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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玉少年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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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一过,长安城就从热闹中平静下来,再加上寅时那一场铺天盖地的雨,昨日繁华如梦一般有些不太真切,大有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感觉。气温有所回暖,到不似之前那么冷冽,今日离开长安城的车马尤其多,离别的落寞和热闹过后的寂静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而对于相府的人来说,今日依旧如同以往的无数个今日毫无差别、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梨瓷得了楚青玉应允进了别梦居,屋内幽香浮动,楚青玉靠在床边一副醒了的样子。桃枝等侍女入内伺候,半个时辰后将楚青玉送到相府后花园内的一处两层楼高的阙楼上。
楚长歌依旧在那里等楚青玉一起用早膳。兄妹二人安静地用完早膳,就待在书房内喝茶闲聊。
“听闻你咋翎峯台遇到了国太夫人,国太夫人给你送了一味补药?”楚长歌坐在书案前,目光却盯着书看。
“......”楚青玉低头喝茶,“嗯,我最近食欲不振,体虚气寒,太夫人听闻就赠了一副补气血的方子。”
“可吩咐下人熬制喝了?”
“未曾,那方子还放在屋内未动。”楚青玉放下手中的翡翠青玉茶杯。
楚长歌抬起头向楚青玉投去不太赞同的眼神,复收回目光,食指和中指翻动手中的书页:“玉儿,李太医给你配的药停了快有两个月,你这身子不喝药可不行。”
楚青玉自小体弱多病,父母走后更是心中积郁,心病加上原本就有的病痛,这些年一直喝着补药。这药如同一日三餐顿顿不绝,楚青玉觉得实在乏了,年前就停了药。
这事楚长歌早在楚青玉不喝药的当天就晓得,大约是可怜楚青玉,到了今天才提醒。楚长歌虽心疼楚青玉日日喝药,但是让楚青玉继续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也不行。楚青玉心中明白,楚长歌这是在提醒自己了。
楚青玉沉默,最后点了点头。楚长歌公事繁忙,陪楚青玉再说了一会儿话,就有皇城的人到相府传话说有要事相商,请楚相速速前去。那传话的人楚青玉一眼就认出,那是内阁大臣孔选武身边的人。
楚长歌意欲推辞,楚青玉则沉默着对楚长歌摇了摇头。
“我去去就回。”楚长歌有些歉意地看了楚青玉一眼。
“快去吧,不要耽误了要事,殷国公府的二小姐今日约了玩耍,不会无聊的。”楚青玉道。
楚长歌走后,楚青玉就去了殷彩珠那里。
偌大的府邸若非下人带路很容易迷路。殷国公府很符合大户人家的建筑风格,规规矩矩、庄严肃穆,一进入就能感受到百年大家族所沉淀的浓厚底蕴和独一无二的气质。这座府邸设计和格局讲究意境深远,而且排版整齐讲究对称美,但总体看少了一份意趣,多了一分死板。
这样一个传统的世族却总是培养出一群性格乖僻、与众不同和思维跳脱的子弟。
殷国公府的大小姐殷兰已经嫁人,待人十分苛刻、吹毛求疵,其夫多有不满;二小姐殷彩珠外柔内刚,看似温婉实则极为强势、颇有城府,是典型的喜欢绵里藏针的美人;大公子殷久让因少年时被殷国公管教过度,如今反倒不学无术、纵情声色、两耳不闻正经事,至今未有婚配。真难以想象,这个曾经一度被内阁大学士刘裕誉为大才子和一代青年才俊的殷国公府大少爷最后会变成这般模样;而二少爷殷卿容貌俊美、少年成名、天资聪颖、仕途平顺,看似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但喜欢被调遣在外、不愿意待在长安哪怕一刻,对长安的深恶痛绝恨不得写在脸上,再加上殷卿的母亲尤氏总想为其张罗婚事,这些年殷卿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
不得不说,这殷国公家的家教实在惹人匪夷所思。这句话,楚青玉当然只敢在心里说说罢了。
马车缓缓驶到殷国公府侧门,侧门有一直值班的侍从,那侍从一眼就认出了来者身份,立马上前迎候:“楚小姐贵安。”
“你家二小姐现在在哪里?”楚青玉下了车就问。
“回禀楚小姐,二小姐正在府内花园的飞月亭中同婉小姐吃茶呢。”侍从恭敬回道。
“既然如此,带路吧。”
那侍从道:“是,那么楚小姐这边请吧。二小姐看到您来了定极为高兴。”说着弯腰引路一副殷勤样子,一路上同楚青玉介绍着二小姐近日不见她如何如何念叨和如何如何记挂。楚青玉不论听多少回心中都抑制不住的好笑。
不多时楚青玉就到了一树林掩映、池水环绕、古木葱茏的平地上,石砌的小路弯弯绕绕通向中间的高台,那高台上可见一朱红色瓦砖,那便是飞月亭的一角了。
楚青玉走近飞月亭,已经听到了谈话声,听不真切,但是能分辨出有两个声音。一个自然是殷彩珠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听着陌生,楚青玉心中已然明了。那声音的主人应该就是殷彩珠人胜日对她提过的‘堂妹’了。
殷彩珠抬头就看见翩翩而来的楚青玉,她停下同堂妹的对话,面上不见惊讶只见欣喜,殷彩珠几步从飞月亭中走下来。楚青玉和殷彩珠相识多年,往来密切,这般乍见之欢的样子有些怪异,而且今日还是殷彩珠主动约她来的。楚青玉心中琢磨,殷彩珠做这样子许是给她那堂妹看的。楚青玉也不拆穿,陪着殷彩珠做戏。
“阿玉!你怎么来了!”殷彩珠笑,“快来亭内,我带你认识一个人。”楚青玉笑着说‘好啊’,然后顺从地被殷彩珠牵进亭内。
那着浅色锦衣的少女已经起身相侯,因为在别人的地头上,又是作为一个‘不速之客’,殷婉织可以乘着殷彩珠招呼楚青玉的时候明目张胆地打量,而楚青玉却不能盯着殷婉织看,这一会儿子下来,殷婉织已经对楚青玉有了一个初步印象。
殷婉织面带微笑地瞧着二人,等她们近前来,对着楚青玉行了一礼,楚青玉这才将目光从殷彩珠身上转到殷婉织身上,然后对她福了身。
“这是我的堂妹殷婉织,我二叔的女儿。”
“婉织,这位就是之前我同你提起的楚小姐。”
“楚小姐安好。”殷婉织温顺极了。楚青玉对殷婉织友好地笑了笑,心中道:声如夜莺,貌若净莲,举止优雅,到底是金陵世胄、江南的美人。这‘婉’字甚是配她。
“快,坐吧,站着作甚?”殷彩珠招呼二人坐下,马上命侍女们伺候上茶。
“在聊什么?我老远就听到笑声了。”楚青玉找了个话头,意图活跃三人之间的氛围。
“也没什么,昨夜我和婉织从绥远侯府出来后,偶遇了淑瑶和阿玲,我们四人便结伴去了东市买饰品、点心,阿玉,你猜我们瞧见了什么?可真把我乐坏了。”殷彩珠皮眯起了眼睛,看到殷彩珠这样子楚青玉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往不好的方向去想,殷婉织忍不住扯了扯殷彩珠的衣袖:“堂姐姐你笑得有些恐怖了......”
“你该不会在东市遇到了佳成县主吧?”楚青玉犹豫地开了口,然后看着殷彩珠。
“呵呵,只有她一个人怎会让我乐坏了。”殷彩珠似也觉得自己方才形容可怖了点,马上收了笑,又变回平常那个大家闺秀、浅笑盈盈的样子:“白氏的两位公主不知为何也在那一家饰品铺子内,李蔓同那二人不睦已久,昨晚为一罕见的白玉华胜争持不下,本来吧,她们都不是缺首饰的人,大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竟然是一步都不让,最后闹得甚不愉快。我和婉织妹妹、淑瑶、阿玲在车内看得津津有味,阿玉你是不晓得,李蔓那骂人的气势愈来愈有市井泼妇味儿了,路人们都叹为观止呢。”
对于殷彩珠来说,长安城最让人不堪入目的人就是誉王之女、佳成县主李蔓,此女生性浪荡、姿态傲慢、目中无人、放浪形骸,长相又偏妩媚妖娆,行为举止没有半分皇家该有的仪态,为人不齿。特别是三年前一次宫廷宴会上她当着众贵人的面讥讽殷彩珠做作虚伪、不配为殷国公的小姐之后,殷彩珠对李蔓更是不待见。
李蔓平素在长安就得罪人多,自然不差殷彩珠这一个,她向来是看谁不顺眼就直说的人,因为出身皇室有皇室撑腰、誉王对其又极为宠爱,在整个长安都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贵女们对她大多是避而远之。不过这一切都仅限于表面上、传闻中。
她出身皇族、与各个皇室成员关系密切、对周围的人出手阔绰,对珠宝、胭脂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又极有研究,也有一些人十分艳羡、意欲巴结。不知道多少贵女表面上说其哪里不好,背地里羡慕李蔓的肤如凝脂、双靥俏红。
不同的人评价李蔓褒贬不一,有人说她虽然跋扈但大道理还是讲的,也有人说她无德无礼、树敌颇多最宜离开长安、回到誉王封地。
楚青玉幼时被萧太后带入皇宫抚养多年,所以她同李氏皇族内部成员的关系多有牵扯,李氏皇族的成员和楚青玉有些情分在里面;而江都楚氏和李氏皇族之间牵扯利益颇多,她的哥哥楚长歌又是当今皇帝的心腹、左膀右臂,江都楚氏一直是当年皇帝登基时明面上的支持者之一,李蔓虽然和楚青玉交往不多,但是互相之间都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摩擦,一直以来二人若碰面也会互相寒暄几句,还算友好。
而这些,殷彩珠是知道的。
楚青玉猜不透殷彩珠现在的心思,也有点后悔为什么起这个话头,她是绝对不能、哪怕是背后议论和指摘皇家成员的,若叫一些有心之人听了去定会给自己惹麻烦。
殷婉织八面玲珑,立即察觉到楚青玉怪异的沉默。一般闺中密友谈这些恩怨之事,若双方都有怨怼,必会附和一番;若有其他隐情,要么借机转移话题、要么尴尬沉默。
殷婉织心中纳罕:这江都楚氏的小姐在为人处世上,竟然这般直白得有些笨拙。
殷婉织也知道背议皇室容易招来祸端,但沉默只会让人猜疑和误会,就算说漂亮话也比只会沉默来得妥当。殷婉织来长安时日并不多,但是跟在殷彩珠身边也慢慢学到了些东西,心中已然明白几分,楚青玉同那李蔓大概是认识的,关系可能不是很好,但是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佳成县主的口才确实了得,两位公主看上去有些比下了去。但......说起来若不是见到了两位公主本尊,我当真不信世间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殷婉织尝试转移话题。
“龟兹国的两位公主样貌、舞技乃是一绝,我一个女子看了也震惊。”楚青玉接了话,向殷婉织递过去一个带了感激之意的眼神:“对了,后来呢?”
殷彩珠这样聪明的女子哪里看不出堂妹和楚青玉的小动作,继续道:“后来?后来她们走了后,我们几人寻了一茶楼,唤了附近有些名气的珠宝铺子将最新款式的饰品都呈上来瞧了瞧。淑瑶和阿玲二人买了一对七彩翠鸟玛瑙攒丝步摇和双臂蝴蝶冠簪,我买了一只玳瑁簪,婉织买了一串珍珠手链和一块质地上好的白玉环佩。这一番折腾下来,各自有些累了,就别了。”
楚青玉低笑:“是你的风格。”
殷彩珠嗔怪:“阿玉!那么你呢?本来我在绥远侯府上瞧见你了的,但懒得去向你身旁的白氏姐妹请安就没来找你。等我和婉织离开宴席,你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去翎山的时候也没瞧见你,问了守在翎山山门的小黄门,说你早乘车离去了,至于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殷彩珠这么一提,楚青玉又蓦然想起在繁湖堤岸上静立于繁华之外、灯火阑珊处的年轻男子,唇齿间立马荡开说不出口的怅然。
“我从绥远侯府内出了后去了翎山,同国太夫人等几位夫人闲聊了一会儿,然后坐在画舫内听了会曲子,最后去了繁湖边看看。昨晚累坏我了,长安各个道上人海汹涌,我许久没有用脚走过这么长的路。所以不久就坐马车回了府。”
殷彩珠打趣:“这也是你的风格。”
楚青玉一笑,三人之间的氛围看上去和谐了几分。几人又聊到了坊间趣事,殷彩珠听闻楚青玉午膳未用,殷彩珠让殷国公府的厨子备了些小食,三人边吃边聊。
“听闻二公子回来了?”楚青玉问。
“是的,前几日就回来了。刚刚还在府内的,也不知这会儿人去哪里了。”提起殷卿的行踪,殷彩珠也开始纳闷起来:“婉织妹妹,你之前从后院儿来的时候可曾瞧见他人?”
“未曾瞧见二哥哥人,许是出了府或者去了书房吧?”殷婉织温顺地摇了摇头。
“哥哥也真是!阿玉你都不知道,二哥回府后马上又去了皇城,同我们吃了顿饭后人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圣上特许在家休息两天再述职,昨天还陪着我、婉织妹妹和母亲说了会儿话,今儿请完安人又不知道去了哪,我这哥哥可真是个大忙人。”殷彩珠最喜她这个亲哥哥,言辞里带着愠色,面上分明有喜悦之色。
“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就在这时,一音色温润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惊得亭中三人住了嘴,只见从假山洞门处走来一位年轻俊美的华服男子,他远远地佯怒瞪了殷彩珠一眼,这人就是殷国公府的二公子——殷卿了。他在三人沉默这一会儿已经进入飞月亭中,侍从立即为其备好了椅子,伺候上了茶。
“二哥!”
“见过二哥哥。”
“见过二公子。”
殷卿摆了摆手,三人全了礼数复又坐下。
“二哥,你可是在偷听我们说话?”殷彩珠面色尴尬。
“不要因为在自家府内就可大声议论,你是殷国公府的小姐,这般失了仪态,若被母亲听到了定要训斥你一番。”殷卿蹙眉:“你声音那般大,我在园外游廊内就听到了,还需偷听?”
殷彩珠脸色微红,神情窘迫,殷婉织和楚青玉见状笑了笑。
“让楚小姐见笑了。”殷卿对着楚青玉淡淡一笑:“我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她定又忘了礼数。”
“二公子客气了,彩珠一直很好。”楚青玉客气地摇了摇头。
“二哥!你这话说的是哪门子的事!”殷彩珠咬了咬下嘴唇,又皱起秀眉:“你怎地突然来了?”
“方才还在说我不陪你和婉织,现在这是在赶人了?”殷卿眼角带了笑意:“我路过花园正要去母亲那里,本来不打算来的,谁知道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就不得不来了。”
“你找母亲有事?”殷彩珠问。
“......是有点事情。”殷卿想起什么来,面上的笑意变淡。殷彩珠和殷婉织见殷卿这般模样,默契地相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了然,大概又是那件事。
“二哥哥若有事,就快去吧,这里有我陪着姐姐和楚小姐。”殷婉织好心建议。
殷彩珠还想和殷卿再聊一会,听到堂妹的话不好拂意,又见殷卿确实不像是要在飞月亭久待的样子,只好眼神略带不满地瞥了殷婉织一眼。
殷卿对着殷婉织笑笑,也不推辞,说话间已经起身:“那我去了。你们二人好生招待贵客。”话毕,对着楚青玉轻轻点头致意,楚青玉福身回礼,三人看着殷卿离开。
知道殷卿的衣袂寻不到半点踪迹,几人才将目光收回。
“二公子似乎有什么心事?”楚青玉无意问。
“我母亲正在为二哥张罗婚事,意欲撮合我哥和门下省侍中杨大人的爱女杨飞雪,我哥正烦扰此事。”殷彩珠回答。
“......杨飞雪?”这回轮到楚青玉蹙眉:“国公夫人为何属意她?”
“我母亲同杨夫人本就交好,之前在杨府曾见过杨飞雪,母亲对她印象很好。说她聪慧秀敏,知书达理,性情稳重,八字和我哥还合。”
杨飞雪确实是个才女,但是......
“怎么?阿玉你同杨飞雪有嫌隙?”殷彩珠见楚青玉反应有些奇怪。
“这倒没有,我只是有点担心。”楚青玉敷衍过去,“杨飞雪性子孤傲得很,二公子......”楚青玉讨论殷国公府的家事殷彩珠竟然没觉得冒犯和无礼,她听了楚青玉的话反而很是赞同。
“不瞒阿玉,二哥对此确实很反感,你瞧着他方才的神情,便是因为想到了此事。”殷彩珠面带担忧,连旁侧的殷婉织一向温柔含笑的面容都带了几分愁色。
殷彩珠的话到这里楚青玉就不便再问下去,三人默契地沉默了会,楚青玉有些疲倦地抬手想揉一揉自己的眼睛,抬手的动作刚到一半马上化作端茶。
“你这茶甚好。”楚青玉道。
“啊,是吗?你如果喜欢带一点回去吧。”殷彩珠道,“木莲,还不快去为楚小姐取点茶。”
“是,小姐。”木莲马上出了飞月亭,楚青玉给身后的梨瓷一个眼神,梨瓷马上和木莲一同离去。
“说来今日叨扰已久,我也乏了,我先回去了。”楚青玉看了殷彩珠和殷婉织一眼,二人正要起身相送,楚青玉忙道:“你们也乏了吧,不必送了。”
“楚小姐还是让我送送你吧。”殷婉织有些为难地道。
楚青玉不想多说,在穆雪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开,殷婉织不禁看了殷彩珠一眼,殷彩珠对着殷婉织摇了摇头。看不到楚青玉人影了,二人复在飞月亭内坐下,亭中一时有些安静。
“你觉得楚小姐如何?”殷彩珠屏退下人,四下独留二人。
“堂姐姐,我觉得楚小姐虽然表面上看着比较冷漠,实则是个暖心人。”殷婉织道。
“哦?”殷彩珠正要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听到殷婉织的话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我瞧着她方才都没理你呢。”
殷婉织无所谓地笑了笑:“她......真的是一个很直率的女子,不是吗?”这一份直率让殷婉织无端生出几分艳羡来,方才楚青玉没有理会她,殷婉织也不生气。楚青玉不想理谁就不理谁,她不愿意虚与委蛇,也不喜欢敷衍附和。对于她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这样的行为是无礼至极的,但放在楚青玉身上只觉得天真率直,也不觉得冒犯。殷婉织也有点奇怪自己的这种想法,但是并没来得及细想。
“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还挺喜欢同她走动的原因之一。”殷彩珠收回刚刚假装出来的意外,“婉妹妹你可能不晓得,在长安有些贵女的心思和把戏多着呢。我真是怕你万一认识了些心思歹毒、城府深的人,长安不比金陵,这里的人真是难懂。”殷彩珠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她柔柔地站起了身靠在飞月亭的廊柱上,神情很是无奈。
殷婉织听了莞尔一笑,也站了起来走到殷彩珠身旁,轻轻挽起殷彩珠的手臂:“婉织多谢堂姐姐的关心,婉织心里晓得堂姐姐是为我好。你是想告诉我,这位江都楚氏的小姐是值得我深交的,是吗?”
殷彩珠眯了眯眼睛很是满意地抚上殷婉织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婉妹妹晓得就好,我也是为你好。你可晓得我那姐姐?殷国公府的大小姐殷兰?她就说跟某些人走得太近了,嫁了人都还不安生,姐夫这些年过得很是艰难。”这‘某人’就是佳成县主李蔓。
殷婉织知道殷兰的事情,所以她尴尬笑一笑不再说话,随后二人手挽着手在殷国公府内随意走动,又闲聊了好一阵子。殷彩珠没忍住一直对殷婉织倾诉殷兰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的荒唐和丢人,殷婉织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殷彩珠说晕了。
从殷国公府出来后经过一片很热闹的坊市,这坊叫宝骏坊,点心铺子很多,有一家名叫糕如意的铺子,它的桂花糕和金玲炙做得尤其好。
楚青玉叫停了马车,让穆雪和梨瓷二人去铺子内打包些金玲炙和糖蒸酥酪,留了平时少于在身侧的桃枝来伺候。糕如意是平民吃的糕点铺子,因为价格实惠、口感不错,排队购买的人还挺多。糕如意并非宝玉斋、酥心斋那种排场大、价格昂贵的点心楼,私下还设了入口方便贵人们购买。
马车停靠在马路边不起眼的地方,苦于马车过于华丽,周遭还有不少美貌侍女和护卫看守,惹来了不少眼光。大多数人匆匆瞥过一眼就罢,长安百姓已经见怪不怪、鲜有惊异、习以为常。
楚青玉下了马车立在马车旁,抬头往四周望去,见大道上路人匆匆,商品琳琅,她突然心生闲逛之意。遂唤了桃枝跟随自己身后,趁着梨瓷和穆雪去排队买糕点的档子,在附近的商铺里逛了逛、看了看。
“小姐可是想买什么?”桃枝紧跟着楚青玉身后好奇地问。
“随意瞧瞧罢了。”楚青玉瞥了桃枝一眼,桃枝年纪在她那么多侍女中算小的,未脱稚气,性格比较开朗。
宝骏坊的这条街很繁荣,楚青玉一眼瞧见了一家门牌颇大、店门很是精致的布匹店子。楚青玉心中想:就这家吧。楚青玉进了铺子,铺子还比较大,装潢也还可以。铺内有几人正在挑选,一富态的中年女子正在热情招呼,并未注意到门口来了人。铺内还有店小二,那小二见楚青玉一身华服、富贵非凡便晓得是位大方的客人,立马挂上笑容上前来招待。
“这位小姐可是看中了咱们店里头的料子?”小二笑得灿烂:“小姐来得巧啊,咱们店里头刚进了几匹颜色和质地上乘的雨丝锦、月华锦,您可要瞧一瞧?”说话间已经将楚青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心下惊诧:这女子身上的穿的、戴的都非凡品,特别是这衣服上的刺绣在动时,有七彩光晕,熠熠斐然。
想来是长安大户人家的小姐,反正是自己惹不起的主儿,但如果伺候好了就是自己今日的大金主。
楚青玉随意点了点头,那小二一瞧楚青玉这不咸不淡的反应,又是欣喜又有些担心,看楚青玉这样子好像不太满意。小二招呼楚青玉在旁坐下,小跑进店内后厢房急匆匆端着一红色木盒出来。小二邀功似地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四五匹颜色鲜亮、花纹繁复的雨丝锦和月华锦。这几匹布都是高档货,一般的客人他们是不会轻易拿出来,毕竟普通人家也买不起。
“桃枝你看看。”楚青玉道。
“得嘞,小姐。”那店小二正想要提醒不可随意触摸,桃枝就已经伸手摸了摸盒子中的布匹,略微倾身细看了一眼上面的花纹路数道:“小姐,这些都是是正统的蜀地花色,质地坚硬厚重,确实是上好的料子。但是奴婢斗胆,这些料子都比不得您寻常穿的那些。这布匹的花色在蜀地花色中不算好看的,配您老气了些。”
这侍女一看就是精通此方面的老手。
小二听完站在一旁干笑,自动忽略了桃枝后面的话:“我们店开了些年,不敢说整个长安城,这条街、这宝骏坊内我们最讲诚信了。这雨丝锦、月华锦确确实实来自锦官城。小姐您看这花色端庄大气、刺绣技巧高超,这可是难得好东西,我们掌柜的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几匹布,这位小姐,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小姐若是喜欢,小的我立马包起来送到您府上!”
楚青玉淡漠地摇了摇头,抬起头往四周扫了一眼,小二不死心正欲再次劝解或者推荐一些,却见这贵气女子蓦然起身径直往铺子内的西南角走去,那里放的大多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棉布。
楚青玉看见了一匹白色打底带灰色浪纹的料子。
楚青玉有些怔然。
她抬起手亲自摸了摸这匹布,不似蜀锦丝滑,有点扎手,但还算柔软。楚青玉神色更加寡淡,眉目染了几分道不明的思绪。
“小姐您难道看上这一匹布了?”那小二跟过来,见楚青玉站在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棉布面前,神色有异,像是属意这棉布。
小二在旁边等了一会,就听到楚青玉道:
“......那盒子里的雨丝锦和月华锦我都要了。”
闻言,小二难掩面上惊诧,有些转不过弯来,惊诧完之后转而欣喜、满脸堆笑:“是是是!小姐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包好!”桃枝在旁边张了张嘴、默了默,一脸百思不得其解和惊讶,最后闭上嘴巴跟在店小二身后去处理余下事情。
上元节那夜站在繁湖边、柳树旁的青年,似乎穿的就是这个颜色和花纹的料子。只是在这铺子里浪费了诸多时间,楚青玉面子薄觉得如何都要买点东西才行。想买的买不了,不想买的放在当下这情形,倒是必须买了。楚青玉这身份买这棉布难免惹人生疑,楚青玉担心有人问起,遂开口要了那几匹雨丝锦和月华锦,虽说平日里用的料子比这个还要好一些,但买回去也不会让人纳闷,若有人问起来到时候胡诌个借口也就糊弄过去了。
也不知为何,明明只见了一面,千万人中瞥了一眼就这般上心。
楚青玉回别梦居后屏退了众人,一人在小轩窗外踱步。
那男子看着年龄不小,家住何处?可有心爱之人?可有婚配?最糟糕的是,若不是长安人士那一面许是此生最后一见。有些人一辈子生活在长安城,照面也未必有一次,更何况.......
楚青玉皱眉,她右手执着宫扇微微晃动。她突然想起什么心中一惊又几步跨入屋内寻找那方才买的几匹布。装雨丝锦和月华锦的红色漆盒内,楚青玉果然在最下方找到那块棉布。
那小二倒是懂几分人的心思,楚青玉却有些高兴不起来。这棉布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必须找个地儿放着才行。楚青玉见红色漆盒内的几匹料子不甚好看,觉得自己以后也用不上,于是将红色漆盒上了锁。楚青玉亲自端着那盒子去了别梦居旁的一处楼阁。
这楼阁两层高,没名字,以前是楚青玉的书楼。后来嫌来回麻烦,楚青玉就让下人们将自己常看的书都搬到了别梦居内的书架上。这书楼里面的藏书很多,不过肯定是比不上楚长歌的书房,这书楼平日里没什么人进来,但是下人们一直在打扫,很是干净。
一楼放的都是一些杂物和箱子,二楼才放着楚青玉以前收藏的书画。楚青玉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将这盒子放好,又搬了几本书放在上面。四周晃了一圈后推开了书案旁的窗户,倾身而去看见相府的部分样貌。许久没有来书楼楚青玉觉得分外怀念。有轻风拂过楚青玉鬓角的青丝,抬眸处可见相府花园的假山一角、蜿蜒的长廊和几座阙宇楼阁,以及终日笼罩在长安的灰蒙蒙的天。
也不知道这天何时能放晴。
楚青玉又见十锦槅子上一青瓷内插着一束腊梅,幽香袅袅,便觉喜爱拿出来摆弄了一番,心中想着:是哪一位打扫的下人安排在这里的,倒是个有雅趣的。寂寞的时光总是漫长,楚青玉拿了本书看着,不自觉就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屋内已经点了灯,楚青玉有些朦胧的抬起头,感受到肩上有东西盖住,侧头一看是条毯子。楚青玉倒是不惊讶,她抬起头就瞧见了正坐在椅子上凝目看书的楚长歌。楚青玉的目光不自觉扫过自己放的那盒子处,上面的书还原封不动地放着,看来没有动过。
楚青玉有些松了口气,却又为自己的这种侥幸感到无言。
“醒了?”楚长歌听到声音却并没有抬起头看楚青玉。
楚青玉应了一声起身来往窗外看去,见天色暗了很多,耳畔又有楚长歌放书的声音。楚长歌张了张嘴想要斥责楚青玉睡在书房不成体统、有失家教,话都到了嘴边最后在瞧见楚青玉初醒后的迷茫无助下咽了回去。
“去洗漱一番,今夜平南郡王设了个小宴,帖子在你睡觉的时候已经送来了。”楚长歌放下手中的《七辩》走近为楚青玉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很是亲昵。
楚青玉将上半身轻轻靠在楚长歌身上漫不经心地说:“为何我也要去?”她与平南郡王府可没什么交集,可千万不要又是什么劳什子来为她说亲事的。
楚长歌淡淡一笑将楚青玉搂在怀中:“去了你就晓得。”
见楚长歌这反应楚青玉心里约莫猜中了些许,她有些抗拒,但是最后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楚长歌盯着楚青玉看了会有些失笑:“傻姑娘想什么呢?你可知道最近在长安特别出名的一个人?”这也不怪楚青玉胡思乱想,因为有前车之鉴,才招致楚青玉现在对莫名其妙的宴会倍感不虞。
楚青玉蹙眉问:“是谁?还有能让哥哥注意的?”
“郴州吴县人氏晟汇仁,上元节那晚在繁湖书字楼的一场写诗比赛中拔得头筹,引起了振先生的注意。振先生似乎极为欣赏他,在长安能入他的眼的人可不多。这几日振先生正四处为他引荐,连陛下都知道此人了。今夜平南郡王府邀请了他,我今天带你去见就是想让你识见识这样一位大才子。”
‘振先生’就是大学士振文出,他曾是楚青玉的教书先生。他博学多广,性格严肃谨慎,对待学生苛刻,并不是一位好相与的老师。在大学士府读书的那些年,振文出几乎没有赞赏过任何一位学生,在他眼里世家子弟不管多么优秀都是理所应当,此乃本分之事。言而总之,能得振文出的青眼,必是惊艳绝伦之可造之材。当然他们这群学生私下对他颇有不满,大家都觉振文出对世家子弟有偏见,可即便如此,楚青玉听了也不禁生了几分好奇。
另外,在长安若说起平南郡王府稍微懂一点这长安各个贵族之间的关系和渊源的都少不了一番唏嘘,平南郡王这般精通军政、稳重文雅的人,‘终身不入仕途’委实可惜了些。
平南郡王府在长安比较低调,但是背景不简单。尤其是平南郡王的妻子乃是当今圣上的姐姐、皇帝亲封的长公主。这遂宁长公主不是个小人物,她低调又隐居,不怎么出现在公众场合,但是一直受到皇帝的尊敬。
遂宁长公主殿下性淑、喜诗词歌赋,非常有才华。她和平南郡王温袭千的结合被奉为传奇佳话。平南郡王温袭千没有实权,但却是一个文学大家,在读书人里有着不俗的地位和威望。不少人仰慕其在金石学上的造诣,也有人敬佩这人在写诗方面的才华,也有很多人欣赏郡王的人品。不可否认平南郡王府是长安有名的书香门第。
殷彩珠曾对楚青玉说过,若能成为平南郡王和遂宁长公主的媳妇,她会感到荣幸,仅仅会吟诗作对又怕辱了平南郡王府的名声,所以荣幸之余更多的是惶恐。若终日活在这惶恐下,这平南郡王和遂宁长公主的媳妇倒也不那么想当了——总的来说就是‘嫁入平南郡王府’并不是一般女子敢肖想的事情,这平南郡王府也不是好呆的地方。
遂宁长公主和平南郡王夫妻多年共生了四个孩子:嫡女早夭,嫡长子已经成家,二女被接到五陵由老夫人和老郡王带在身边抚养,小公子自小由二人精心抚养,宠爱非常。
说起这小公子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那温小公子很少露面,楚青玉从来没见过他,却常常听大学士振文出提起这平南郡王府家的小公子。以前在大学士家里读书,有人顽劣难训、不学无术振文出就常拿温小公子作对比,言语激烈,便是将温小公子说得神乎其神,对那些无心读书的子弟一副恨铁不成钢。大概也是因为此,当时不少学生打消了‘振文出对贵族有偏见’的想法。
温郡王和长公主殿下皆是博学之人所以没有送温小公子到大学士府内读书,二人既当父母又当老师在温小公子身上心血倾注良多,好在温小公子懂事听话没有辜负长公主殿下和温郡王的期许,如今越发聪敏,又因年纪尚小还带着少年的真性情,故惹长辈喜爱得紧。
他褪去了少年的顽劣,也没有贵族子弟的陋习,这些年跟在温袭千身边学习被打磨得越发似一块上好的白玉,温润、透彻、纯真又干净,书卷气和少年的那种开朗种种气质混合在一起,不可否认是一个好儿郎。南平郡王和遂宁长公主将其如珍宝般护在身后几乎不示人,不少人当真忘了这偌大的平南郡王府还有一位小公子在。
当然,这些楚青玉都是从别人的嘴里晓得的,至于这里的‘别人’,便不外乎是常聚到一起赏花赏画、玩闹打趣的那些个贵女们。楚青玉不是个喜欢走动的人,但因为有时候确实能从中晓得很多事情,虽不知真假如何,但好歹能消减一些未知的恐惧,或者是茶后谈资、打发时间。
楚青玉沉思这会儿马车已经到了平南郡王府,阔气的平南郡王府的朱红大门两侧已经点上了一排七彩琉璃灯,平南郡王府的管事文管先生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
这文管是平南郡王面前的亲近之人,也是平南郡王府的管事,最开始是由遂宁长公主以门客身份带入平南郡王府,遂宁长公主优待他,平南郡王府内上下自然也敬他,都尊称他一声‘先生’,而不是‘管事’。
楚长歌扶着楚青玉下了马车,兄妹站在一起很是惹眼,江都楚氏的子弟气质都很相似:那是一种敬而远之、模糊不清、孤傲的气质,亲密无间、非族中同类不可亲也。
文管笑眯眯地站在平南郡王府的门口看着楚氏兄妹二人,待两人近了马上躬身行礼:“见过丞相大人,楚小姐贵安。”楚青玉面上对他笑了笑,心中却颇为反感。楚青玉很不喜欢文管的笑,但是楚青玉很尊敬这位文管先生,不少有名气的大人物都认识他,他曾经还是大学士府的贵客。
楚长歌身形比文管高很多,他细长的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文管,眼神有些冷漠:“文管先生近来可好?”
“谢楚相的关心,我近来尚可。楚相、楚小姐,郡王和客人们都在书阁等你们呢,请吧——”文管还是笑着,他头发花白,身形偏瘦十分苍老,虽然一副年逾古稀的样子,实际年龄要年轻些。他边说着边弯着腰,极尽一副卑躬屈膝之貌。这般年纪应该找个好地儿过余生,不知为何还在这长安潜伏、在平南郡王身边做事。
楚长歌和楚青玉入了平南郡王府内,由文管领着到了一处树林掩映的木质楼阁中,阁楼内有模糊不清的声音飘出来,楚青玉隐约听见几句诗文讲解,那声音嘶哑却格外文雅动听。文管走在后侧和楚长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们声音放得太低楚青玉听不清内容,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平南郡王府内遍布的小池吸引。楚青玉从来没有见过谁家府邸修了这么多池塘的,楚青玉觉得甚是奇怪,但是她又懒得询问。
兄妹二人进来的时候阁内讲诗之人并未停下,文管先生也悄然退下,阁内其他人恍若未闻,只有平南郡王站在低案前透过散下来的竹帘笑着往楚长歌和楚青玉这边看来,平南郡王身上的书卷气息极为浓郁,他受到建安风骨的影响在礼仪方面并不太注重儒家倡导的‘礼乐’,他是个很随性和洒脱的人。楚长歌向温袭千微微点头,温袭千远远朝着他抱手一揖,如此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是一个非常随意、不正式的小型宴会,也是诗会和宴会的结合。文人讲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洁风骨,这阁内的几位白衣墨客对于楚相的大驾光临并没有表现得有多么热忱,看到楚相来了也表现得毫不在意,大多同平南郡王一般拱了拱手以示礼节。
楚长歌对那几人客气笑笑,由侍从引座,牵着楚青玉在空出来的上位席默默坐下。
阁内燃了宫内特供的龙涎香,阁内布置简单,四周都点上了蜡烛,几位文人端坐在竹席上侃侃而谈、谈笑风生。楚长歌坐下后就安静听着,一只手满满抚摸着自己手中的玉扳指,神情有些不明。
“哥哥,哪一位是那一位大才子?”楚青玉坐在席前看那几人辩论了会儿没瞧出所以然来,忍不住悄悄拉了拉楚长歌的衣袖。
楚长歌微微撑起上半身靠在楚青玉耳旁轻声说:“你往右边看去,倒数第二人,对,那位低着头吃茶的便是晟汇仁,长安最近炙手可热的人物,大学士府如今的座上宾。”
楚青玉按着楚长歌的指示打量过去,那晟汇仁约莫二十四五,衣着简单,气质安静内敛,样貌中上。大概是见多了有背景有才情、芝林玉树的世家子弟,他这样貌确实没有引起楚青玉的注意,也没想到能被振先生刮目相看的人也就这样,如此不起眼。
而且楚青玉自入座就开始默默打量这几人,发现这人并不积极攀谈,若非楚长歌提示,楚青玉是断然没想到他就是那一位大才子的,原以为年轻有为、锋芒毕露、头角峥嵘,不曾想圭角不露、藏锋敛颖,倒是个有意思的。
“有些普通,我有些失望......”楚青玉在楚长歌面前向来有话直说,这晟汇仁较之楚青玉以往见过的青年才俊还是普通了些。
楚长歌听了楚青玉的话勾了勾嘴角,并没有因为楚青玉这一番愚昧浅薄之词而有愠色。楚长歌耐心地解释:“若单单第一眼确实如你所说,这人不论是样貌还是家世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不过我从旁人嘴中知晓了他的一些事,此人可不简单。阿玉以后切忌以貌取人。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切勿妄下结论,惹得旁人耻笑。你若对此人感兴趣,可以派人私下打听一番,我保证你会大吃一惊的。”
楚长歌一番教导楚青玉自然入了心里去,楚青玉其实也晓得这个道理。但所谓天地浮沉,人世难测,仲永之伤,孰能料?有大学士欣赏又如何?这长安城的风风雨雨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撑过去的,皇城高墙、朝廷群官也不是谁都能能进、能当的。
楚青玉和楚长歌对视一眼,楚青玉若有所思地‘嗯’了声,再看向那晟汇仁时眼神变了许多。那晟汇仁性情沉稳,席间并未说什么话,但是总能在其他人交谈之余接上几句,接话水平极高,而且读书涉猎广泛,天文地理、民风民俗都懂些,不一会儿就博得了那几位读书人的欣赏和好感,平南郡王似乎对晟汇仁颇为满意。楚长歌似乎并未多上心,有一半的心思都放在伺候楚青玉多用些饭食上,仿佛对于他来说这似乎更重要些。
待楚青玉吃了快十分饱了,楚长歌才放下了手中的白玉筷,放松半躺在席上。
楚青玉端坐在楚长歌身旁,宴上都是有大文采的人,楚青玉前面还听得进去,越往后说的越生涩,开始探讨阴阳哲理、五行八卦这些有些玄幻复杂的东西,楚青玉听得费力又懵懵懂懂,约莫两刻后实在觉得无趣就想出去逛一逛。
楚长歌也察觉到楚青玉平静中的焦躁,他想了想抬手唤了伺候在旁侧的下人:“你去询问你家主人,贵府花苑可逛得?”长安大户人家的花苑向来是对客人开放的。
那侍从恭敬退下后不久马上回来答应道:“郡王说逛得。”那侍从飞快看了楚青玉一眼继续说:“郡王说,楚小姐可自便。”楚长歌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放在腿上随意摆了摆,侍从机灵地马上退下了。
“那我去了?”楚青玉笑了笑。
“这里是平南郡王府,记得不要乱逛。”楚长歌听到楚青玉的话小声提醒,算是应允。
“我就去看看花园,不乱逛。”楚长歌知道楚青玉有分寸,点了点头看着楚青玉起身悄悄离去,见不到人了才收回目光。
初来乍到楚青玉就没留意平南郡王府的构造样貌,现下有空闲也有闲心瞧了发现这文人大家住的地方有留白也有构景、确实雅致风韵。楚青玉小心走着,偶有平南郡王府的下人路过,楚青玉便叫住他们询问去花苑的如何走,下人们很是有礼地为楚青玉指明了方向。
话不多时走到一处亭子前,那亭子还特意题了一副牌匾,正是:风栖鹊尾亭。凤栖鹊尾亭连着三座楼阁,中高两侧低。中间的那一楼是重檐歇山顶式,两侧的三角山花是鎏金的凤雏花纹;两边的楼略微简单,形貌单一。那凤栖鹊尾亭就修在高台上,八角飞檐皆是凤形,其意不言而喻。楚青玉看到这亭子立马想起从前听说过的那件事:遂宁长公主下嫁平南郡王,郡王为感恩修风栖鹊尾亭候牡丹国色降临。
楚青玉快速看了一眼那亭子马上绕道,随后在那三座楼阁后方发现一小型湖泊,湖泊周围假山环抱、绿树掩映、宁静祥和。有灯光在黑夜里时远时近地闪烁,不远处的假山长廊上偶尔有平南郡王府的下人、或者是侍女匆匆来回。
四下没人,楚青玉慢慢踱步在假山内散步,人也稍微放轻松了些。方才吃的有些撑,走了这会儿肚子方才舒坦了些。楚青玉想起那一位名叫晟汇仁的青年,又琢磨着楚长歌那一番话,她又想不明白为什么楚长歌要带自己来平南郡王府的目的。楚青玉想起楚长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大吃一惊’?楚青玉觉得自己并没有因此对晟汇仁提起兴趣。
她想得太过入神,脚下停留的地方踩了一块漏出来的衣料也没用发觉,直到感受到脚下有东西在拖动楚青玉才回过神来。愣了一下后向那衣料拖动的方向侧腰看去,一眼撞进了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惊得楚青玉半天说不出话来,当然还有那个跪坐在地上的漂亮少年。
这少年长得太漂亮让人难分性别,穿了身金纹朱红圆领袍,额头上系了一块乳白色的美玉,红色的缨带自然地垂在胸前。洒落下来的月光照在他白皙得有些透明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珍珠光泽,迷幻又干净,魅惑又纯情。
不同于楚青玉的惊吓,那少年的神色显然是哑然之余多了很多楚青玉看不透的东西,姑且是惊喜?楚青玉心中才有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打消,这怎么可能呢?这根本不合常理。
两人都被对方吓得不轻,一个仰着头蹲着,一个半弯着腰俯视,互相盯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那漂亮的少年红着脸蛋扯了扯自己被踩到的衣摆道:“这位小姐请挪开,我的衣服被你踩到了。”
楚青玉听到少年的话慌乱地迅速往后面退后几步,腰间的珍珠链子在半空中晃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连续发出‘吧嗒、吧嗒’珍珠碰撞的声音。
少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拍完灰后侧着头不敢去看楚青玉,做了一番心里挣扎后鼓起勇气往楚青玉方向看过来,只见这华服少女静静立在那边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请问你是谁?”少年白皙的脸蛋上红晕渐渐淡去,身上的那一种天然魅惑也跟着消失不见。
“嗯......受平南郡王府邀请来贵府参宴的家眷。”楚青玉想了想回答道。楚青玉被这一位陌生少年吓得不轻,她心中多少有几分恼怒,故而回答对方的问题时没忍住绕了个圈子。
少年听完露出沉思的样子:“唔,据我所知今夜诗会邀请的客人里只有一位女眷,你是江都楚氏的那位楚小姐吗?”这少年郎是个脾气极好的。
楚青玉这时才客气笑了一下,算是应了。少年瞧见这一笑,脸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他低着头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楚青玉瞧着这少年的动作也有些拘束,心中想着:这小郎君好薄的脸皮。
“你呢?请问公子又是谁?”楚青玉问。长安风气开放,除了‘字’不可轻易告诉他人,名字这些倒是随意。这少年的身份其实楚青玉心中已经隐隐有猜测。
“啊,我叫温玦一。”那少年态度很温和,说完了后马上意识到什么马上站直恭恭敬敬朝着楚青玉抱拳行了一礼。
楚青玉心道果然。
眼前这一位小郎君应该就是遂宁长公主和平南郡王最小的儿子,那一位温小公子了。温小郎君这毫无瑕疵甚至可以说是惊为天人的样貌也不知是如何长成的,他几乎继承了平南郡王和遂宁长公主外貌上的所有优点,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从看到温小公子第一眼到现在,楚青玉有些明白为什么平南郡王和遂宁长公主故意不让温玦一在外人面前露面的原因,这让楚青玉生出‘金屋藏娇’的荒唐感觉。
楚青玉尴尬了一会后道:“原来是温公子,方才失礼了。”
温玦一摆着手道:“没有没有,楚小姐误会了。”小公子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我方才在假山后面埋酒罢了。”
遂宁长公主并不允许温玦一吃酒,许是担心温玦一现在的年龄喝酒对身体不好。温玦一刚从五陵回长安,路上没忍住买了一壶酒,又怕被遂宁长公主发现只好先将其埋起来,等到行了冠礼后再挖出来。
楚青玉这才注意到温玦一的衣摆上占了不少泥灰,拍也拍不掉的那种。注意到楚青玉的目光,温玦一不自觉的掩了掩,只是效果聊胜于无。
“公子埋的是什么好酒?可能让我瞧瞧?”
“可以的。”
楚青玉挥动着宫扇向假山后走去,温玦一很是乐意地让了路。只见假山后面有一个小坑,坑还没有挖好,那一坛酒还放在一旁。
“我在西市的一家酒铺子内买的,那铺子名字我倒是没注意,不过那小二说这酒有个风雅的名字叫‘醉梦花笑’,价值千金,是琼浆玉露,我闻了闻觉得挺香就买了回来。”温玦一抱起酒坛子扯开塞子让楚青玉瞧了瞧。
“‘醉梦花笑’?噗,公子许是被那小二诓骗了。”这名字一听就晓得是那小二胡诌的,楚青玉对酒多少了解些,长安酒铺子里的酒万万没有一个叫‘醉梦花笑’的。楚青玉瞥了一眼酒坛子内的酒就晓得是寻常的花酿,根据颜色和气味判断还是兑了水的。
“......啊,真的吗?”温玦一当下愣住了,面色苦恼,我见犹怜。他虽然看得书多但是对酒确实一窍不通,另一方面心中又惊诧于楚青玉对酒的了解。
“公子若不信可以问问府内的酒人。”楚青玉觉得自己没有看错,自己的鼻子也没问题,温玦一手中这一坛子酒确实不是什么好酒。
温玦一有些好奇:“楚小姐对酒好似颇有研究?”
“算不得研究,等公子见识多了好酒就渐渐能懂一些门道。”楚青玉摇头,慢慢踱步离开假山后面走到湖边,温玦一看了看酒又看了看离去的楚青玉,步伐顿了一下将酒坛子藏入假山的岩石缝中追了上去。
“楚小姐是出来散步的吗?”温玦一和楚青玉并排走着,二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楚青玉没想到温玦一跟上来了,她抬起宫扇往身旁的少年看去:“是啊,他们讲的我......不太懂。”少女的话柔柔的,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变得低沉,有几分不好意思和惭愧的味道在里面。
温玦一听了浅浅笑笑:“巧了,我也听不懂,所以干脆不去。”
楚青玉礼貌地点点头:“是吗?我尝听闻公子博古通今,有才学八斗之才,这倒不似你会说的话。”
温玦一听不出楚青玉的客套,唯独将那‘我尝闻’入了心底,原来楚青玉听过自己的名字。温玦一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几分,在心跳出喉咙之前必须赶快找点别的话题,温玦一一边想着一边偷瞄楚青玉一眼。
“啊,看来并非我看错,楚小姐的额头处好像有些碎土。”温玦一跑到楚青玉前面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楚青玉本来还奇怪温玦一跑到自己面前要做何事,闻言后忍不住微微蹙眉,马上从袖子中拿出一块白色丝巾摸索着往额头上擦去,拿下来一看果然丝巾上有些碎土灰。
“这是从何而来的?”楚青玉想不起自己在哪里沾染上的,楚青玉将手中丝巾抖了抖,把黄色土灰抖了下来。
“大概是刚刚不小心蹭到的。这假山空隙内栽了很多花草,刚才楚小姐看到我的时候受到了惊吓撞到了假山,所以有碎土掉下来。”少年难掩言辞中的愧疚之意,他这般模样使楚青玉生出些许惭愧来,方才她故意对温玦一的问题绕圈子,是她小气了。
楚青玉想起那个时候光顾上惊异少年漂亮的脸,确实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一般,因为力道不重没有太注意。毕竟方才她确实有些受惊,但愿没有在这一位公子面前失礼到哪里去。
“谢谢你,温公子。方才实在......实在对不起。”楚青玉向温玦一福了一身。毕竟不是自家府邸,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楚青玉打扰到了温玦一。
温玦一摇了摇头,他这次终于正眼盯着楚青玉的眼睛,但仍然控制不住目光躲闪:“没事的,楚小姐太客气了。对了,说起来楚小姐是第一次来平南郡王府吧,我带你四处逛一逛如何?我晓得府内有个好地方,你许会喜欢的。”
楚青玉略一沉吟后点了点头。
温玦一没想到楚青玉竟然应了,心中高兴,面上却不显露多少,只是露出非常客气地微笑。他带着楚青玉到长廊上,随意拦住了一个过路的下人要了一个提灯。温玦一手里拿着提灯为楚青玉探路,楚青玉跟着温玦一弯弯绕绕走了会儿到一处竹林来。
少年动作矫健,步伐轻快。因为走在前方身上自带的那一股熏香不浓不淡地侵入楚青玉的鼻腔,让楚青玉避无可避。四周安静得只有二人的脚步声、呼吸声和衣袂刮到小路旁侧的草丛的声音,楚青玉觉得空气都逼仄起来,她压下心中升起的悸动。
温玦一走几步会停下来回头张望,然后将提灯抬高一些让楚青玉仔细脚下的路,嘴中小心提醒当心阶梯。因为楚青玉来平南郡王府穿得比较庄重,裙摆很长也很重,走起来很不方便,多亏了温玦一的体贴周到楚青玉才能维持好身为贵女的形象。楚青玉一只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扶在温玦一护腕上,下一个石梯时不经意间抬头向温玦一望去一眼。
提灯明亮的光让温玦一的脸一半隐匿在黑夜之中,一半温柔缱绻地近乎情人的凝望。他眉眼生得太好了,随便一个角度看过去都自成一幅画。
楚青玉重新走到平地上时马上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个时候温玦一笑道:“我们到了。”温玦一走了几步将掩住入口的竹枝用手挡住好让楚青玉进入,楚青玉好奇地微微弯腰一进去看到里面景象时微微睁大双眼,温玦一一看楚青玉这神情就知道她是喜欢的。
这是一个很私密、小巧的木质凉亭。它四面环水,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一颗颗白玉鹅卵石。有一群锦鲤结伴游荡,因为二人的突然到访它们倏然又游到别处。浅浅水池外包围着一圈浓密的竹林,竹林向内生长延伸、遮天蔽日。亭内点了几盏灯,桌子上还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看样子这里不久之前才来过人。楚青玉见温玦一驾轻熟路地走进去将茶水一饮而尽,顿时明了温玦一在花园埋酒之前恐怕就是待在这个地儿。温玦一的随意感染了楚青玉,楚青玉朝四周打量一番,发现木亭地板上随意放了些书籍,木制挂帘上系了一块玉珏,非常风雅精致。
温玦一邀请楚青玉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茶。这木亭的高度几乎和小池水面持平,这让楚青玉觉得自己坐在、踩在水面上一样。周遭安静,只闻潺潺水声。楚青玉很喜欢这个地方,面上带了笑。温玦一见楚青玉高兴,自己心中也高兴。可惜的是这种高兴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楚青玉接下来问的问题惊得差点拿不住手中茶杯。
“小公子应该不是第一次见我吧?”楚青玉倒是神色自如,她此刻神情愉悦,说话与不自觉的温柔许多。
温玦一神经一紧,见楚青玉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试探询问复正色假装问:“楚小姐为何会这么说?我确实是第一次见你。”温玦一一脸惊讶和奇怪,他眼睛微微睁大,眼睛里写满了对楚青玉的疑惑。他这一张漂亮的脸上表情丰富,楚青玉见惯了人们的不露声色,温玦一这般的率真坦诚、不假以色倒是让楚青玉耳目一新。
楚青玉见温玦一这反应心中的疑虑消了几分,抬起手将散到鬓角的那几缕发丝别到耳后,她也不觉得尴尬:“不是吗?可能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小公子同我明明以前没什么交集,对我却甚是亲切,有些奇怪罢了。”
比如方才假山花园温玦一看到她的神色,比如同她说话时的言辞闪烁,比如不敢流露的亲近讨好,还有温玦一身上那一种如有若无的拘谨和谨慎,这些都不是温玦一第一次看到她应有的反应。楚青玉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莫不是这一位温小公子对她别有心思?楚青玉心中暗道荒唐。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荒唐,有些自作多情。
“原来如此。楚小姐若是认识我久了就晓得我对谁都这样。”温玦一道,“我性子就这样,若是惹得你不舒服了,你一定要对我说,我会改的。”
楚青玉道:“原来是这样。没有不舒服,公子多虑了。”
温玦一假装淡定、低头继续喝茶。他的指尖在手中茶杯上来回抚摸,余光在观察楚青玉的方向。楚青玉站起来蹲在小池边看锦鲤游来游去,这些锦鲤见楚青玉蹲在那里许久未动,渐渐慢悠悠地游到楚青玉面前的那一方小池。她的侧脸宁静又美好,温玦一盯着愣神,茶杯很烫,他的指尖贴着茶杯不觉疼痛。
其实他撒谎了。
时间倒退到去年长安的三月。
李蔓在京畿有一个庄园名字叫‘桃园’。名字是李蔓自己取的,殷彩珠曾笑话过李蔓在取名上的浅显俗气,诚然如殷彩珠所说,这‘桃园’二字确实无法概括她那一座庄园的美。
庄园不大,最主要的就是三座小山坡,坡上修了石道,人可以拾阶而上,纵览周围景致。石阶旁栽种的是数不清的桃花,山顶是一座琉璃阁,每年三月这里桃花开满,尤其美丽。而且李蔓专门派人引了一条小溪流入平地上的莲花池塘,如此别致有仙境之感。这座庄园李蔓最喜欢,每年桃花盛开季节都会在此大宴三天,并且还会邀请相熟的人来此小住。
去年楚青玉应邀去桃园住了一天。楚青玉性子比较静,没办法和李蔓邀请的那些人玩到一起,自那一次之后楚青玉再也没去过桃园。
到桃园的那天傍晚,夜色渐浓之时楚青玉一个人撑着伞从琉璃阁下来,那天正好下着毛毛细雨。明明是长安楚青玉却能从此地看到江南的凄楚,所以楚青玉边看边走,行得很慢很慢,心中百转千回。琉璃阁内贵人们都在喝酒投著,这纷纷细雨丝毫影响不了众人寻乐子的心情,笑声在半山腰就能听到,这一静一动衬得世间欢乐和痛苦如此不相通。
去年蒙蒙细雨桃花山中的三月,那才是温玦一第一次见楚青玉。
温玦一来桃园只是打个照面,遂宁长公主那时候身体不适接了帖子让温玦一去,温玦一不好拂意。他来得比较晚,手里拿着遂宁长公主吩咐带过去的礼品,护着礼盒、顶着雨往琉璃阁的方向去。那天他穿着暗色的衣服抄近路在桃花林中穿梭,那石梯弯弯绕绕走上去要多耗一些时间。
温玦一的听觉很敏锐,快到山腰处的时候听到有人自上而下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也很慢,温玦一心下一动脚步也慢了下来。
按常理说这个点琉璃阁内应该正举办着宴会,桃园内的客人、侍从应该都在琉璃阁内。下人们不可能这般悠哉地行在石梯上,贵人们这个点也不应该在此地。
温玦一提起几分警觉,他拨开挡住视线的桃花枝悄悄靠近桃林小石路,有几片桃花不堪其扰随着雨水和滴露落下,有的没入土中,有些则飘落在少年的宝蓝色流云纹金边皂靴上。
那是个面容沉静的妙龄少女,素颜朝天,除了眉间的桃花形状的花钿映得她气色红润。那一身装扮不难看出是一位贵族小姐,温玦一只能看到她的侧脸,虽然只有侧脸仍然能窥见她安静的气质。
温玦一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向满山桃花,夜色浓了,这满山的红过于猩红美艳。安静的面容和夜色中的桃花交相辉映之下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从温玦一的心里升起。也不知怎地温玦一想起了《楚辞》中在山野中等待着情人的山鬼。
凄清冷漠,多情善感。
原来是一位贵女在夜雨中赏花,温玦一放下心中疑惑转身离去。隐身在桃林的时候温玦一没想那么多,天空还下着雨他手中的礼盒虽然用衣物挡住了但仍然沾了湿意,他必须尽快到山上的琉璃阁。天马行空、思维跳脱的少年郎往山顶走的时候突然冒起一个想法,桃林中的山鬼等着前来幽会的情人,《楚辞》中那情人并没有来见山鬼,独留错付的真心。当时那情景那女子就像山鬼,他像那个失约人。
这个想法一上来温玦一就马上打消,脸上带着被春雨打湿的冷漠,双颊却染了桃花的凉薄艳色。温玦一大概是被自己的那荒唐想法羞耻到了。
发尾湿润粘在下颚处,面如冠玉,唇如涂脂,一身圆领袍华服、腰间几串玉饰,这位美少年如桃林花妖般从夜色中走来误入琉璃阁,在琉璃阁门口伺候看守的侍卫自然是认得温玦一的,恭敬叫了句‘小公子’。琉璃阁门口还有几位等候的侍女,那几位侍女红着脸、却克制守礼地为他递上干燥的棉布、询问是否需要到隔间换衣服,可惜都被温玦一笑着回绝了。
温玦一进入琉璃阁的时候正是宴会高潮,李蔓在宴席上喝得伶仃大醉、衣衫不整,在旁伺候的婢女招呼也不听,下人们正急得满头大汗。这宴席上还有别家的公子,温玦一本想掉头就走但见李蔓如此不得不留下照顾她,宴席上时不时还要帮她将掉落在手臂上的衣衫重新拉回原来的位置,最后也是他抱着李蔓回的房间。
李蔓是遂宁长公主的侄女,温玦一和李蔓自然有表姐弟关系在里面。温玦一将李蔓抱上床后看着锦被醉酒睡去的妖娆女子无奈叹了一口气,她真是全无做表姐、为长辈的自觉。随后换来李蔓亲近的那几位侍女,吩咐几人伺候李蔓就寝,走之前还叮嘱了莫要扰了主子休息。
那时候时辰太晚、回五陵是肯定不行了,温玦一就在桃园休息了一夜,为了不被李蔓缠上不得不大早上就爬起来悄声离开。李蔓很喜欢温玦一,而且特别缠他。
三月的桃花雨停了,这桃园桃花太多空气里都是桃花香,熏得人迷醉。林中香雾弥漫,温玦一石阶而下快到桃园门口处远远瞧见了昨晚的那位少女。
温玦一莫名有些心虚,不禁放慢了脚步。少女还是着的昨晚那一身,要不然温玦一也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她在侍女们的搀扶下上了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车身花纹绚丽,窗牖镶玉带珠。那马车很快就启动往长安的方向而去,不做丝毫留恋。
温玦一见马车远了才到门口牵自己的坐骑,给宝马喂马草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看守的侍卫刚刚走的是何人。侍卫说是楚相的亲妹妹、那位被太后带在身边抚养颇得宠爱的江都楚氏的嫡小姐。
温玦一没做回答,一个潇洒的翻身上了马背往长安相反方向扬长而去,他今日要去五陵见老师。
第二次见楚青玉是在中秋节的宴会上。中秋节那天皇帝在翎山设了大宴,温玦一自然要去。宴会上太过庄重温玦一觉得无趣很快就偷偷溜了出来。遂宁长公主叮嘱过他不能跑太远,他只能在翎山胡乱地散着步,好巧不巧撞见了楚青玉和殷彩珠二人一起坐在游廊上聊天打趣。
二人当时在聊着什么,殷彩珠笑地花枝乱颤,温玦一注意到楚青玉只是淡淡笑着附和,温玦一还听到她说‘这宴怪无聊的,不如出来坐坐’,温玦一当时还在心中点评过楚青玉的声音。
清越如山泉激顽石,端庄似编钟。
温玦一没有偷看的习惯,那时候快速瞥了一眼就匆匆离开,心里想着觉得这宴会无聊的人看来不止他一人。但不知怎地,那会儿他一直游荡在游廊附近,却又不敢靠近殷彩珠和楚青玉坐的那个方向。
最后一次见楚青玉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的上元节。温玦一和几位世家子弟在满天香茶楼二楼喝茶,他们坐在二楼临近街边的窗子旁,往楼下的街边小杂耍看去。满天香茶楼就在古呈街中心地段,这里是极为热闹的,人极多。
可是哪怕这样,温玦一还是从茫茫人海中一眼辨认出了楚青玉,他当时心中一动,能看到楚青玉完全是意外之喜,但温玦一惊喜之余又担心起来。这位江都楚氏的小姐怎么没带护卫出来?
温玦一心中忧虑重重,也就没了继续喝茶的心思。他正要起身作别几位朋友跟上去,不成想那几人甚是无赖地拉住他不让他走,等他再寻去早已不见佳人身影。也是因为这件事,后来好几次来满天香茶楼他都无法克制自己在人群中张望和寻找,满怀期待、魂不守舍。
温玦一很快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女子动了心思,但是这匆匆三次见面,并不能成为他主动接近的理由。因为感情还不至于非她不可,也不至于渴望亲近,这淡薄的好感如这桃林白雾的朦胧,远看成雾,近看消散,不成气候。
可是今夜为何又让她从天而降,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呢?
温玦一承认他是故意在花园埋酒,他推测那样的宴会楚青玉许是会溜出来的,但是他又不敢肯定。
但是今夜能和她面对面的喝茶聊天绝对是意料之外。温玦一都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假山花园同楚青玉的惊鸿一瞥有没有泄露出自己压制不住的心跳和喜悦。
今夜甚是美好。
少年心中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