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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解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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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警察。这个社会维持稳定的根基,最末端的锁链,无孔不入的甚至能侵入思想的病毒,他们的工作就是令无法克制自己思想的异端们闻风丧胆、片刻不得安宁。他们会偷窥和窃听所有你打算隐藏的秘密,会跟踪你所有试图掩人耳目的行迹,会掌握所有你在思想里蠢动甚至尚未付诸于行动的邪念,然后以思想的名义拷问你,你会在友爱部雪白的教管室里受到全新的教育,直到你忘记所有的邪念。拧成一股绳——上下一条心——是的,只要有一个思想就够了。
宜野座记得自己的就职誓词。“我们是耳目。我们是喉舌。我们是正义的具体体现。我们是思想的哨兵。我们是分歧的绞架。我们是自由的存在法则。我坚守,我荣耀,我贯彻。”
他的确是一名思想警察,他以此挣得生存的必要,他没有像父亲那样不负责任地抛弃家庭,没有像爱人那样自私地离他而去,没有像母亲那样孱弱地卧床不起。他是一名合格的思想警察。
“是的。”他说。他挺直胸膛。谁知道这群疯子似的家伙接下来会怎么对待他——像是宣传片里那样,将他分解、拗成各种奇怪的、号称艺术的造型,还是将他放置到废弃的狩猎场里玩一场狩猎的游戏,折磨够了再割断他的喉管?
仿佛透明的青年却只是玩味地看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在像你脑海中所想象那样对你施行处刑之前,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可爱的思想警察先生?你是怎样的无谋决定了单枪匹马闯入我们的营地,发现这里是电波暗室后竟然不打算逃走,还打算对我们的好朋友做出不利的行为呢?”
宜野座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可爱”是指自己而“好朋友”是身后躺着的思想犯。这些人果然不可理喻。当然,也许自己能安然活到现在还和传说中的匪首进行了对话,全赖自己所处的位置在别人眼里看来,是将这位尚且昏迷中的病人做了挡箭牌。他觉得困惑。如果这群人现在就朝他开枪的话,说不定他能死得像个警察,或者他们将他抓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履行思想警察被抓后的应对条例。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这片刻安然的处境让他的大脑陡然冷却下来,他明白自己不想死,而母亲的病容都浮现在眼前。
不,不要去想。舌苔下有针,右边倒数第三颗臼齿里被打穿、藏着毒药。用它扎进去,很快就能得到解脱。这是每个思想警察被反动思想派抓住后的下场,要在他们动摇更多的根基前,先杜绝自己被感染的前提。英勇无畏,大义凛然,这是为国献身,这值得标榜。
但是母亲……
他闭了闭眼。喉结耸动着,他以为那就是自己最后的挣扎了,却感到手指弯曲的地方轻微地一颤,有什么柔软滚烫的东西碰到了上面,粗粝的——他熟悉的茧,难以抑制的感觉从指间窜上头顶。病床上的黑发男人挣动了一下,他的眼睛缓缓睁开。
“……宜野……”
像是高烧时呓语般的呢喃,却的确是在视野里映入某个身影时发出的。熟悉的称谓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宜野座浑身都颤抖起来,他反手猛地攥紧对方碰到自己的手指。
力气、完全被抽空了,从膝盖开始被完全隔离似的,脚上一丁点儿劲都使不上来。他抓着他的手,无法制止自己身体的下滑,只得踉跄地用肘部撑着上身的重量,撞倒了旁边运行的仪器和支架。
白色的圣者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他不忘向身旁人做了个手势——手持热兵器的随从们立刻破门而入,他们扯开宜野座,试图分开他们交握的手、强迫他压低身体、并用枪口抵住他的脑袋。只有现在了,宜野座绝望地想,他咬着嘴里的细针,把它撵到舌头上边。但他不由自主地抬头,他们的手还没有分开,在窄小的房间里寻找着想要看见的身影,但那身影竟然不见了。刚才的床铺空荡荡的;紧接着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着闷哼,一名圣者的随从被丢在地上,然后是扳机叩响的巨大爆裂声——
白色的身影微微侧开脑袋,他身前的玻璃开了个洞,身后的铁架被打凹进去一个弹孔的形状。同时宜野座感到抵着自己脖颈的随从被踢飞,自己被猛地拉进暌违的怀抱里。身体贴得过近,甚至听得到对方超过负荷的呼吸声,感受得到那身体坚持不住似的细微的颤抖。窄小空间里数十人的气息陡然剑拔弩张,他们的枪口从不同的方位指向同一个人的脑袋;但那人的枪却笔直地向前伸出,与白色的匪首姣好脸庞的距离近在咫尺。
“槙岛圣护。”男人说,“下一枪我可不会打偏。”
对方优雅地微笑起来,他拍了拍手,视线向着周围扫了一圈,那些随从们悻悻地、缓慢地将枪口挨个放下了,他才坚持不住地踉跄了一下。宜野座用手心在后面小心地撑住他的身体,触摸到绷带里浸出鲜血的黏腻。
“这还真是意料外的展开,狡啮。”槙岛说,他的语调一点也不像适才被威胁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救一名思想警察?”
“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那并不是我所期待的你的死亡方式。”
显然,黑发男人并没有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翘着,脸上的血痂骇人,身上的绷带已经透出暗红的颜色。“放他走。”他向宜野座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垂下的手像圈定领地似的护在他的腰部外侧。槙岛观察着他的动作细节,露出了然的微笑。
“是吗?倘若我将这‘衣索比亚的珠宝’还给你的话,你是否能给我带来一些我所期盼的惊喜呢?”
“我可不明白你想要什么样的‘惊喜’。也许你喜欢脑袋被打爆的惊喜?”不服输的男人撇开嘴角,他的蛮干令宜野座皱起了眉头。
——逞什么英雄。
“如果是以不能事先料想的方式打爆的话,倒也不坏吧。”槙岛不以为意地说,“可是,可爱的警察先生说不定离开后立刻就会联络友爱部,然后这里会被包围起来。虽然我可以立即转移并废弃这个隐蔽点,但这需要时间。”
“他不会那么做的。”
谈判的另一方很快地说。宜野座刚拧着眉看向他,嘴唇就被猛地攫夺过去。干涩的皴皮被濡湿侵犯,然后柔软的舌尖滑入口内。
“——!!!”
对方从他腔内掠夺了一番就迅速离去,口腔里甚至弥漫着血痂的味道。那个家伙……宜野座猛地捂住嘴唇,觉得自己的脸滚烫得吓人,他不喜欢在外人看到的地方这么做,更何况,对面注视着他们的人露出了比先前更深、更加玩味的笑容。
“因为这是来自爱人的请求?”
“我会和宜野一起呆在这里直到早上,你可以现在安排撤离和隐蔽的措施。”
白色的圣者点了点头,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小型监控器。“那么,你可以在这段时间内好好思考一下,怎么令我感到惊喜的方式——当然,我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万全的计划。给你留了主演的位置哪。”
他反锁了治疗室的门把。
“如果我拒绝呢?”
槙岛圣护微笑起来,白色的发尾在闪烁的灯光下勾出一道黑白的界限。他的视线从一人逡巡到另一人身上。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话语却在消失的空隙里回响:
“不,你不会。”
沉寂持续了一小会儿。受伤者终于像断电了似的一晃,靠着宜野座的肩膀滑倒下去,他手中的枪软绵绵地磕在地板上,但手指扔扣在扳机的位置,松动不得。宜野座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血污已经浸没了它原来的颜色。他倒吸一口气,试图将受伤者扶回病床,他抚上对方紧扣着的枪柄,但那里纹丝不动。
“……狡,放开。已经没事了。我……”
对方的手指微微松动。他将武器夺下来丢在一边,将伴侣的重量挪上床铺。“我得帮你重新上一次药和绷带。”
“宜野。”
躺着的男人说,“你走吧。”
宜野座看着他。对方努力撑起身子:
“如果监控发现你超过四个小时的失踪……”
“我会被友爱部问话。”他没好气地补上下面的话,狠狠地撕开他的绷带,满意地听到他抑制不住的抽气声,以及自己眼部的酸涩。
“那我问你……我刚刚嘴里的针呢?”
对方沉默了。宜野座没有追问下去,他也没停下手上的工作。这时候最好的就是做点什么,什么都不去想。他尝试引开自己的注意力。
“‘衣索比亚的珠宝’……”
“……”
“是什么?”
黑夜中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朱丽叶。‘她教火炬燃得发光,有如将衣索比亚中的珠宝,挂在夜的脸颊上。’”
“……谁?”
对方疲惫地闭上眼。
“谁知道呢。”
他利落地换完了他身上的绷带,在心里默数伤口的数量,到后期却完全数不清楚了,大面积的瘀伤和化脓已经连成一片。他感到很累,在打好最后一个结后,他向下滑坐下去,后脑依仗着对方小臂传来熟悉的体温,肩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
狡啮慎也。
他在心中叫他的名字。他想起这是他朝夕相伴同床共枕的爱人,并想起他已经确凿无疑“死去”的“事实”。
他们谁都没再开口。
很久以后,他感到自己脸颊有冰凉的触感;对方的手臂滑落下来,那双大手蹭着他的脸颊,食指弓起擦过他沾湿的眼睫,向下划出一道轨迹,最后顿在他的唇边,沿着嘴角的弧线抚摸着柔软唇部和牙齿,并启开阖紧的缝隙,向里探去……他手指上还有鲜血的味道。
宜野座闭上眼。他伸出舌头,舔舐对方探入自己体内的手指。咸涩和血锈的苦味、混合着硝烟的味道弥漫开来。他的血也流淌进来,变成他唾液的一部分。手指并未深入,只是纠缠着他的唇舌,牵连搅动着那些黏腻的银丝,最终混成猩红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