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花》宣涔央

1、極短篇

　　美，這是我頭一次看見這片花海的第一個評價，而現在它仍然美不勝收，但是帶我來這裡，為我栽種下這片有著紫色的神祕，有著黃色的活力，有著白色的純潔，還有它花瓣上點點深紫紅色的斑點所代表的迷惑、危險又高貴的花海的人，那個人，消失了。
　　記得，那時候你才剛要離家，你告訴我，你會回來的，你會的……你說等你回來，我等了，真的耐心的等了，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是一年兩年，我都耐心的盼著，可今天，我從家中僕人輕聲的言談中，湊巧聽見你戰死在邊疆的消息，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不相信你死了，不相信你真的失約不回來了，我摀著左胸走進廳堂，想要找爹爹問個清楚，「爹……你告訴我，僕人說的是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對吧？不是對吧？」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語氣太過咄咄逼人，還是爹爹不知道怎麼向我開口說起，他始終沒有開口，但是他用他佈滿皺紋的右手，遞給我一封信，是從軍營寄來的，我急著從信封裡抽出可以證明你還在的信，可是才剛攤開不久，信件就從我的手上滑落………。伯父大人膝下，恭請金安，分別至今已近三載，今日戰火告急，不出幾日，敵軍將攻陷京城城牆，吾國必滅，余無臉苟延殘喘，背棄國家逃亡，今以自刎以表忠貞，請務必珍攝保重福體，姪兒冷雲筆。這封信，不是像我想的一樣，會證明你沒死，卻是真正的證明你死了，是你霸氣的筆跡，你的口吻，還有你的想法……那為國捐軀的決心。在腰際上的紫紅色藥水，我緊緊握住它，那是你走前吩咐下人每天要讓我攜帶的救命靈藥，我開始不懂，我還帶著它的意義在哪裡？從不知道哪時候開始，我的人生就是為了你而活，現在你死了，我怎麼有勇氣跟理由活下去？我不知道我哪時候轉身走出廳堂，走進閨房的祕道，直到我看見那熟悉的阡陌小路，我才頓時清醒，這條小路兩旁的牡丹花仍是盛開著，它的花瓣舖滿一條行走的步道，我扶著它的枝幹，向小道的另一頭接近。而我清楚的知道，那花瓣步道的另一頭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你還殘留餘味的地方。
　　多久了？多久沒來到這個美艷的地方？之前都是你扶著我，還是該說是你抱著我到達的呢？你總把我帶到整片花海的中心，讓我靠著你的胸膛，享受微風的吹過，還有翩翩飛舞的蝶，偶而停留在我的指間，然後，告訴我，只要等我病好了，就讓我在這片花海奔跑，我們會在這片花海中嬉戲，打造屬於我們的共同回憶，美好的，讓我每次來過這裡之後回去，真的都在想有一天我的病會好，真的會好，至少我之前都是這麼想的，但是現在的我，身旁少了你依靠，少了你在我耳邊輕輕柔柔的說著情話，我真的不知道，也沒有了勇氣跟力氣走回去，不管是我羸弱的身體，還有我缺少了你的那顆心。
　　想起十五年前，我們剛認識的那天，是百花齊放的春天，我才剛滿七歲，偷偷背著家人跑去河邊戲水，自小因為心臟的毛病，沒離開過家門半步，這不是在怪爹爹的意思，是我的身體，都是我的身體，才害我少了許多出外遊玩的機會，所以今天我趁著僕人休息的空檔，趁著爹爹出外談商，便憑著之前聽僕人說的方向，走到一直只有在書本上看到的河水，微風一吹，清澈透明的小河水面盪著輕柔的漣漪，我用赤裸的腳趾觸碰那冰涼的河水，我咯咯的笑了出聲，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就是書本上寫的幸福？但是這一笑，卻牽動了我的心臟，惹的我的心臟開始發痛，我反射性的摀著心窩，沒料到這樣的動作，讓自己的身體順勢地向前傾倒，眼看我的臉即將貼近河水面，我急忙的亂揮手臂，只想抓住一個可以讓我繼續活下去的機會，好險河水周圍有些攀上樹頭的藤蔓，讓我有了支撐點，但是過沒多久的時間，藤蔓卻像是有了生命似的，將我拉離水面，我這才發現自己抓住的不是藤蔓，而是一位足足大我一顆頭的男孩。男孩的聲音，先斥責了我一番，怎麼又是一個跟爹爹一樣嘮叨的人？我甩開他的手，用我最後僅剩的力氣，這如果被別人看見，成何體統？男女授受不清的觀念，是我甩也甩不掉的認知，也是為了維護爹爹辛苦撐起的上官家族的名聲。我看見他眼神中的疑惑，心裡頭怪難過的，卻開不了口安慰他什麼，很痛，是心臟還是心……在痛？我看見遠方一群人快步的跑來，穿著上官家獨有的家服，我知道爹爹會派人來找我，而領頭的應該是爹爹的左右手──阿慶叔吧！我想我可以……眼前已經一片黑，但是我還清晰的聽見阿慶叔還熟悉的喊著小姐、小姐，我就沒了印象。再次醒來，映入眼簾的是我待了七年的房間，將棉被從身上掀開，想要坐起身去拿小桌子上的水杯，待在外頭的奴婢聽見聲音走了進來，要我不要亂動待在床上就好，我說我想起身喝水，她卻只是遞給我裝好水的水杯，要我慢慢喝，然後告訴我廳堂裡有個男孩在跪著，因為爹爹以為是他害我心病又發，所以讓他在廳堂先跪著，等我醒來才要決定怎麼處置他，我一聽，便吩咐更衣，起身走向廳堂，我不能因為我的自私害一個無辜的好心人受害，想起他那時候被我甩開手後閃過的眼神，心裡就悶悶的好難受，所以我絕對不可以在傷害他一次，至少不能讓他因為我的關係受到一絲絲的責罰，絕對不可以！
　　我走進廳堂，他卻不像是奴婢說的跪在廳堂，而是坐在椅子上跟爹爹對話，我先對爹爹躬了躬身，爹爹指示我坐下，看了看我看了看他後，爹爹開口說：「寧兒…他叫冷雲，天上的那個雲，以後，就讓他待在你身邊保護你，爹爹知道你應該很難過，一直以來爹爹都怕你出事把你關在房裡，是爹爹的錯，你以後就跟冷雲哥哥一起出去玩，奴僕就看你們要不要帶著，爹爹只要你們平安的回到家裡，就隨便你們想去哪兒玩都行。」，聽完我都還沒意會爹爹的意思，爹爹就揮揮手，要我們離開廳堂，奴僕將冷雲帶去洗漱更衣，而我回到閨房中想著爹爹的話。剛剛的爹爹又露出那種令人神傷的悲痛，我知道他想起了娘親，娘親死的早，我只記得她那柔柔纖細的手，撫著我的臉時的慈愛，但是，對於她的面容，她的聲音我都沒了印象，然而，我卻深刻的記得，在娘親死的那天，我在娘親床邊跪著，我拉著爹爹的衣擺問著，為什麼娘親不動？為什麼娘親不理寧兒了？爹爹沒有答覆我，只是輕輕的把我抱起，他在哭，我知道，因為我碰見他的臉上的淚水，是這麼的冰冷，讓我的心糾在一塊。從那時候開始，我對爹爹產生一種疏離感，我怕，我怕如果我跟娘親一樣離開爹爹，爹爹該怎麼承受的了這樣的痛？所以，我寧可跟爹爹保持距離，也不願意跟爹爹親近，這樣如果等我離開的時候，爹爹也不會這麼難過了！
　　秋季，蒹葭的花正害羞的紅著臉蛋，將河畔刷成淡色的粉色，好美，我以為我這一生都沒機會看見這樣的風景，河邊風大，水流湍急，我應該是來不了的，但是爹爹答應了，但是要求一定要有冷雲陪著！依照他的諾言，我們身邊也沒有成群的僕奴，我很開心，一方面是因為少了奴僕的監視，一方面是開心看見這樣的美景，但是我一想起河邊那次，就沒敢多做了其他反應，只是碎步的走著，冷雲跟家裡的奴僕不同，沒有主僕的尊卑關係，他是並肩跟我走著，不嫌我慢，靜靜地陪著我走著。「上次，妳一定嚇壞了吧！」冷雲輕輕的問著，卻又像呢喃般的讓我聽不清楚，所以我帶著疑惑看著他。「沒什麼，上次，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冒犯妳的，只是情況緊急，人命關天，所以我只好……」聽他一講，我羞愧的低著頭說：「其實，我才感到抱歉……是你救我，我卻狠狠甩開你的手」他搖著頭，往前跑去，我跟不上，也不敢跟上，哪怕只是輕輕的奔跑都會觸動我的心臟惹得我發疼，只看著我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我開始感到害怕，輕聲的喚著他：「冷……冷雲」，只見他回了頭對我露出笑容，轉眼消失在我的視線，我害怕的哭了起來，但是，我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深怕一個大動作就害我心病再犯。才聽到腳步聲的接近，我就被一把抱起，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問著：「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我像是抓住了汪洋中的浮木一樣，緊緊的抱著他，讓他開口要我放輕鬆，他也害怕我發病吧！輕輕的拍著我的背，順著我的氣。「你去哪裡了？」我抬頭看著他，就看見將他手上的蘆葦遞給了我，那是為我摘的嗎？我不敢伸手去拿，只是呆呆的看著他。「怎麼了？不喜歡嗎？」我搖著頭，還是仍然的看著他。他看我這樣的反應，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把手中的花拿好，一手抓著我的手，然後帶著我依著河畔走，直到我哭停了，才帶我回家。之後，那條河畔就變成了我們常去的地方，他先是並肩跟我走著，然後要我在一旁等著，摘好花之後，握著花、握著我的手，漫步地走著。
　　十三歲的那年，常常我在書房找不著你，在你平常練武的空地也不見人影，才要叫奴僕去找你，你就在下一秒出現在我面前，那年你十六歲，長的英俊挺拔，每次跟你站在一起，都矮了你一大截，你說這樣你才能保護好我，外頭的歹人要侵犯我，先看見你就會逃之夭夭，你講的很認真，總惹的我發笑，只要見到我摀著胸口，就會一臉嚴肅的說自己再也不說了，然後講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讓我轉移注意。「冷雲哥哥，你剛剛去了哪裡？書房跟你平常練武的地方，都不見你的人，寧兒差點找不到你。」我是真的不解這些早晨你到底去了哪裡！而你只是笑了笑卻沒有回答的意思，我只好不厭其煩的每天問著。直到有一天，我還在睡夢中，感覺有人的走進，我張開雙眼，是你，你叫我快更衣，你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們先走到我房後的花園，然後你就將我帶進了一條被兩棵百年大樹的枝葉擋住的祕道，我原以為那裡面會黑的可怕，進去以後才發現其實裡頭明亮的很，兩旁長滿牡丹花，在陽光的照射下更顯得美艷動人，你拉著我的手，踏著牡丹花的花瓣，慢慢的往另一端走去。「這是？」我看見一片從來沒見過的花海，發出了一陣驚呼，它是真的好美、好美！「這就是為什麼你常常在早晨中，找不到我的原因。」你看著遠方回答著我的問題。「這是一種花，可以治你的心病，是從西洋進口來的，但是它不能直接吃，因為它的毒性很強，整朵花都有劇毒，我已經吩咐下去，以後你就用個小瓶子喝磨好的藥水，一次別喝多，一滴，就可以讓你不那麼痛苦了！」我低著頭，眼眶的淚水就緩緩的落下，不是難過，而是心裡頭暖暖的，是喜極而泣。
　　狼煙四起，簸土揚沙，今年你十八歲，我十五歲，你被國家招募去前線支援，走前，你向我再三叮嚀，要記得將藥水時時刻刻待在身邊，記得別染上風寒，記得等你回來，然後用手圈住了我，輕輕在我耳邊說了句：「寧兒，等我戰勝回來，我們成親！」，這是你第一次這麼緊的抱住我，我努力記住你的氣息你的擁抱你的溫度，因為我知道，戰爭總會有傷亡，我怕，我真的怕，而你，發現我的顫抖，所以你沒有馬上放開抱住我的雙手，反而抱的更緊，我知道你捨不得，應該說我們都不捨，但是軍令難違，我們只能分開，我靜靜的看著你越走越遠，想起了你剛剛對我說的話，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暈，成親！我們會像爹爹跟娘親一樣這麼恩愛嗎？我絕對等你，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春天的百花盛開，夏天的蟲鳴蛙叫，秋天的枯枝落葉，冬天的北風寒梅，我獨自度過兩年，我以為我熬不過來，但是只要看見每個月你從軍營中寄來的家書，揮筆豪邁，告訴我們你在軍中一切安好，我就又努力地繼續撐著。所以當我聽見奴僕間的對話，走向廳堂跟爹爹確認你的存亡時，我真的心都碎了，你的字跡沒變，始終如一，但是你卻忘了我的等待，已經選擇離開人世。
　　我從花海中站起，開始大聲地笑出聲，我輸了，我輸給了這個亂世，輸給了你為國捐軀的決心。誰能想像？漫漫長夜的等待，那種思念已經堆積成河，而我的眼淚也跟著思念無止盡的流著。你走了，我的心牆逐漸崩落，有個聲音告訴我，我也該隨著你走了，我拿出從家中帶來的白凌，掛上那棵在懸崖邊佇立的大樹，踏上大石，拉齊白綾，頸一放上白綾，大步跨了出去，沒有猶豫的想跟隨著你走，而白綾卻應聲而斷，阻止了我想要用白綾尋死的念頭，身上的紅衣綢緞破了幾處，我望著這片你為我種下的花海，突然，想起你細細叮嚀的話語……這花很美，但有劇毒，強烈的劇毒，可以治療我的心病，但也可以讓我因此離開人世，我笑了，白綾阻止我離開人世，但這花就沒辦法了吧？！我輕輕捧起一朵花，摘起一片花瓣，放入口中，慢慢的咬著，是熟悉的味道，是跟藥水一樣的味道，只是差別在於，這次的我終於清楚地知道它的滋味，不是你吩咐的一滴的瞬間滋味，而是在嘴裡劃開的濃濃香氣。慢慢地，我的心臟開始劇烈的跳著，我知道，這次沒有挽救的機會，我勾著笑容，閉著眼將這樣的痛楚深深刻刻的牢記在我的心裡，漸漸地，我睡著了，我也知道，這次我不會醒了。在夢裡，我看見好久不見的娘親，她還是一樣的美麗，身旁站著爹爹，跟她一起對著我笑，我也看見我朝思暮想的你，你又將我圈起，對我說：「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花，仍美艷的開著，花海中躺著一個紅衣女子，她烏黑的髮隨風飄，而她白皙的臉上露著微笑，雖然在她的嘴角滲著一點血絲，但卻無傷大雅，她臉上的笑告訴我，她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