查似是明白我的意思，点了点头：“是的，就是你现在看到我的模样。”

　　律师认为他的雇主已经彻底疯掉了。
　　与大多数精神病人一样，认为自己是正常人的疯子。
　　对他的话，律师并未完全否定。
　　于是他认为自己可能也开始疯掉了。

　　——
　　“杰克，就这样服下是不是太危险了？”
　　“别担心，我计算过份量。1号呢？”
　　“依奥莉在外面，她进来的话一定会阻止你。”
　　“呵，也是……2号，一会我会睡过去，你只需要送我回房间就行。”
　　“会昏睡多久？”
　　“预计是一周，理想的话五、六天就能醒来。”
　　“如果七天后你不醒过来的话，我就把剩下的药喝下去，所以你最好不要出错。”

　　科学家将手放在金发男子的手背上，紧紧的握一下，举过手中的试管，饮下。
　　实验室外，红发少女半掇着眉，靠在门口的墙边等待。
　　金发男子抱着科学家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红发少女一直跟在后面。
　　他们二人轮流看护着昏睡中的科学家。
　　科学家每天的脸容都有所转变，事情如他笔记的公式所写般顺利进行。

　　“我们的天才杰克还没醒吗？”
　　“依奥莉，给点耐性，才第四天。”
　　“……情况似乎相当理想。”
　　“是的，京身体的生物钟正不停地倒退，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年轻。”
　　“换我替班了，你去休息吧。”
　　“嗯。”

　　时针在沉香木制的大钟面上走了一圈。
　　红发少女垂着头似在小睡，写满字的笔记执在无力的柔软的指间。
　　金发男子悄然来到椅衅，微笑摇了摇头，倾身，伸手轻轻的取开笔记。
　　红发少女惊醒，蓦然转头。
　　意外地，两唇相触，柔软而绵甜。
　　惊异之后，是一个缠绵而冗长的吻。
　　两双眼睛沉醉的合上，一双眼睛正在不远处闪着光。
　　——

　　“2号，你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有多震憾吗？”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你……加奥查先生，您亲手制造出来的2号抢走了您所爱的1号……”
　　“不。”杰克·加奥查摇头，凝视我，“我……很爱2号，甚至，也许超过1号……”
　　他深刻的眼神令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半步，有点防备地坐到床的一角。
　　“2号，你曾经说过，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我和1号在一起，就是因为你这句话，我才致力研究抑制细胞老化延长身体机能的药物。”
　　“您最后研制成功了……”
　　杰克·加奥查点头：“可是，我却杀了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要离开。”他忽尔诡异的一笑，“2号，要绊住你太容易了……”

　　雇主走上前，坐到床衅，伸手环住律师的腰身，头伏到律师的怀中。
　　律师往后缩了半分，没有避开。
　　雇主微笑着合上眼，一直睡到天明。

　　“我无法推开他。”
　　我已经习惯了玻璃背后出现的映象，并且越来越接近。
　　“依奥莉察觉到他的异常，所以想离开。”
　　“异常？”
　　“他要了依奥莉的身体，也……要了我的身体，他的眼神变得与以往的有所不同，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更加不能离开他。”
　　“他已经疯了。”我震惊。
　　映像摇头，湛蓝的眼中依旧温柔：“不，他只是需要我们。”
　　“你为什么不见他？”
　　“那天深夜，他用手术刀刺进了我的身体，并将我从这窗台推下……”
　　我默然。

　　——
　　金发男子右手捂住大量渗血的腹部，皱眉，艰难地伸出左手，拉住栽种在墙边的藤蔓。
　　科学家站在窗边，俯视匍匐在草地上的金发男子，反光的刀锋挂着一丝殷红。
　　金发男子昂起头，望着窗内的黑影，血自嘴角溢出，缓缓合上眼，伏倒在地上。
　　刀光隐没在漆黑的窗内。
　　走廊传来轻微的声响。

　　“1号，你吸入的是麻痹剂，只会暂时失去知觉。”
　　“……艾伦……快逃……”
　　“你不会感觉到痛，不会有任何官感，甚至不会知道什么叫死亡。”
　　“……快……逃……快……离开……”
　　“1号，你在梦呓什么？知道吗？这手术刀上似乎还留着2号的体温。”

　　红发少女侧卧在地上，大量的血从颈中的口子涌出，染红了她的连衣裙。
　　血在地板上漫了开来。
　　科学家缓缓站起身，低头，血来到他的脚边，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血渗入了檀木地板，包围着仿似熟睡般平静的红发少女。
　　古堡内再没半丝声息。
　　——

　　三楼走廊上轻微的声响又再出现。
　　律师坐起身，看着房门缓缓打开，黑影来到床边。
　　他的雇主睡得很沉。
　　律师随黑影出了房，转下楼梯，停在门前，又重新回房，打开了窗户。

　　“为什么她又再出现？”
　　玻璃后的映象再一次露出悲伤的眼神：“依奥莉不知道我已经死了，甚至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死了，只是一心想和我离开。”
　　“你大可以进来告诉她。”
　　映象闭上眼：“我依附在这藤蔓之上，只能在这外墙游离，而依奥莉也不能离开古堡半步，每晚我都听着她进房，听着她轻唤我离开，但却不能回答他。”
　　我莫名的抖颤起来：“这……这几百年来，你们从没见过面？”
　　映象垂下头，只教我心中震动。
　　“只要藤蔓进来，你就可以进来了，是不是？”
　　“可能。”

　　三楼左首尾房的住客和旅馆发生了冲突。
　　金钱总是万能的。
　　旅馆的负责人没有再加以阻挠。
　　金发的住客爬上了古堡的屋顶。
　　古堡旅馆上多了一个活动型的木架，惹来了人们的指点。
　　律师知道他已经彻底的疯掉了。

　　“艾伦……快逃……”
　　我主动握住那寒气。
　　“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了……”
　　拉他跑过走廊。
　　“……为什么……我总会在门前感到头痛……”
　　我们下了楼梯。
　　“艾伦……我再昏倒的话……你自己先走……他太危险了……”
　　“不，我答应过和你一起离开。”

　　藤蔓悄悄地攀满了古堡旅馆顶上的木架。
　　木架被移进了三楼最左首的房间。
　　雇主默默地看着律师的举动，目不转睛地。
　　律师偷偷地在他的杯中放下适量的安眠药。
　　雇主沉睡了。

　　寒气如常地侵进房间，另一股寒气阻止了他再次接近我的床。
　　“依奥莉……”
　　“艾……伦？！”
　　“来……我们一起走……”
　　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两股寒气随风消散。
　　回荡了几百年的，不是灵魂，只是一股执念。

　　攀满藤蔓的木架转移到古堡旅馆招牌的后方。
　　人们又再议论纷纷。
　　律师在窗前看得直笑。
　　身后的声响引回了他的注意。

　　“2号，你恨我吗？”
　　我回过头来：“没有，我一直很仰慕您。”
　　杰克·加奥查似乎笑了一下：“1号可能没有你这么大量。”
　　我摇摇头：“不是的，她和我一样，也很爱您。”
　　“是吗……”杰克·加奥查笑着垂下了头。
　　我以为一切已经回复正常。

　　验尸报告很快就有了结果：杰克·加奥查，男，死因是正常死亡。
　　青年男子的死状以及器官功能竟与一个八九十岁的老者几乎一样。
　　验尸官一脸奇异与不解。
　　律师翻出了他的雇主行李中的遗嘱。
　　原本的空白处已经分别填妥，并且加盖了公证章。
　　受益人：依奥莉·泰亚
　　佣金：50%
　　等同于，律师得到了一半的财产继承权。
　　回国后，他让助理联系上遗产的受益人。

　　“你好，我是力卡度律师，约了泰亚医生今天下午四点。”
　　“哦，好的，请随我来。”
　　“谢谢。”
　　护士敲门。
　　“请进。”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声音。
　　护士打开门。
　　窗边玲珑的人影转过身来。

　　刹那间，“噼啪”的一声，律师手上的文件尽数掉下。
　　同时，“当”声响起，医生的手中的杯子滑落。
　　红发女子和金发男子同时惊怔住了。

　　——
　　杰克·加奥查从医用的冷藏库里取出两个冒着寒气的四方盒，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一个人过这几百年太累了，你们会原谅我吗，我的最爱的艺术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