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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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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萨尔茨堡圣安雷洛歌剧院,乐韵从大演奏厅紧闭的木质门缝飘出,名曲《Exodus》抑扬的音符在庄雅的钢琴键弹奏下使人如置身梦幻国度,曲终最后连续敲击数个十六分之一拍的音符,将人的灵魂从遥远的彼方唤醒。
《Hana’s Eyes》沉静而幽清的调子响起,如拍着蓝色半透明翅膀的树林精灵,施着魔咒,指引旅人走进幻灵的树林,触眼所及皆是美丽的天堂。
演奏台上幻境的制造者,奥地利著名钢琴演奏家达那都斯沙德尔格无名指按下另一个起音,令人悖然心跳的节奏侵占每一个空气中的份子,《Croatian Rhapsody》,勾起听众内心放肆的纵情的奔放的狂想。
再美好的狂想究终有结束的一刻,达那都斯以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按下沉重的坠音。
他轻轻地吁了口气,银色的瞳孔中流过一抹不为人察怅然,但很快他又回复了应有的姿态,站起来从容地走到台前,对数百名听众半躬身。
紧接一片屏息静气的沉默之后是热烈的掌声。
听众嘉宾从白色的旋梯陆续离开,乐评家一出演奏厅就被眼尖的记者逮住,不需要过多的察言观色,乐评家都大方地给予这个个人演奏会极高的评价。
因此,当主角达那都斯出来的时候大批记者已在梯口经恭候多时,经理人路尼走前几步与警卫止住记者们的过份迫近。
“达那都斯先生,好几位乐评家都对您的演奏赞口不绝,您对此有什么话要说吗?”
面对不停闪动的闪光灯,银发的达那都斯优雅地一笑:“谢谢他们的赞赏,我只是尽我所能的演奏,务求使进场的听众都满意他们所付出的。”
记者当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于是又问:“不知道您对上月刚开完个人演奏会的新秀苏兰特先生有什么提点之词呢?苏兰特先生的个人演奏被说成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和时间,有人说您这次演奏会是为了向苏兰特先生示范什么才叫钢琴演奏,您有什么看法?”
其他人听他这样问都不约而同地留意着达那都斯的回答。
达那都斯闻言剑眉挑了挑,认得是乐之声日报的记者,他像是听到笑话般低笑了几声才说:“这位先生真会开玩笑!苏兰特先生是巴黎音乐艺术学院的高材生,他所学的风格一直与我不同,何来提点?!”
那记者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立刻提醒道:“达那都斯先生,您似乎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吧。”
路尼见达那都斯点头默许,便说:“真是谎谬!达那都斯先生的个人演奏会筹备了四个多月,何来示范一说?!不好意思,各位,时间已经不早。”他向警卫示意开路,并护着达那都斯快步离开。
记者们急追上前,其中一个靠得近了,叫道:“达那都斯先生,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您现在还是像十五年前一样怨恨着背叛了您的兄长吗?”
达那都斯猛地一停,握紧拳,眼底闪过一丝怒气,路尼见状不妙,正要以言语挡回去,达那都斯一手按住路尼肩膀,沉下脸转身对那记者问:“你这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那记者被他不期然的阴沉吓得打了个突,但仍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达那都斯微微冷笑:“他在关键的时间离我而去,我憎恨他就如十五年前演奏的刻针踏到边沿的心情一样。”
他说完场内一片安静。
路尼连忙拉着达那都斯上了早停靠在路边的黑色侨车,他好容易松了口气,念念碎碎地埋怨道:“这些记者真是可恶!总是喜欢无事生非,到处挖人私隐……”
一路上面对路尼的怨言达那都斯恍若不闻,只安静地注视窗外出神了,直到侨车转入一个庄园式别墅的前院,一株叶子开始发黄的苹果树掠过眼前,他的眼帘才动了动。
侨车停在主屋的大门前,路尼先下了车快步转到另一边为达那都斯拉开车门,达那都斯下车后在门廊停下,目光仍然留在前院右边的苹果树上。
路尼在一旁叫唤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
“达那都斯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达那都斯摇了摇头,转入屋中:“不,没什么。”
管家米诺斯迎出来,帮他挂起大衣,道:“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先生今天的演出顺利吗?”
“还好。”达那都斯走了几步,“米诺斯——”
“是。”
“上次新闻说获得诺贝尔生物学奖的那人叫什么名字?”达那都斯回想一下,“好像是史昂的学生。”
米诺斯吱唔半晌,答道:“这个,好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我查一查,达那都斯先生。”
“嗯,查到之后向他发封邀请函,态度要礼貌和诚恳。”
“是的先生。”
达那都斯吩咐完就与路尼一同走进餐厅,并没有留意米诺斯眼底闪过一抹不知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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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米尔多夫郊区,植物园。
不规则的林荫道内一派宁静,花蕾悄悄舒展,细枝的嫩芽向外探头,自然地呼吸。
枫树叶上聚着的露水顺纹理溜到叶尖,轻轻一坠,穿过透明的空间,落到一块打横的写着“植物园科研处”长方形木板上,发出“哆”的一下声响。
小小的震动,像是把什么唤醒了。
铁门前面的来路吹过来一阵沉甸甸的风,没多久大柏树转角出现一名高大的蓝发男子,他怒气冲冲地一路朝科研处走来,一手猛力推开栏栅,栏栅“彭”地撞到墙上,他没有理会,只笔直地走向研究室。
“撒加!”他大力推开研究室的门,走进去见里面没有人,立即又转向温室。
正在记录植物生长日志的人听到异常的声响抬起头,那发色那脸容赫然与刚才的气冲冲的男子一模一样,眉宇间英气勃勃,只是一个略偏沉稳,一个略偏锐利,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使任何熟悉他们人都能轻易地辨认出他们。
而这时,那沉稳的面容下有着一丝被打搅的不快。
“加隆,你在大呼小叫些什么?!”
加隆听到撒加的声音,转个弯三两步冲将过来,生气地质问:“斯兰克道左侧湖边那株Clivia nobilis Lindl(译垂笑君子兰)哪里去了?”
“在二号温室,我转盆土了。”
加隆气极:“现在不能用盘土,要观察一周之后——我说过多少次了!撒加你……这个人就喜欢自把自为!”他拂袖转身,“我搬回去!”
撒加站起来叫住他道:“站住加隆!不接受别人意见的是你,史昂老师说过,Clivia nobilis Lindl要有阳光但不能直接照射,而且对温度要求严谨——”
“那是指正常培育环境!”加隆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撒加,植物培养你的确比我强,但别忘了这株Clivia nobilis Lindl是因生长畸型送到这里治理的!”
撒加强压下升起的怒气道:“这里的负责人是我,记录也是我,出什么问题也是由我负责,我不会让你乱来的!加隆!”
“你……”加隆被他这几句气得说不出话来,心一横解下胸章扔到地上,“那你就全部自己负责!别找我!”说罢转身就走。
“加隆!”撒加反射性地拉住他手臂,“别任性!”
加隆连看也不看就大力甩开,撒加不察,手中记录散开,白纸纷扬落下,撒加一时间怔在原地错愕地看着温室的门来回摇摆,不知如何反应。
过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动作缓慢地将地上的记录纸一张一张地捡起。
时间和一个下午的记录使撒加冷静了下来,他开始想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加隆为人是如何的高傲谁也没有他清楚,于是打算籍晚餐来消除这次冲突。
在学术上的争执在所难免,自他们念同一个系开始这种事发生过大大小小已数不清多少次,回想起来每次似乎都是过一段时间就和好如初。
撒加特意驾车到米尔多夫市区的超市购买加隆平时喜欢吃的东西,放下手上的工作热切地弄了一桌子食物,他满意地闻着主菜的香味坐下等待。
加隆那天晚上一直没有出现。撒加偿试拨他的手机,听到铃声在休息室里传出来,他这才发现除了护照和信用卡,加隆留下所有的物品,包括任何能联系到他的方法。
撒加有点怅然地在植物园度过了两周,中间他见2号温室的Clivia nobilis Lindl有枯萎的迹象,翻出加隆的笔记按上面所说的移植到外面,但最后还是无法救活。
植物园的工作差不多完成的时候,撒加收到一封来自邻国奥地利萨尔茨堡的传真,信中言语甚是恭谨,大意说是想邀请他救治一棵不知患了什么病的苹果树,详情见面细说。他再看落款是达那都斯沙德尔格本人的签字。
撒加本来对音乐并无多大兴趣,但这几个月来达那都斯沙德尔格个人演奏会举办前宣传得如火如荼,举办后又好评如潮,他怎么样也听到过。
他考虑一会,对信中所说的疑难杂症他也想探个究竟,于是以传真给了对方肯定的答复,并确定了大约会到达的时间。
第二天对方就有回复,说会派人到机场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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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隆一口气疾走到公路上,也不理方向如何,一直走了二十分钟才下了气,脚步也缓下来,回神开始打量旁边的景物。
远远看到公路上蓝色的指示牌,写着离罗森海姆还有20公里。
加隆想到在德国这几个月,自己除了植物园就没到过别的地方,听说罗森海姆是个颇有风情的城市,何不顺道过去走走,好换个心情。
但是这并不是国道或者主干道,望过去一路上也见不到有公交车站牌,他一边想着不是要这样走过去一边回头看有没来车,好容易见到一辆车身写着FAXDEX的小型货车,他连忙摆手,对方在他旁边停了车,司机探出头来友好地以德语向他打了个招呼。
加隆突然想起自己该用什么语言问,他本身的希腊人,希腊语属拉丁语系,对印欧语系的德语只勉强能听懂,还好对方听得懂英文,他连比带说总算表达出自己想要坐顺风车到前面的罗森海姆。
坐到驾驶仓后那司机告诉他,他也正要送货到罗森海姆,说着他指指手边快餐饭盒大小的包裹。
加隆不免随口问句是什么货物。
那司机说是一个植物之类,从非洲寄过来的。
听到是植物加隆不免多瞄两眼,只是盒子全身上下都包在包裹纸下,什么也没露出,他猜想那应该是植物种子或幼苗。
约二十多分钟车程,货车已经转入了罗森海姆市区,司机问他要到哪里,加隆对这快递的植物兴趣很浓,说想看看是什么人收。
那司机闻言呵呵地笑起来,货车在城中转了几条街道,加隆远远就望到一幢与别不同的房屋,那房屋是独立的,前半部分与旁边公寓无异,半人高的白色铁栏栅,十平方米的前院,比平地高出数级楼梯的门廊,接着是两扇开的暗红色雕花木质门,后半部分其中一边的屋顶与温室极为相似,另一边看起来应该是露天的花园,他猜这多半就是送货地点。
数分钟后,货车果然不出他所料停在这房子前。
那司机对了对送货单上的门牌,上前按门铃,他在驾驶坐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红木大门。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名女佣打扮的少女出现在门内,那少女打量了司机一眼问:“有什么事吗?”
司机看了收件人姓名说:“有快递包裹,请问修普诺斯沙德尔格先生在吗?”
“请等一下。”少女转头往屋内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停了停,应了声,回过头来说,“麻烦您请拿进来好吗?”
那少女让开给司机进屋,接着关上门。
加隆有点儿失望,他下车打量着房子,花园都被两三人高的篱笆墙挡住,他什么也看不到。
那司机出来向他打了个招呼,他连忙说谢谢,比划着就这样行了,他就在这下车。
加隆围着这屋子转了一圈,回到正门,他看到那女佣离开,在原地踌蹰半晌,结果还是上前按了门铃。
这次等待的时间比刚才要长些许,加隆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接着左边的那边门缓缓打开,加隆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身材高挑的金发男人。
以加隆五尺八寸的身高在欧洲已经算是长得高大,但这男人明显比他还要高出两寸,只不过脸颊两边稍显瘦削,使他的下巴比一般人略尖,斯文又带秀气,偏白的皮肤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简单来说,若在模特的时装舞台上看到他,也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请问,您找谁?”金发男人的脸上带着点疑惑,他有点不太自然地以手指顶了顶墨镜。
这两句普通德文加隆还听得懂,他以英文说:“我的名字是加隆,是圣日尔曼大学植物系毕业生,呃……刚才在外面看到您的房子后面似乎是个温室……”他说到这里考虑要怎么表达才不会太唐突。
金发男人则若有所思地问:“圣日尔曼大学?你的导师是谁?”
虽然对男人的问题有点奇怪,加隆还是如实回答:“我的导师是史昂教授。”然后像忽然醒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这里是史昂教授的家?天啊……”
金发男人失笑起来,点头道:“正是,很可惜他现在人在非洲考察,不在这里。”
加隆“噢!”了一声,连忙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那么,请问我可以参观教授的温室和小型植物园吗?”
金发男人稍微迟疑,随即应允道:“可以的,不过你必须在晚餐前离开。”
“没问题的,先生。”加隆欣然答应。
金发男人微微一笑,礼貌的朝他略倾身:“我的名字是修普诺斯沙德尔格,请称呼我修普诺斯,加隆先生。”
四个小时对加隆来说是远远不够的,虽然他是这样答应过,他连去植物园的时间都没有,全呆在温室里,他必须花费很久来观察一株植物 ,才能看到它的呼吸。
这期间修普诺斯一直留在房子里,没有进过温室半步。
加隆离开的时候厚起脸皮说希望能再有机会参观。
修普诺斯没有什么不悦,反而温和地说,现在天色不早了,让他明天白天再过来。
灯光之下加隆见到他仍是戴着墨镜,不过他没有多加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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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脚踏车的报童一路哼着拍子轻快的口哨,并且准确地在栏栅门前拉个急刹,地面与车肽表面产生轻微的磨擦声,报童低头从包中抽出报纸,放进信箱,回头按响两下门铃转身骑车而去。
在对面的小餐厅,加隆咬住烤面包一边给红茶加入适量鲜奶,再用小匙轻轻搅拌,这时的时间还很早,而且又是星期天,餐厅里只有零丁的三两名顾客。他坐在窗边位置,考虑着什么时候比较方便再度拜访。
报童离去不久,他看见修普诺斯打开门缓缓走到信箱前,背向他用钥匙取走信箱的报纸。
加隆留意到修普诺斯打扮得悠闲,似乎没有准备出门的意思,于是他三两下解决掉面前的早餐,小跑到门前。
修普诺斯刚拉开门,加隆不等对方问已迫不及待地说:“修普诺斯先生,早安,打搅您了。”说时留意着修普诺斯的脸色,见他只是微微诧异并无不快才暗暗放下心,只是对方一大早就戴着挡住整个眼部的墨镜不免使人觉得有点突兀。
修普诺斯对此似乎浑然无觉,礼貌地微笑道:“原来是加隆先生,我还正奇怪露茜怎会这么早到。”
听到一个女性的名字,加隆立刻反应过来道:“啊,真是抱歉,您今天有客人的话,或者我改天再来。”
修普诺斯连忙道:“不,露茜是我雇佣的钟点工,她一般在十点左右就会过来——加隆先生,请进来说话。”他说着侧身让开两步。
加隆随他进屋,随即发现屋内的采光设计有点与别不同。昨天傍晚他只顾着直奔温室,根本就没对房子如何留意,这时打量后发现光线的主要来源是中部非露天的小庭园,小庭园上方是圆形透明天窗,而与小庭院相通的客厅的一边则配以落地玻璃。四周的墙壁贴了有银色暗纹的白墙纸,沙发、茶几等家私多以简约为主,而且摆放位置颇是条理,使他不禁想起史昂教授平时甚是严谨的作风,同时他记起了修普诺斯昨天告诉过他,史昂去了非洲考察,于是问:“修普诺斯先生,请问教授他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以史昂的话来说,下周就会回来。”修普诺斯的语气颇为耐人寻味。
加隆正要问,听到修普诺斯又缓缓地说道:“只不过,半个月前,他也是这么说。”
“啊?”加隆听得愣了愣。
“当史昂沉浸在植物丛中,谁也别想将他拉出来。这一点,相信加隆先生您应该更有深切体会。”修普诺斯淡笑着说。
加隆听得连连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边说边走出主屋,修普诺斯停下脚步,稍侧了侧身问:“加隆先生,接下来您今天是希望继续留在温室还是转到植物园?”
加隆答道:“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可以有幸继续参观教授的温室,修普诺斯先生。”
“温室在您的右首,请随意。”修普诺斯朝他欠了欠身,往回走两步,又提醒道,“加隆先生,我仍然希望您能在晚餐之前……”他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一个适当的措词。
加隆立即应道:“我明白了,和昨天一样,我会在晚餐之前离去的,修普诺斯先生。”
修普诺斯点了点头,返回主屋。
虽然加隆觉得修普诺斯的言行举止中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但他想这也许就是不同国家的人之间的差异,没必要深究,接下来,不到十分钟他就把这疑团抛到九霄云外。
时间已届中午,身处植物堆中的加隆仍毫无所觉,敲门声响了良久他才反应得过来。
女佣打扮的少女手里捧着一份午餐站在温室门外,见到他转出来忙友善地说道:“加隆先生,您好,我叫露茜,修普诺斯先生让我送来了您的午餐。”
加隆有点意外和惊讶,接过说道:“麻烦您了。请问修普诺斯先生用餐了吗?”
“修普诺斯先生正在餐厅用餐,并交待过说加隆先生若更愿意留在温室用餐,可不必强到餐厅。”
加隆想了想,他与修普诺斯并不相熟,对方又并未邀请他同桌进餐,贸然过去可能会徒曾尴尬,于是接受了修普诺斯的好意。这些礼节礼貌,都是撒加跟他说过的,想起撒加,不禁会想他对自己的失踪不知有何反应,左想右想,这一顿他有点食不知味,连饭后也呆了好一会,他才重新收拾心情。
他在温室逗留了三天多,可说是认真地巡视观察了一圈,需要用到的都有了个大概,看看时间,已经接近下午的三时一刻,他收起笔记走出温室,打算向修普诺斯致谢以及提出明天想到植物园的请求。
加隆循原路回到客厅,却没有看到人,转到梯口叫唤两声,也没有听到回应,礼貌上他不方便上二楼,唯返回客厅,无聊之际便打量起周围的摆设。
客厅的装饰多为挂画,几乎没有直接摆在地上的艺术饰物,只需看几眼就能数出有些什么物品,加隆很自然的将目光转到一个上半格是玻璃掩门的收藏柜上。
上面透过玻璃能看到的有三层,最上层放有一个小提琴,平视望到中层放着史昂得到的奖碟奖杯,下层放着一支连银色金属架的香槟酒和一辆老爷车的模型,加隆打开玻璃柜门掂了掂香槟,发现原来是个空瓶,他又伸手将上方的小提琴连杆拿了下来,前后翻看,心里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琴。
小提琴他不懂拉,便随手放下琴杆在一旁,以拿吉他的手法握住琴身,一手弹了起来,四根琴弦被拨弄出古怪的响声。
“你在干什么!快放下!”
忽然听到大喝,加隆猛地一惊,见修普诺斯正满脸怒容的站在梯口,墨镜下的眼神他看不到,但正急促起伏的胸膛证明对方是如何的气愤,加隆不禁有点慌了,急忙道歉道:“呃——对不起,我——”
“请你放下手上的东西并且立即离开!” 修普诺斯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沉声打断。
加隆自知理亏,小心放下小提琴,转身默然走向大门。
修普诺斯走到收藏架边,伸手摸到小提琴,手掌在上面来回抚摸,似乎在确定有没有什么损伤。
这时加隆已经打开门,他忍不住回头说道:“修普诺斯先生,冒犯到您真的很抱歉,还有,谢谢您这几天的招待。”
修普诺斯没有转身,叫住他道:“加隆先生!我刚才的态度太过失礼了,希望您不要介意,往后这里仍然会欢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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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舱内撒加出神地看着小窗格外一片苍蓝的天空,这时竟罕有地没有半丝白云,脑中不禁又再浮起加隆甩臂离去的身影。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现在的情况应该是他们旁若无人地讨论对方传真过来的相关资料,列出各种可能性。
看着逐渐接近的地平线,撒加暗叹了口气,他尽可能地留下能最快找到自己的途径,虽然只要加隆想联络他,以最普通的方式就可以,他唯恐错过电话,让手机不离身,即使深夜仍然开着。
“撒加先生——”在机场门前叫住他的是一名穿着白色西装的金发男子,对方见他转过来,露出使人心暖的微笑,“您好,我是达那都斯沙德尔格先生的管家,米诺斯。”
撒加打量了他一眼,礼貌地伸出手:“您好,米诺斯先生,很荣幸认识您。”
米诺斯与他握了一下手,然后向右边示意道:“撒加先生,车子已经准备好,这边请。”
撒加坐上车后旁边的米诺斯上下打量着他,见他拿从提包里出传真翻看,不知名的光芒在金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他缓缓地问:“请问撒加先生目前对苹果树的病因有什么看法吗?”
撒加抬头想了一下,回答说:“我得到的资料只是一种病象,有好几种病因都会导致它慢慢枯萎,症结我要亲自检查才能确定,现在说仍然为时过早。”
米诺斯微微一笑:“那么,撒加先生有把握吗?”
“人也有不治之症,植物也一样,不过请达那都斯沙德尔格先生和米诺斯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
米诺斯颔首微笑,不再说话。
撒加重新翻看资料,需要仔细观察的地方他作过记录,他看得入神,到米诺斯下了车回头叫他才知道已到达主屋的石质引阶前。
沿车子驶开的方向他看到一个宽阔的庭院,环形沥青道围着的庭院中央位置是一个圆形喷水池,水池边栽种着一排郁金香,车道另一边是软草和随意的野菊,他几乎本能地看到右侧不远处一棵树叶枯黄的苹果树,这植物在他眼里就只是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生命。
米诺斯推开门走了两步,回头见他没有注意,便提醒说:“撒加先生,请随我来。”
撒加为自己的失礼点头致歉,快步跟进主屋,一踏入客厅就听到一阵钢琴声,耳熟能详的音符,但他还是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首名曲。
米诺斯引他到沙发前,礼貌地微笑道:“撒加先生,请在此稍候,达那都斯先生正在练习,我去知会他您已经到了。”
“麻烦您了,米诺斯先生。”
米诺斯走开不久仆人给他送上一杯绿茶,他拿起茶杯见到上下杯沿以金线描绘的螺旋花纹,不由研究了一会,钢琴声停止了。
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撒加站起并转过身来,见到一名身材高挑的银发男子,身上穿着银黑色西装,银色的瞳孔散发着独特的光彩,米诺斯跟在他身后,一头金发都被比了下去。
达那都斯打量了撒加一眼,说道:“撒加先生,很荣幸能请到您过来,听说史昂教授是您的导师,是吗?”
只是一句话,撒加就立刻察觉到一种艺术家令人难以忍受的孤傲特质,他理解对方并无恶意,于是答道:“达那都斯先生,您好!是的,我在植物学界的成就都是史昂教授带给我的。”
达那都斯作了个请坐的手势,在撒加对面坐下,米诺斯给他端来一杯茶,恭敬地退了下去。
“我与史昂在朋友的宴会上见过几次面,都没详谈,不过听闻他对您甚是赏识。”
撒加微笑道:“我衷心感谢教授对我的照顾与爱护。”
达那都斯点了点头,说:“撒加先生太谦逊了——我们入正题吧,相信撒加先生已经收到我传真过去的资料,不知有没有初步结果?”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先观察一下实物。达那都斯先生。”
达那都斯应允道:“没问题。”他首先站起来,理了一下衣脚。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软草,不一会就来到即将要枯萎的那颗树下。
达那都斯银色的眼眸的神采变得暗淡了,深深的如见不到底的神秘湖。
撒加没有留意,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苹果树吸引了过去,他一点一点地打量树干、树枝、树皮上的干枯的纹理,他端下身,看着伸延进泥土的树根,察觉树周的土壤比较松散,他用手拨了拨,再放到鼻边,隐隐嗅到有种不同于土壤的气味。
撒加怔怔沉思半晌,将一些不可能的结果排除后,才站起来对上达那都斯疑惑的眼光,他略略欠身:“达那都斯先生,我想我有能力将苹果树救活,请给我时间。”
达那都斯说:“既然如此,我会叫米诺斯给你安排房间,若你希望继续观察,请自便,我先失陪了。”他说完向撒加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
撒加翻出随身带的笔记,席地而坐,不时站起围着苹果树打转,甚至攀高些许以手触碰树丫位置。
一直到晚饭时份,米诺斯过来请他就餐,来到餐厅,听到一些轻音乐在播放,达那都斯已经坐在主人位置上。
这顿饭撒加吃得很拘谨,胃一直不舒服到凌晨,米诺斯给他安排的房间在二楼,其中有一扇窗对着前院,他起来打开窗,忽然见到一个高大的黑影从主屋出来,经过软草匆匆走到苹果树下,那人背着他,他看不到那人的动作。
大概是十来秒,那人转身,低头头匆匆离去。
撒加心中浮起阵阵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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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加隆又再在史昂家门前徘徊,他其实原本没有再到这里来的打算,不论修普诺斯所说的是否客套话,都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打搅,但奈何在街上随意散步,不知走了多久居然又回到门前。
女佣露茜见他站在门外,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啊!早安,加隆先生!您今天似乎比平常晚了点呢。”
加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女佣按了门铃,不多久加隆便见到身穿白衬衫的修普诺斯开了门,他仍然戴着墨镜,脸上温和的神情甚是容易亲近。
“修普诺斯先生,您好。”
修普诺斯和蔼一笑:“今天又要麻烦你了,露茜。”
“先生太客气了。”
二人边说边走进屋内,修普诺斯关上了门,由始至终似乎都没向围栏外的加隆望上一眼,加隆心里有一点郁郁,虽然明知是自己有错在先,但面对面的受到这样的冷眼无视任谁也会不舒服。他在原地呆了一阵,正要转身离去,门忽然打开了。
“加隆先生——”修普诺斯的音量比以往说话的时候提高了些许,他脸上的神情有点不确定,没有听到回答,修普诺斯又再叫唤了一声。
“加隆先生——”
“啊——您好,修普诺斯先生。”加隆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赶紧回答。
修普诺斯微笑,看似有点松了口气,加隆正想是不是眼花看错了,又听到修普诺斯说:“加隆先生,您还希望继续参观史昂的植物园吗?”
加隆犹疑了一下,他对植物的热情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替,于是厚着脸皮如实回答:“是的。”接着又踌蹰说,“但是我昨天的行为太无礼了。”
“那只是意外,请不必记在心上。”修普诺斯又微微一笑,“露茜正在弄奶茶和蛋糕,味道相当不错,加隆先生是否有兴趣试试?”
听修普诺斯这么说,加隆难得的心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客客气气地随修普诺斯进了屋,果然闻到烘焙和甜果酱的味道,忍不住说了声“好香!”。
这些味道又让他不自觉的忆记起了之前阳光或阴雨的下午,撒加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作些精致的下午茶点,当然偶尔作厨师的会是他,兄弟二人会围在茶桌谈天说地,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想到自己的出走,不知道撒加现在情况如何,他的心情又沉郁了下来,以致修普诺斯唤了他好几声才听到。
“加隆先生——”
“啊,真抱歉,我又走神了。”
修普诺斯倒是不以为忤,一笑说:“没关系,史昂也经常如此,说了大半天其实他根本没听进半个字。”
“这,咳……教授他会这样吗?”加隆想笑,一转念想到不妥,连忙忍住。
“他在写论文期间……”修普诺斯以微笑带过,改口说:“不知道加隆先生是否希望参观他的书房?”
加隆大为惊讶:“那真的太荣幸了!”
“学期中时常有学生过来向他借阅观察笔记,他们都会在书房停留相当长的时间。”修普诺斯并不奇怪地解释着,一路穿过日光照下的中庭和走廊,来到书房前。
加隆抬头望到屋子的二层似乎也是与一层相仿间隔。
略略打量紧贴四面墙的红木书架,单就写在外面的标题而言,游记、稀罕植物养植日记、极地植物大全等等,加隆几乎全想捧下来,再把里面的文字一个不漏地塞到脑子里去。
修普诺斯礼貌地向他打了声招呼便独自离去。
毫无疑问,加隆与撒加都是天资聪颖的学生,教授史昂对他们十分赏析,虽然从不曾带他们到家中,平时的态度也没比其他学生怎样,不过甚少在课外与学生接触的他会与他们兄弟二人一同飞往亚热带雨林考察,对他们的培养和重视显然易见。
连续看了几小时的资料,前一晚因心里忐忑而睡得不安稳的加隆有点疲累地打了个呵欠,他抓着资料躺到旁边的卧椅上打算闭目养神一会,谁知居然越睡越沉,连书本掉到地上也没有惊醒。
“加隆先生、加隆先生、加隆先生……”
迷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叫他,又好像有谁一直在拍他的肩膀,微张眼,顶上的日光灯亮着,感觉有点刺眼,他自然的抬臂挡住,却不小心地碰撞到叫他的人。
“啊!”
修普诺斯意外地低呼,退开半步打侧站稳,以手微微捂住眼角,一直没有取过下来的墨镜已经掉到地上。
“啊!抱歉!修普诺斯先生!真的非常抱歉!我……”加隆连声道歉,却不知从何解释,昨天的情境又浮上脑海,叫他一阵尴尬。
修普诺斯没有看他,只是呼了口气,说:“不,是我太大意了,只是撞了一下,没有什么事——天色已经不早,您再留下不是很方便。”
“打搅您了,那,我先走了。”加隆礼貌地向他微微躬身,走出书房,来到庭院才记起忘了拿外套,快步转回去,却在书房门前愣住了,他看到修普诺斯在日光灯下在地上摸索,墨镜就只在他左手边几寸,他却像看不到一般转向右边。
“修普诺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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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青由深向浅渐变,林野如褪面纱,朝雾包裹青翠葱绿,在晨光照射下百花丛中升起独特的生命的香气,不知哪里传来虫鸣,唤醒路边卷睡的花蕾,无声地向路过的园丁道着早安。
撒加在镜前细心整理西服的衣领袖口,反转扯直,腕间筑起有刚毅意味的弧度,他转身缓步来到窗前,闭目深深呼吸叫他悸动的植物的味道,享受特别宁静的萨尔茨堡郊外的清晨,不到两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眼,本能地接收到那株快将枯萎的果树向他投来哀鸣的信息。
想起半夜无意中窥见的那一幕,撒加既怒愤亦疑惑,若那人是达那都斯,那么邀请函中充满诚意的言辞虚伪得丑陋,将他对植物的热忱当作消遣,他无法忍受这种玩笑;但若那人并非达那都斯……
敲门声打断了房内人的思考,榉木门板缓慢的有节奏的声响忠实地显示着来人礼貌与生疏。
打开门,门外出现的是米诺斯和蔼而又客气的笑容:“早安,撒加先生,昨晚休息得好吗?”
“还好,谢谢米诺斯先生的安排。”
“撒加先生客气了,达那都斯先生吩咐过让我特意照顾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提出——先生,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撒加实在不习惯这种拘紧的礼节,但又不能随便应付,只好说:“麻烦您了,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米诺斯微笑点头,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撒加先生,请随我来。”
楼梯酒红的地毯降低皮鞋与地板的磨擦声,保持屋内的安静,达那都斯并不喜欢吵噪。
“啊,对了米诺斯先生——”撒加忽然叫住了米诺斯。
米诺斯有点诧异地转过身来:“撒加先生有什么事吗?”
撒加本想问他昨晚有没有见到什么,忽然又想这件事他应该正面向达那都斯求证,于是顿了一顿,问:“达那都斯先生也在用早餐吗?”
虽然奇怪撒加这个问题,但米诺斯还是回答了:“达那都斯先生每天早上会先练二十分钟琴再进早餐,不过现在他应该已经在餐厅。”他回答的时候留意着撒加脸上的神色,见他只是微微颔首就再没任何表示,反而有点意外,他自也不便多说什么。
撒加走进餐厅的时候见到达那都斯与路尼正在谈些什么,二人见到他们礼貌地止住了话题点头打招呼。
米诺斯示意女仆送上撒加的那份早点,三人几句客气的问候之后,达那都斯与路尼继续刚才的话题,听得几句,撒加便知道,原来达那都斯被邀请在明天晚上的慈善晚会上演出,二人正商量是否同意大会举办方希望他演奏哪一首作品的意向。
路尼说:“筹备委员会的主席已经表示过,他们几乎是全数赞成那曲,而且在表演之前还会加插一段您的音乐之路的介绍,您是否再考虑一下。”
达那都斯深吸口气,放下餐具,取过装了半杯红酒的高脚杯,靠到嘴边,停了停,银色的瞳孔半垂地凝视杯中泛光的深红,缓缓地说:“路尼,跟了我这么久,你也该明白《Croatian Rhapsody》对我而言不是商品。”他将杯中的酒液饮尽,微笑说:“让他们改变初衷吧,圆滑的你应该办得到。”
路尼并不意外,仿佛这种事已经发生多次,他像例行公事般答应着:“是的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请放心。”
达那都斯用餐巾抹了抹唇,站起来向桌上点头示意后便欲离去,撒加一见连忙叫住他。
“达那都斯先生,请留步!”
达那都斯有点奇怪地回头,望了米诺斯一眼。米诺斯立即敏捷地接过话说:“撒加先生,若您有什么需要可尽管吩咐我——”
达那都斯微微一笑,像是同意米诺斯的话。
撒加却对他们的一搭一唱甚为反感,迫人的目光直视达那都斯说:“但是这个问题我希望达那都斯先生亲自回答。”
路尼惊讶地望着撒加,他无法想象有人敢以这样的态度对达那都斯说话——当然,除了疯子。
米诺斯同样惊讶,只是目光中还带着几许捉摸不定的光芒。
达那都斯微愠,脸上的笑容淡去,转开目光说:“在这房子里米诺斯就是我的代言人,不管撒加先生有什么问题,我相信我的管家米诺斯都能解决,我一会还有事要外出,失陪了。”
撒加暗暗握了握拳,扯下胸前的餐巾冷冷地说:“若达那都斯先生并非真心想救活那棵树的,请不要随便拿人来作消遣,打搅了阁下一天,失礼了。”他说完,不理愕在当场的三人,头也不回地大步回房,迅速收拾好行李,下楼梯后便见到有仆人为他开门。
想来达那都斯或者米诺斯已经吩咐过了。
出到大屋外的绿林道,撒加长长呼了口气,没想到这次的工作竟会这么不愉快的情况下结束,对方对垂死植物的态度令他恼火,若加隆碰到这种人,可能会打起来了。想到加隆,他的心情立时变得沉了。
庄园式别墅的大屋内,达那都斯坐在钢琴前,双手放在雪白的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钢琴室就在大屋的右侧,从打开的窗户望出去,不用刻意寻找也能看到一株枯树,达那都斯出神地凝视半晌,站起身出了钢琴室,来到客厅见到只有一个打扫的女仆,那女仆向他问好,他点点头,走了几步,拿起旁边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拉达曼提斯,我要用车,你将车子使过来。”
[是的先生,我立刻就到。]
达那都斯放下电话,出了门,一辆黑色的侨车驶近了,停在面前,他走到驾驶座边,对车内深棕短发的男子说:“让我驾驶。”
男子立即应了下车:“是的先生——”等达那都斯进舱后他小心关上车门:“先生今天打算独自一人去墓园吗?”
“不,我一会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着。”
拉达曼提斯垂首躬身答应:“是的,请路上小心。”
达那都斯点点头,一路驶了出去,很快他就追上了林道上的人影,他将车子停靠在路边,走回撒加面前。
“撒加先生,我们可以谈谈吗?”
或者是相信他的诚意,撒加点了点头。
“知道今天早上您想问我什么?”
撒加想了想,决定直接说出自己的怀疑:“达那都斯先生,我希望知道你是否如邀请函所说那般想要将那棵生命垂危的植物救活。”
达那都斯愕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撒加竟然会这样问,有点好笑地回答说:“当然如此!您为何存有这样的疑问?”
听他这样问,撒加便将凌晨所见说出,他留意着达那都斯的反应,后者的眉头逐渐皱起,眼中出现了与自己相似的疑惑光芒。
“您的意思是,有人故意……”
“没错。”
达那都斯沉思一会,说:“那么您刚才这样问,是怀疑那个人是我?”
“很抱歉,我的确这样怀疑过。”
“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撒加先生,您愿意重新协助我吗?”达那都斯的语气中甚是诚恳。
撒加主动伸出手:“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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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镜以镜片外凸面朝下的姿势躺在地毯上,一边的耳框向内伏下,别一边则斜斜地竖着,看上去随时有塌下的危险。
房间仿佛在这个时候凝住了。
修普诺斯很快就从意外中回复过来,他在加隆惊异的注视下逐渐站起,手扶着前面的躺椅,半背着加隆,这个角度,额侧的浏海代替墨镜挡住了他的眉目。
“不知道加隆先生忽然折返有什么事吗?”他的语气平静如常,只是少了一分温和,多了一分疏远。
加隆从不知所措中反应过来,记起自己的目的,一眼便看到书桌旁的椅背上挂着他的外套,回答说:“我刚才忘了拿外套。”
“哦,原来这样。”修普诺斯仍然没有动。
加隆忙伸手取回衣服,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修普诺斯,见到地上的墨镜,临离去时他还是忍不住说:“修普诺斯先生,眼镜掉在了您的左手边。”
修普诺斯默然半晌才说:“谢谢。”
加隆不再多逗留,一路小跑地快步出了屋。静下心来,脑中浮现起修普诺斯一幕幕令人费解的行为,此时尽皆释然,亦明白到家私的摆放规矩整齐的原因。他想修普诺斯既然有意隐瞒,分明是不希望其他人将他视作残疾人,同情对一个自尊心强的人而言无疑等于侮辱。因此他在第二天刻意地一早到达,并在修普诺斯半摸索着从信箱中取出报纸的时候打招呼。
“早安,修普诺斯先生。”
修普诺斯手上的动作窒了半秒,随即微笑地朝他点头:“加隆先生今天好早啊。”
午后的庭院沐浴在柔和的日光下,无法承载地透过落地玻璃泻进书房,加隆忍不住再次呵欠连连,这回他可不忘先调好闹钟才敢躺下。
蒙胧中听到一阵幽幽的音乐,时而低婉时而高亢,他逐渐醒来。
修普诺斯缓步走近收藏柜,轻轻拉开柜门,摸到顶层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把小提琴,怔怔地立在当地。
良久。
他脱下墨镜,折起平放到收藏柜上,露出墨镜下与发色几无分别的罕有的金色瞳孔,只可惜任何人亦无从在当中寻到焦距。
修普诺斯将小提琴架起,左手按下琴弦,右手握住琴杆,贴上熟悉的位置。
低语般的起调,如朝露逐点凝聚,音节长短高低跌荡,如人生起伏,奏到激昂之处,纵情而疯狂,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旋律,犹如强调的誓言,高音哑然截止,修普诺斯慢慢垂下了琴杆。
“啪——啪——啪”
加隆无意识地拍响了手掌,这是他发自内心地称赞,纵是艺术细胞乏善可陈,他仍能感受到一股内心的悸动受到了乐章的牵引,甚至没有去想修普诺斯是否需要他这个听众。
“加隆先生!”
修普诺斯果然吃惊地抬头,加隆第一次看到他眼睛的颜色,失去了光泽的淡金,在夕阳光下几乎成了透明。
“原来修普诺斯先生的小提琴拉得这样出色……”
修普诺斯淡淡地笑了笑了,说:“见笑了,已经很久没有拉过,没办法读琴谱的人……”他说着,将琴缓缓放回原处,重新戴回了墨镜。
加隆“哦”了一声,直觉意识到是眼睛的原因,他猜修普诺斯应该是后天失明,但他不便相问。
“加隆先生要来点下午茶吗?”
加隆的确觉得有点饿,于是说:“如果不麻烦的话,谢谢。”
看见修普诺斯从厨房里捧出咖啡和曲奇,加隆只觉全身上下都不舒服,虽然说修普诺斯是主人,但要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来侍候他,成什么话?
他连忙上前想要接,修普诺斯像是看穿他的想法般说:“不必介意,在这屋子里我比你要熟悉得多。”他将茶点放在餐桌上,取走其中一杯咖啡坐到另一边,又说:“加隆先生,很抱歉一直隐瞒你,请原谅我不适度的玩笑。”
加隆正要说什么,电话铃声响起,修普诺斯过去接听,说的是德文,不一会他走回来,笑说:“刚才是史昂的电话,他说考察已经完毕,四天后就会回来。”
“啊,那真是太好了!”
“说起来,他好像有一名学生叫撒加,在几个月前得过生物学奖,对吗?”
加隆的心“咚”地跳了一下,想说“是的”却忽然感到有些东西卡在喉间,半晌才回答说:“是的,撒加是我的孪生哥哥。”
修普诺斯手中一颤,搅拌的茶匙不小心溅出几滴咖啡。
“原来这样,史昂……”
他呢喃的声音很低,加隆甚至没有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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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载着撒加驶回庄园,远远望见两个身穿整齐西服的人站在玄关,撒加认得其中一人是管家米诺斯,他的一头金发特别炫目,另一个人比他高大些许,有一头深棕色短发,样子长得比较老成,估计实际年纪应该与米诺斯相若,这时他表情严肃,正在对米诺斯说些什么。
那二人见车子驶近,停住了说话。
撒加打量着那高大男子,问:“达那都斯先生,站在米诺斯先生旁边的是您的朋友吗?”
“不,是我的司机,拉达曼提斯。”
车子停下,米诺斯与拉达曼提斯半躬身迎接,后者上前为达那都斯拉开车门,前者则挠到驾驶副座边帮撒加拉开车门。
达那都斯对米诺斯吩咐:“米诺斯,撒加先生的房间打扫好了吗?”
米诺斯恭恭敬敬地回答:“已经让人打扫干净了。”
达那都斯点点头。
撒加这时说:“达那都斯先生,那我继续手上的工作了。”
米诺斯为他提过行李,入了屋。
拉达曼提斯望了望大钟,提醒说:“达那都斯先生,时间已经不早了。”说着,他拉了开后座的车门。
达那都斯依言上了车,房车驶出了庄园,随幽幽林道转进了更郊的地方。
一路上只偶尔有三两辆小车迎面经过,有时直望至尽处弯角前后亦无车辆,更别说行人。没多久,便看到一条分支道前立了个牌子:“往伊提斯坦赫拉兹墓园”。
又驶了五分钟,车子转进了墓园,熄了火,拉达曼提斯下车为达那都斯拉开车门。
达那都斯取出准备好的一束白色白合抱在怀里,与他身上的黑色大衣衬得鲜明。沿石阶往上走,灰白的石碑齐整林立,他最后停在一个十字碑前,拉达曼提斯一言不发的跟在他身后,脸上出奇的沉着。
墓碑上清晰地刻着潘多拉克拉基尔。
达那都斯缓缓将花束放下,说:“生日快乐,潘多拉,我又给你带来了百合,希望你不要介意,虽然这是第十六束……他也失踪十五年了……”他的话音渐低,茫然地看着墓碑。
站在他身旁的拉达曼提斯察觉到,衣袖里的手掌一点点收紧成拳,半晌,又慢慢松开。
天空开始下起了点微雨,拉达曼提斯回过神来,朝达那都斯说:“先生,下雨了,我们该走了吧。”
达那都斯点了点头,二人快步循原路回到车内。
车子驶返庄园的时候,撒加正冒着雨蹲在苹果树下拨弄地上的泥土,达那都斯微笑说:“这位撒加先生看起来很专业,是吧,拉达曼提斯。”
拉达曼提斯仍然注视前方的路,像是不甚在意,口中则恭谨地回答:“是的先生。”
达那都斯微微一笑,没有再问。
晚饭过后,撒加以查看资料为由早早回了房间,米诺斯撑着伞作最后循视的时候他的房间仍然亮着灯,一直到了半夜才熄灭。
凌晨,雨停了,厚云下偶尔露出些微的月光,一个高大的黑影悄悄从屋边闪身出来,他的身上披着件阔大的风衣,帽子挡住了头脸,只见他快步来到树前,从怀中取出类似瓶状的东西,倾倒出来,然后收起,快步奔走,两下就转进屋旁丛林中,竟似是对里面无比熟悉。
达那都斯用力抓住窗台,使得原本充满艺术味道的修长的手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筋而显得有些狰狞,两道高挑的眉毛紧紧聚拢,双眼盯住黑影消失的地方。
撒加不发一言。
第二天早晨,米诺斯安排好早点,正要上楼唤过撒加,却被达那都斯叫住。
“米诺斯,你要去撒加先生的房间吗?”
米诺斯躬身回答:“是的先生,我正打算通知撒加先生他的早点准备好了。”
达那都斯喝了一口牛奶,平静地说:“不必了,你坐下吃早餐吧。”他说着切开了盘中的香肠。
米诺斯有点惊疑地看向旁边的路尼,见后者亦是不解,他没有多问,应声坐下。
三个小时之后,米诺斯才见到撒加下楼,他微微一笑点头行礼:“撒加先生,今天起得很晚,是昨晚看资料忘了时间吧。”
撒加点头说:“或者是,给您带来麻烦了吗?真抱歉,我下次会注意的。”
米诺斯没有再说什么,只吩咐女佣重新准备撒加的早餐。
这天撒加如常流连树下,还用大小不一的玻璃瓶装起附近的泥土,刮下些许的树皮,一直忙到天色黑了才作罢。米诺斯安排大小事务,偶尔经过不免向他朝上一两眼,他见撒加正入神,也不好打招呼。
当晚凌晨时份,那黑影如常来到树边,拉开风衣,取出装了液体的墨色玻璃樽,正要往倒下,撒加猛地从旁窜出,呼喝:“停手!你是谁?!”
那人一惊,扔下手中的玻璃樽就往回跑,樽内液体倾出,撒加嗅到一阵浓烈的酒精味,他连忙拾起,那人已跑出好远,正要转到屋边,却被一个同样高大的人影挡住。
那人甚是机警,即时转向另一边。
达那都斯没有追赶,只站在原地冷冷地说:“拉达曼提斯,你希望下半生都当通缉犯,体验逃亡中的人生的话,尽管离开。”
那人浑身一震,停住了脚步。
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撒加的呼喝惊动了里面的人。
米诺斯首先出来,他一怔,没有说话。
路尼想打呵欠,立刻察觉到失礼,连忙捂住,他奇怪地问:“拉达曼提斯,你怎么穿成这样?”
佣人们都一个个探出头来,脸上极是困惑。
达那都斯看了米诺斯一眼,然后盯着拉达曼提斯说:“撒加先生,麻烦你跟我到书房一趟——米诺斯,你稍后到。”他说完,径自走进屋内。
“是的,我明白了,先生。”米诺斯躬身答应,他知道达那都斯的意思,在进书房之前,他必须先行安抚众人。
撒加拿着酒樽跟着进屋。
米诺斯开始让众人陆续回房,路尼虽然惊疑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多问,最后米诺斯走到一直立在原地的拉达曼提斯身边,轻声说:“拉达,走吧,你也知道先生的脾气。”
拉达曼提斯仰天呼了口气,冷笑几声,大步进屋,米诺斯默然随后。
来到书房,米诺斯自觉地反锁上门。
达那都斯以悠闲的姿势坐在棕色沙发上,他的手上拿着的是刚才酒瓶,里面还有一些酒水,他注视着这个“凶手”,甚至没有看进门的二人。
没有人敢哼声,屋内一片寂静。
良久,达那都斯才缓缓地说:“为什么,一直以来,我待你不薄。”
拉达曼提斯冷笑:“哼,任你待我再好,你的罪也赎不了万一!”他忽然捂住胸口神情一变,脸上尽是憎恨与疯狂,他破口大骂,“达那都斯你这个畜牲!你害死了潘多拉!你引诱她你欺骗她你说会娶她却……我也要你痛苦一辈子!我帮他逃帮他离开你,呼……呼……”
“你说什么!”达那都斯原本听得有点发怔,但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全身一震。
拉达曼提斯狠狠地笑着:“他瞎了,就在你们演出的那天,他不希望妨碍到你,于是我帮他偷偷离开……”
达那都斯猛地冲上前抽住他,旁边的米诺斯吓了一跳。
“先生——”
“你说,他到哪里了?”
拉达曼提斯收起了笑意,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要你也偿偿……永远……失去亲人的痛苦……潘多拉……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达那都斯根本不关心那些。
“我问你,你将他送到哪里去了?”
拉达曼提斯没有立刻回答,任达那都斯盯住他,他想从达那都斯的眼中找到自己一样的痛苦,这样他才慢慢地,得意地弯起嘴角:“他……死了……”
达那都斯没有如他意地大受打击,只是问:“怎样死?”
“我将他带到基姆湖边,推了他下去……”
达那都斯松开了手,有些站立不稳地退后几步,摇了摇头说:“那几天,没有新闻……”
拉达曼提斯冷笑:“哼,不会有人能从哪里捞得起尸体。”
达那都斯忽地喘了几口大气,才说:“米诺斯——”
“先生……”
“我要休息了。”
米诺斯一怔,随即躬身应了:“是的,我明白了。”他拉开门,向其余二人示意。
撒加看了三人一眼,他深知没有他发言的余地,沉静地离开。
拉达曼提斯冷笑两声,声音却难听得像哭一样,米诺斯叹了口气,伸手拉他出了房间。
撒加回房后和衣上床,觉得周围的空气一片沉甸,蒙蒙胧胧间,天色已经渐白了,他整理好下楼时仍然如常碰到米诺斯,原本俊秀的脸上覆上了一层疲倦,后者一怔,朝他微微一笑。
“撒加先生,早上好。”
“米诺斯先生,你也早。”他说着踏进餐厅,餐桌上只见到路尼,路尼向他点了点头,他转身望到米诺斯。
米诺斯低声说:“达那都斯先生还在书房。”
撒加不再问,没多久他见路尼匆匆吃完离席,不由满肚疑惑,米诺斯对他解释说:“路尼必须去推掉先生今天的行程,以及,聘请新的司机。”
进完早餐,米诺斯去打点其他事情,撒加来到书房前,敲了几下门,没多久,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破碎的声音,他立刻为自己的冒失道了个歉,出了庭园做回自己的本份。
撒加挖开泥土,看到被高纯度酒精烧坏的根部,一片黑色,他苦思着要如何救治,如果加隆他在这里的话……
撒加抱着笔记仰望蓝天出了神。
黄昏,一踏进屋内,便听到一阵急燥不安的旋律,重音和急音交织,令人心惊心跳,米诺斯看了他一眼,无言地转开头。
撒加则径直走向钢琴室。
钢琴前,达那都斯埋首敲击黑白相间的琴健,他弹着令人莫名烦燥的乐章《命运交响曲》,加速了原本就颠狂的节奏,一头银发凌乱披散,衣服上纵横交错着几道折痕,走近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撒加更是吃了一惊。
达那都斯蓦地停下,却不抬头。
“出去!”
撒加默然半晌才说:“达那都斯先生,我希望联络我的导师——史昂,我想给他发个传真,说明苹果树的状况。”
达那都斯缓缓地点头,轻轻地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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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突然传来“哐哴——”声响,加隆吓了一跳,连忙赶到门前,望见水吧台上咖啡泻了一片,棕色的液体沿吧台的边线漏出,细线般坠落到地上,修普诺斯似乎愣在原地,他的脚边白瓷杯的碎片散了一地。
“修普诺斯先生,请先莫要移动。”
修普诺斯回过神,点了点头。女佣露茜也听到声音从二层赶了下来,她“噢”地惊叫了一声。
“真抱歉,露茜小姐,麻烦到你了。”修普诺斯稍带歉意地说。
“不,没什么。”
露茜手脚甚是麻利,很快就打扫了地上的碎片,抹干净吧台,并且给坐在客厅的二人重新泡了咖啡。
从凌晨开始修普诺斯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联络过远在非洲的史昂,确认他一切平安之后,修普诺斯更显沉默了。
加隆虽心下疑惑,但也不便相问,坐了一会便打个招呼返回书房。
他刚回到书桌边,电脑旁的传真机发出“嘀”的响声,提示将接收传真,加隆一怔,不知是否该知会修普诺斯,略微犹豫,见到传真头写着给史昂,而称谓竟然是老师,他有点惊奇了,再等下去,脑袋蓦地轰隆一声,瞬间空白。
传真的头一句写着“我是撒加……”
半晌,加隆好容易定了定神,继续看下去,才知道原来撒加在米尔多夫植物园工作完结后又接受了别人的邀请,救治一棵有枯萎迹象的果树,现正身处奥地利的名城萨尔茨堡,后来他查出该树枯萎的原因居然是有人恶意以烈酒浇树,导致泥土下的树根受到严重烧伤,大部分组织坏死,撒加正不知如何施救。
加隆被信中所描述的情况吸引,本能地沉思解决之法,脑中打结半天才醒起去翻史昂的笔记资料,没多久,他果然查到了一些相类似的情况,立刻用手边白纸记下,后面加上自己的推断,给出一个建议的方法。
他探出头见修普诺斯仍然坐在客厅,便说:“修普诺斯先生,我可否借用一下传真机?”
修普诺斯转过头来点头说:“没问题,加隆先生请小心使用。”
“谢谢。”
很快加隆就将答覆传真了过去,他回到书桌边,继续寻找更适合的救治方法。他知道撒加在传真中所描述并未够详细,因此在最后特意加了一句要求更准确的情况。
正埋首摘录的时候传真机又发出“嘀”声,他赶忙回到传真机前,果然是撒加的回复,传真上撒加针对他提出的方法分析出几个问题,大意是说他的方法较为大胆,但并非没有可行性,如果先用受酒精灼伤的断枝作试验是否够时间,能否看到效果之类。
加隆看得皱眉,知道撒加“循规渐进”的那套理论又来了,立刻回了过去说若断枝再续还不如将灼伤部分全部切除直接在泥土上当栽种新苗那样种地面上的树干。
这回传完后他绕着手不满地站在传真机前,等着撒加有什么话说,谁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传真机依然没有动静,加隆的耐心越磨越少,十四分钟又二十八秒后,他直接抓起电话拨了撒加的手机。
只是响了三声,听筒就传来撒加的声音。
[您好,我是撒加。]
加隆不去理会心中涌起的思潮,问:“我十五分钟前给你回了传真,有没有看到?”
撒加静了一会,才说[我刚刚回了房间,没有在传真机旁。]
加隆气不打一处来:“你搞什么!为什么不留在机子旁边?!不知道我会立刻给你回吗?!等一下有困难吗?!需要人帮忙还在摆该死的架子!”
撒加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说[我回房间拿这几天的观察笔记,才方便写详细的情况。]
加隆一窒,懊悔极了自己刚才冲口而出的话,呐闷半晌才叫了他一声:“撒加……”
撒加没有答话,加隆着急了。
“撒加……”
[过来吗……加隆……我想,你亲自过来看看或者可以想到什么方法。]
加隆深吸口气:“你给我地址,我立刻就来。”
[立刻?你怎么来?]
“用脚。”
二人同时失笑。
[我马上将地址传真给你。]
“好。”
加隆微微笑着挂上电话,忽然听到几下轻轻的扣门声,转身见到修普诺斯站在门前,脸上挂着有点狭促意味的淡淡的笑容。
“加隆先生刚才很有活力。”
加隆知道一定是吼声太大,尴尬地说:“让您见笑了,修普诺斯先生,有时候我们都是一个脾气。”
“在电话的另一边就是加隆先生的兄长?”
“是的。”加隆含糊地说了撒加接到一个项目,相当棘手,于是发了个传真过来请教史昂解决方法,正好自己在这里就开始讨论起来,诸如此类。
修普诺斯听完后说:“看来令兄很需要加隆先生的帮忙,不知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我打算现在就去,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堡,距离这里不算远。”加隆边说边迅速收拾自己的物品。
就这个时候,传真机传来一个传真,加隆瞥见是一个地址,也不细看随手就塞进口袋里。
“是撒加给我传来的地址——这些天打搅您了,修普诺斯先生。”虽然明知道修普诺斯看不到,加隆还是礼貌地躬了躬身。
修普诺斯温和一笑,说:“不必客气,若可能的话,请加隆先生下次与撒加先生一起过来吧,获得诺贝尔奖的史昂的学生,我还是希望能有幸认识。”
加隆大喜:“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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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加紧握手机在原地出神了良久,打扫的女佣经过,看到传真机上的标识,提醒说:“撒加先生,您的传真已经成功发出了。”
“哦,谢谢。”撒加回过神收起传真,心想自己一时冲动没有向达那都斯说明就叫加隆过来似乎不太礼貌,他向女佣问明米诺斯所在,打算先知会米诺斯。
书房内一片狼籍,桌椅翻倒,台灯、笔记等杂物散了一地,书架上原本排列整齐的书籍凌乱倾侧,刺鼻的酒精味在空气中挥发,三两名佣人正在清理粘在地毯上的玻璃碎片,清洗地毯的机器搁置在一旁。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见一天内完全变了样的书房,撒加还是怔了怔。他在门上敲了两下,正在整理书架前的米诺斯转过身来,手里还捧着一本精装书,见到是他,米诺斯微微倾了倾身。
“撒加先生,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撒加避开地上的杂物走近,回了个礼说:“米诺斯先生,我对那树的病情已经大致掌握,就救治植物方面的能力而言,我的弟弟加隆比我还要出色,所以我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米诺斯点了点头说:“只要能让它回复原有的生命力,我想,达那都斯先生是不会反对的。”他望向园中奄奄一息的植物,神色黯然。
撒加一直记得当晚米诺斯的反应,作为精明的管家的他不可能对拉达曼提斯所作的事一无所知,撒加怀疑米诺斯对此事有刻意隐瞒的成份,但在此时却露出了这种神情,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阻止破坏者?想到这里,撒加皱了皱眉。
“米诺斯先生……”
米诺斯转回注意力:“还有什么事吗?撒加先生。”
撒加直视他良久,摇头说:“不,没什么了,谢谢您的帮忙。”
“不必客气。请问加隆先生什么时候可以到达?”
“他现在身在德国罗森海姆,大概最迟今天傍晚就可以到来。”
米诺斯微微一笑:“好的,我会为他准备好。”
他的确是衷心希望撒加能使枯树重新荣茂,但当他离远望到从计程车内出来一张与撒加一模一样的脸的时候,却震惊得一时间不懂该如何反应。
“撒加——”加隆一下车就看到传真中所描述的植物,首先就问:“你做过什么救护吗?”
撒加拿过他的背包,见他手上还抓着自己的传真,知道他这路上必定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便说:“这几天早晚洒了些营养液,但没有什么效果,你先过去看看——”
加隆答应了,迫不及待的小跑过去,拾起撒加随便放在树下的工具开始观察起来。
撒加不自觉地露出柔和的笑意,缓步随后。
这时米诺斯从屋内出来,不甚自然地分别上下打量二人,问:“这位……就是加隆先生?”
撒加回答:“是的,米诺斯先生,这位就是我的弟弟——加隆,我们是双生子。”转头见加隆也站了起来施礼,又说,“加隆,这位是庄园的管家——米诺斯先生。”
“您好,米诺斯先生。”加隆礼貌地伸出手去,与米诺斯握了一下。
“加隆先生,我先将您的行李拿进房间好吗?您的房间就在撒加先生隔壁。另外,再过一小时就可以用餐了。”米诺斯接过加隆的行李。
“那麻烦您了,米诺斯先生。”
待米诺斯离开后,撒加与加隆的注意力转回树下,撒加问:“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和你说的一样,相当严重……他们发什么神经,在上面淋酒精,真当树根是人参用来作酒啊!”见到这样残害植物的行为,加隆皱着眉骂起来了。
撒加拉他双双坐到树下,简单交待了一下整件事情的经过。
加隆听完后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着撒加,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加隆,你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撒加啊,原来你还挺有侦探潜质的!”加隆说着笑起来。
“加隆啊,你又在变相赞自己了——”撒加笑,接着转回正题,“那么你在史昂老师那里,有没有什么发现?”他的意思指的是关于树的救治。
加隆自然明白,但摇头说:“没有说被酒精烧伤的,被火烧伤的例子倒是有,或者我们可以试试由于种植不适当受过猛阳光照射灼伤的……”
二人围着树开始讨论起来,直到佣人过来通知他们到餐厅就餐。
撒加进屋后发现音乐声已经停下,猜想达那都斯很可能已经在餐厅,他见自己与加隆身上手上都沾了些泥土,看起来不甚雅观,于是二人便先回房间换过衣服。
两人重新下楼,撒加望见达那都斯从琴室走出来,身上的邋遢仍与早上无异,脸上的胡茬篷乱的银发使他看起来就像个落泊失意的艺术家。
撒加怔了怔才记得微倾身行礼:“达那都斯先生。”
达那都斯见到撒加身后长得一模一样的加隆,不禁一呆。
加隆来不及留意他的神情,只惊异地脱口而出:“修普诺斯先生……”
他的声音很低,但却如平地一声雷。
“你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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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三人的脸上都呈吃惊的神色,不过当中意义自是大不相同。
达那都斯震惊,加隆疑惑,撒加则有点不明所以。
日光灯下达那都斯的发色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质感,偶尔折射出些许交错的光芒,银色的瞳孔在他呆滞的时候竟似变得更淡了,同样修长高挑的身材,相似的俊秀的五官让加隆在一瞬间认错了人。
达那都斯冲到加隆跟前,紧紧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加隆意识到自己失言,于是连忙说:“抱歉,我刚才以为您是我认识的一位朋友。”
达那都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加隆:“他在哪里?请告诉我——修普诺斯沙德尔格——他在哪里?!”
撒加察觉达那都斯垂下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他的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毫无障碍地将所有事情连结了。
米诺斯听到声音正从餐厅出来,听到达那都斯的问话不由心下一震。
加隆却皱了皱眉,反问:“我为什么要将修普诺斯先生的所在告诉你?”
达那都斯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说:“他是我哥哥,我找了他十五年!”
加隆迟疑半晌,望向若有所思的撒加,后者正好在此时抬起头,看到加隆眼中的举棋不定,于是插口说:“同时,他也躲了你十五年,我说得对吧,达那都斯先生。”
达那都斯脸色刷地一白,呆了半晌才沉声说:“我要见他,不论你们要什么条件,告诉我,他在哪里?!”
撒加与加隆对望一眼,达那都斯真情流露,看似不假,但是那位修普诺斯一直没有主动联络达那都斯自是有原因,想到这里,撒加说:“达那都斯先生,我们无意为难您,只是没有得到他本人的同意……”
达那都斯看到一边的米诺斯,朝撒加二人缓缓点头说:“你说得对——你们跟我来——米诺斯,你也来。”他说完转身走进琴室。
“是。”米诺斯应了一声,快步跟了进去。
加隆凑过去在撒加耳边低声说:“你刚才被他当成绑匪了。”
撒加不客气的回敬:“我们还分彼此吗?”
进了琴室,只见达那都斯站在书柜前,手里捧着一个6寸的米黄色木质相架,他意示二人过来,将相架递了过去。
相架上面的照片保存得很好,那是一张合照,照片内的主角是教室中一站一坐两名青年,坐着的那青年手里拿着笔记,站着的青年从后一手撑着书桌,俯身上前像是察看对方手上的笔记,他们的外貌同样俊朗,区别的是他们的发色以及瞳孔的眼色,从窗外泻入的阳光给他们身上都披上一层淡淡的蒙胧的光晕,别人无法介入的宁静,宛如两人脸上的微笑。
“他就是我的哥哥,修普诺斯,我们是双生子。”
撒加和加隆“哦?”了一声,眼里有藏不住的奇异。
达那都斯自然明白他们的想法,他复杂地一笑:“他的发色和眼睛的颜色与我不同,因为他有先天的基因缺陷,当年医生说过,他随时会倒下,毫无预兆地,睡着了,再也醒不来……”他越说越沉,听起来竟有些沙哑。
沉默了一会,达那都斯深吸了口气,又说:“十五年,他随时会倒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顿了顿,语气一转,厉声说:“米诺斯,在离职之前,你有没有话要说?”
米诺斯黯然垂首,半晌,才缓缓地说:“十五年前,莫扎特音乐学院有一对双生子吸引了校外校外的无数眼光,一位来自钢琴系,另一位来自小提琴系,他们拥有出色的外貌,醉人的琴艺,和美丽的庄园别墅,当时能勉强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只有歌剧系的一位高傲的天之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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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跳跃起舞,响亮的音符由轻渐重,推进至悬崖,一个半拍的休止符,清亮庄雅的女声如惊雷乍现,和着活跃又不失稳重的琴音,飘播于空气的自信和高傲令人倾倒,仿佛万物在她面前都失却了颜色。
年轻俊逸的银发钢琴手的目光偶尔离开前方的琴谱,转到琴边那美丽的歌手身上,流连,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以及玩世不恭,而他敲击出的琴音依然是无可挑剔。
潘多拉克拉基尔,歌剧系的新星,她的美丽和高雅叫人心动,她的歌艺和舞技叫人惊叹,不止这样,她年轻且有勇气。萨尔茨堡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她向校方建议了由她演出莫扎特名剧《魔笛》里最高难度最关键的节选——角色夜女王独唱的花腔咏叹调《快去解救可爱姑娘》。
《魔笛》是一部体现“乌托邦”的理想的歌剧,讲述古埃及塔米诺的王子,被夜女王所救,并受她之托去拯救被困的公主帕米娜的爱情经历,然而该剧的成功与否却在于身为反派角色的夜女王仅有的两段咏叹调的演唱上。
从未试过有人敢这样尝试,或者说勇于挑战艺术的巅峰,然而潘多拉的建议在歌剧系学生发起的联名支持行动下最终获得审核组的通过。歌剧系努力筹备,形象、舞台、服装、伴乐,不知道由哪位同学说笑般提出,或许他们可以邀请钢琴系的风云人物达那都斯沙德尔格为潘多拉的演出伴奏。
第二天下午,达那都斯不单止把他的伴奏带进歌剧系的练习室,他还带着一束纯白色的百合。弯膝的倾身的吻手礼,没有人可以拒绝。
延长的重音是旋律的句点,充分投入角色的夜女王回到现实,触及彼方银色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悸动。
“还需要再练习一次吗?我的女王。”达那都斯的嘴边弯起了优雅的弧度,一边说着一边从座位上站起,靠到美丽的女王的身畔,伸出手悄悄地环住纤细的腰身,“或者我们做些更有趣的——”
“啪”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怀中的少女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却又在门边回过头,见达那都斯虽然摸住被打的地方,仍然笑意依旧地望着她,潘多拉一敝嘴,又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达那都斯低笑两声,追了上去,打在脸上的耳光根本响而不痛,他很快就在自己的房间逮住逃跑的“犯人”。
一周时间,潘多拉就厌恶了学校人来人往的练习室,当达那都斯邀请她到庄园练习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房间的门“咔嚓”地锁上,隔绝着里面的低吟轻喘,绮丽的春色。
平整的床单泛起道道波纹,乌亮的黑发凌乱地披散在倾斜的枕头上,光滑的小腿逐渐滑下达那都斯健美结实的后腰,闪动的汗水反映出落下的激情。
“我爱你,达那都斯。”
“我也爱你,宝贝。”
“你说让我成为这个庄园的女主人,这是向我求婚吗?”
达那都斯低笑几声,没有回答,那些只是激情中煽情的话语,在以往他对不同的女人说过无数遍,没有人会当真。
他不知道潘多拉并不这样认为。
演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达那都斯除了被邀为潘多拉伴奏以外,钢琴系的演出亦由他负责,与小提琴系的教授们一番沟通过后,同意以合奏《Croatian Rhapsody》作为两个系的参赛作品。
据说这届音乐节将有各国的乐评家以及资深音乐人参加,甚至还吸引了欧洲地区的部分皇室贵族,若能在比赛中脱颖而出,无疑就向成功迈出一大步。不过有机会获得名誉的同时,失败的压力亦产生在选手之间,使原本明朗的校园隐隐笼了一层阴翳。
潘多拉就是在这种气氛之下经过更衣室,听到了达那都斯对其他女生所说的熟悉的情话,那个美丽的谎言。
“你最多只有三个小时解释,过后,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服下药物之后她平静地给了达那都斯足够的时间,然而那个下午庄园里只漾逸着《Croatian Rhapsody》的合奏,直到新闻播出,才让银发的钢琴师瞬间僵住……
——
米诺斯看着神色黯然的达那都斯,继续说:“潘多拉是拉达的表姐,这是个秘密,其他人一直以为拉达是孤儿,我也是在这件事之后,无意中得知。那段时间,他简直变了个人,直到,他有天对我说,一定要报复您。而当时在您身边,就只有修普诺斯先生……”
——
萨尔茨堡音乐节以音乐学院小提琴系数十位箐英合奏莫扎特的《G大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拉开序幕。本音乐节将历时1个月,平均每天有两至三场大型音乐会,著名歌剧、戏剧也会重新演绎。
钢琴与小提琴合奏的《Croatian Rhapsody》被安排在第三天下午,不论是校方还是两位表演者都十分重视,在午休时间导师已经开始检视舞台设备,钢琴被小心搬到台上之后,达那都斯开始仔细地校音。
因为并非工作人员,拉达曼提斯无法进入后台,他站在场外,朝台上全神贯注的即将表演者射出两道阴狠的目光,米诺斯趁机将他拉走。
米诺斯的叔叔是沙德尔格家族的前一任管家,亦是拉达曼提斯的养父,因为这层关系,念商学与机械工程学的二人得以住在庄园内。
米诺斯从没打算劝阻拉达曼提斯想要报复的念头,他明白潘多拉在拉达曼提斯的心目中有多重要,当时血气方刚的他甚至认为达那都斯应该受到应得的教训。
二人乘坐着米诺斯叔叔的车子返回庄园,这辆车将要接载修普诺斯回校,拉达曼提斯一直保持沉默,于是提醒修普诺斯时间的工作就由米诺斯接下了。
他敲门时发现,房间的门只是虚掩。
“修普诺斯先生……”
米诺斯谨慎地走进房间,见到床边修普诺斯衬衣半敞坐在地上,一头耀眼的金发凌乱垂在脸侧,他一手拿着高脚玻璃杯一手执着马爹利的瓶颈,垂头给自己倒酒,再小心翼翼地喝下。
米诺斯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是修普诺斯。
同样的天之骄子,修普诺斯是只能远观不可触及的,亲切温和的举止神态中巧妙地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接受爱慕他的女生的礼物,在他们绯嫣的脸上亲吻,舞会中与他们共舞,到此为止,没有任何人可以更进一步,就如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在巡城的时候对少女的微笑与点头,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而这时,席地而坐的修普诺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没有立刻喝下,说:“米诺斯,有什么事?”
米诺斯回过神来,连忙说:“修普诺斯先生,叔叔让我上来提醒您,表演的时间快到了,车子在下面等着。”
修普诺斯呵笑一声,充满了悲哀和讽刺的意味,他缓缓摇头:“我不去了,舞台在哪里,我……看不到……”
米诺斯听说过他的事,流淌着金色淡彩的眼瞳此时黯然无光,先天基因的缺陷的病发,他反应过来,立即建议修普诺斯去医院。
对他的病,任何人都有心理准备,包括他自己,但也仅限于随时失去生命,因此谁也没有预计其他附属的病症。
修普诺斯戴上太阳眼镜,他抓紧了皮箱中的小提琴,坐在房车的后座。
拉达曼提斯从屋内出来,迎上米诺斯,米诺斯简单地将因由解释一遍,然后问:“我叔叔去了哪里?”
拉达曼提斯摇头:“我没见到他。”
米诺斯心急如焚,这时拉达曼提斯向建议由他开车送修普诺斯到医院。房车使出庄园,米诺斯从后视镜到他眼中的阴沉,矛盾感令他一路上保持着沉默。
房车停在基姆湖边小径。
米诺斯至今记得,他将头偏到窗外,任由拉达曼提斯将身边的修普诺斯带出路面,接着他听到物体落水的清脆响声,没多久,拉达曼提斯呼吸急促地回到车内,他发现自己已经手足冰冷。
车子呼啸而去。
两小时以后,达那都斯的怒火席卷了整个庄园,他不停地咒骂着他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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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的噪音在空中扩散,非洲航空从喀士穆开出的中型客机从蔚蓝的天际缓缓降落,在宽阔的跑道上一路滑翔,逐渐减速,直至停下。
史昂上了计程车的后座,给司机说了一个地址,车子驶离机场,直上高速公路,他掏出手机,在对方拿起话筒的时候,他深沉的眼神添上了一抹柔和。
“修普诺斯,是我,对,刚刚下机,现在在路上,你呢?”
那边传来修普诺斯低沉的笑声:[我在家会有什么事……你的得意门生加隆先生昨天才离开本市,听说要去协助他的兄长处理一个项目。]
史昂“嗯”了一声,停了半晌,正想说什么,忽然见到前方路面一个熟悉的人影,他心下一凛,在车子经过的时候刻意侧了侧身,脸偏到另一边。
司机随口说了句:“不过是擦到车尾灯的边儿……”
事故的现场站着五个人,达那都斯目无表情的皱着眉,加隆有点焦燥地看着出租车司机与小型货车司机交换车牌号码和联系方式等等,撒加正好低下头翻出手表看时间。
史昂忖思半晌,听到修普诺斯问他为何突然不出声,赶紧说:“没什么,信号接收不是很好——修普诺斯,你换好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没错,马上,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结束通话后立即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卡妙吗,我是史昂。麻烦你帮我准备两张飞往法国的机票,任何城市都可以,时间是……”他迅速估算一下,“一个半小时以内上机,免检特别通道吗?好的,谢谢。”他微笑地松了口气。
半个多小时以后车子停在家门前,史昂从车尾取出行李,屋内的修普诺斯听到声音,出来打开门,他随手将行李推进屋内,让女佣露茜帮他放进房间,带过修普诺斯转回车内。
“司机,麻烦转回机场。”
那司机虽然感到奇怪,但仍然照史昂的吩咐转回驶到机场的方向。
修普诺斯微诧异:“机场?”
史昂故作神秘的回答:“到达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着,望到刚才事故的出租车交叉驶过,脸上露出深沉而复杂的微笑。
修普诺斯自是不知道史昂这时的神情,只当他突然起了玩心,于是只是随意一笑。
史昂将目光收回来,他看到修普诺斯轻松地靠坐着,双手相互交叉搭在腿上,他突然产生一种想伸手紧紧握住的强烈的欲望。
——
达那都斯下车后打量着屋子的前院,他留意到从大门到铁栏栅的一段小路上铺着鹅卵石,小路与阶梯的接镶处铺着一块软地毯,不知就里的人会以为这是装饰,是园林设计,他深吸口气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情绪,轻轻推开栏栅,踏过鹅卵石,缓步来到门前。
撒加和加隆跟在他后面,看着他伸手按了门铃。
不一会,大门打开,露茜见到达那都斯极是惊讶,随即就看到旁边的加隆。
“噢!是加隆先生!”
加隆点头一笑:“你好,露茜小姐。”
“请问这位小姐,修普诺斯是住在这里吗?”达那都斯目不转睛地看着露茜,银色的眼瞳中是殷切的期待。
少女有片刻的失神,也许是平时看惯了同一张脸的关系,露茜很快就恢复正常:“是的,修普诺斯先生是住在这里,不过刚刚才下飞机的史昂先生一回来就接他出去了。”
三人均感意外。
“出去了?”达那都斯不死心的又问,“有没有说会去哪里?”
露茜摇头说:“这个我不是很清楚。那么,请改天再来拜访好吗?”
达那都斯唯有点头致谢。
出得马路,三人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
“太巧合了……”达那都斯不自觉地说出脑中反覆的词句。
加隆忽然停下问:“撒加,你有没有觉得刚才路上碰到的计程车有点眼熟?”
撒加回想一下,说:“好像我们停下时经过的那辆?从这里到机场只有一条路,它从原路回去……”
加隆大叫:“我明白了——”
“机场!”撒加与他同时说。
话一出口,二人相视莞然,达那都斯转身拦下一辆出租车,招呼二人上车,直奔机场。
加隆到询问处查询航班,一问才知还有五分钟便要起飞。
达那都斯听罢冷哼一声,一边快步跑向停机坪一边拨通了一个电话:“曼特拉斯会长,您好,我是达那都斯沙德尔格,想麻烦您帮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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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长检查了通信与航道定位,关上舱门,正要启动引擎,副机长却忽然大叫了一声,急急向他示意前方。
控制舱内都向前面的玻璃探头,只见到前方跑道上站着一名墨绿色风衣的青年男子,阳光下,他脸上挂着微笑,张开双臂,风衣过膝的下摆和蔚蓝的长发在身后随风潇洒飞扬。
机长急忙联络控制塔。
——
“很抱歉,由于特殊原因,本航班的起飞时间将向后延迟十至十五分钟,请乘客们在座位上耐心等待,延误期间请勿离开机舱,谢谢合作!”机舱里响起了公式广播,并以德语、法语及英语分别重复。
史昂与修普诺斯听到广播,并没有放在心上,误点是经常有的情况,稍停下听清内容后,他们继续原来的话题。
修普诺斯半开玩笑的问:“这回有没有从当地什么部落里带回来罕有植物?”
史昂笑说:“你当我去探险吗?都是在自然保护区里转,沙漠植物的韧性真令人赞叹。”
“刚才你没先处理一下行李里的标本就让露茜搬上房间了,没问题吗?”
史昂注视他墨镜下的微笑,淡然说:“没问题的,不必担心。”
这时一位空姐走到史昂身畔,低声说:“不好意思,打搅了,请问您是史昂先生吗?”
二人疑惑,史昂点头说:“是的,我就是。”
空姐微笑说:“头等仓里有位先生请您过去一下,他说有紧要的事想找您。”
史昂略微迟疑,然后对修普诺斯说:“我离开一会。”
修普诺斯点了点头。
史昂随空姐一路走进头等舱,坐在前排的人听到细微的声音,站起来转身,史昂一见刹时醒悟:“撒加?”
蓦回头,他见到达那都斯站在他的位置,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座在里排的修普诺斯,眼中已经看不到其他人。
史昂眼中微微一黯,随即换上一个常有的笑容,转向撒加说:“很久不见了,撒加,听说你接了个棘手的项目,现在解决了吗?”
这是撒加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看到了史昂亲切和蔼的微笑的背后。
“教授,项目的情况是这样的……”
——
修普诺斯闻到旁边一阵熟悉的古龙水味,心中一震,慢慢地转过头,漆黑的墨镜下,脸上尽是惊异与不敢置信。
“修普……诺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咽喉,达那都斯只能发出接近低不可闻的声音。
但这声音修普诺斯却听得无比清楚,脸色刷地一白,他惊慌地解开腰间的安全带猛然起身,却不察地手肘一下撞上舱壁,正中关节,他忍不住“噢——”的叫了一声,皱眉捂住发麻的位置。
达那都斯急忙上前扶他坐好,紧张地查看后,见到没事,才松了口气,他却没有放开手,仍然垂着头,只在喉间发出一下低吼:“已经十五年了……你还想跑……”
修普诺斯怔然半晌,才说:“恭喜你个人演奏会取得成功,我看了会后的报道和访问……当年音乐节的事,达那都斯,我很抱歉……”
达那都斯脸色一变,抓在上他手臂上的手逐点收紧,却仍掩不住轻微的震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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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误的法国航空客机终于启动引擎,在宽阔平整的跑道上高速滑翔后冲上云霄,伴着窿窿之声逐渐远去。
机场大厅外人流骆驿依旧,商人旅人往返穿梭,一辆黑色的出租车按次序转入上客点,那里孤身站着一名墨绿长发的男人,司机发现他并不似一般旅客携着大型行李,亦不似行商的生意人手边不离公文包。
“先生,刚送亲朋机吧?”
史昂闻言微愣半秒,随即勉强一笑:“不……不是。”
那司机从后视镜中察言观色,知道他不愿多说,随便“哦”了一下带过,改口问:“对了先生,您还没说想要到哪里。”
史昂注视车外一会,回过头,说:“到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转几个圈。”
“好的先生。”那司机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敢多话。
这时后视镜中映出史昂俊朗的侧面,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勾勒出他严谨的线条,在他碧青色的瞳孔中,深坠的视线放得很远很远。
——
一年半后。
奥地利萨尔茨堡郊外的庄园悠扬的旋律被一阵电话铃打断。
片刻之后,达那都斯挂上电话,转身脸带微笑说:“是撒加和加隆,他们说已经下机,现在正在路上。”
他身后的修普诺斯“哦?”了一声,重新架好手上的小提琴,仿若流金的发絮顺势垂下挡住眉稍的浅笑,他停了停,又笑说:“这样说来,《Croatian Rhapsody》有听众了。”
撒加和加隆很快就到达了庄园,新管家艾亚哥斯礼貌地将他们二人引领至琴室,向室内微倾了倾身退了开去。
“修普诺斯先生,达那都斯先生,你们好。”撒加和加隆上前向二人微微躬身行礼。
修普诺斯微笑说:“两位植物学家客气了,等一会还要强迫两位当一回听众。”
达那都斯亦随即点头说:“没错,这第一第二位观众,你们是跑不掉了。”
撒加连忙说:“荣幸之至。”
四人同时相对大笑。
遂待撒加与加隆坐好,达那都斯抬头望向站在旁边的兄长,低声说:“开始了,Croatian Rhapsody。”说完,修长的手指压下黑白相间的琴键,灵活舞动,音符煞时在空气中跳跃了起来。
沉实又响亮的音质犹如踏上富丽堂煌的宫殿的台阶,金色的大门缓缓开启,脚步循着不知名的引诱,走进七彩缤纷的国度。
这时修普诺斯的拉杆扣上小提琴的弦。
踏进宫殿的稚子听到柔和的呼唤,他细心聆听,试探般与之交谈,他一步一步向前走,那声音一直伴他左右,如长辈如良友。
带着金色、银色面具的舞者一个一个地在他面前展现卓绝的舞姿,宽大的裙摆飞舞,五彩十色,耳畔的呼唤逐渐低下去,他回过头找寻声音的根源,却只见到面具下同一种灿烂的笑容。他有点惊慌失措,穿过一层又一层,推开宫殿的后门,他走进散满星光的森林,他听到了声音就在他心中。
音乐与音乐的交流,如问答与对话,撒加和加隆同时伸出手,默默地握住对方的,目光却没能移开半分,修普诺斯和达那都斯犹如金色和银色的神祗,眼前并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是来自伊甸的海市蜃楼。
狂想曲带领听众一路飞奔,穿越时空。一曲终了,听者半天未能回神。
达那都斯轻舒口气,嘴边泛起柔和的笑意,他见修普诺斯渐渐垂下双手,便站起来走近对撒加与加隆说:“下午茶已经准备好,撒加、加隆,我们到客厅。”
那蓝发兄弟二人站起正要移步,却听到钢琴边物件落地的声响,隔着地毯响声显得沉实与轻微,木质的小提琴杆在地毯上轻微弹跳,小提琴翻转平躺,它的主人伏在黑色的钢琴脚边,从窗外吹进的和风拂起地上的几缕金发……
——
丰收的季节,繁茂的绿叶间饱满的果实坠在枝头,让人垂涎。
银发的少年来利落地爬上第一个树丫,抬头望向卧在斜上方的兄长,见他又目闭合,呼吸均匀,不由自言自语说:“难道修普诺斯又睡着了?还想告诉他莫扎特音乐学院录取了我们。”
他翻身而下,正想离去,忽然一个苹果掉了下来,滚了几滚,到他面前停住,他弯身拾起。
——全文完——
2006-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