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55、总第二百五十四章

　　（二百五十四）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后，千叶一直都处于一种既有些兴奋又有些不确信的状态。她想，她真的就要开始做一名心理医生了吗？而且，面对的第一个病人，还是她所尊敬的女性长辈？
　　当然，如果真的能帮到清川梓的话，她也是十二分的乐意，虽然说，她的确是一点临床经验都没有……但清川梓说得对，又有谁可能是大学一毕业就有从业经验的？因此，她必须相信自己。

　　她想到这里，当即拿出了浅野翔留给她的那几本工作日志，找到了他第一次给别人做心理分析时记下的那几篇心得体会，粗粗看过一遍之后，她合上了日志本，双手下意识地轻轻按着封面，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虽然浅野翔已经远离了她的生活，但直到此时此刻，她也仍然相信，她过去的这个导师，她爱着的这个男人，一定能够庇佑她成功地开始自己的心理医生生涯。
　　---------------------------------------
　　周六下午近三点时，千叶来到了和清川梓约好的那家咖啡室。一个侍者引着她进了一间独立的包间，清川梓当然已经先到了。这里果然环境清幽，轻易不会有人打扰，因此也就极为适合静下心来倾谈。

　　千叶刚坐定，便有一个侍者又送了一杯咖啡进来。那个侍者把那杯咖啡轻轻地搁在她面前的桌上后，低声说了一句“请慢用”，就关门出去了。
　　“千叶，可以开始了吗？”清川梓喝了一口咖啡后，问。

　　“可以了。”千叶低头看了看表，这时正好是三点。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摊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我是医生，不知怎么的，却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了。”

　　“是吗？我也有一点……”清川梓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来，我好像是第一次下决心要把自己藏在心里的东西告诉别人。当然，在此之前，我也曾犹豫了好久……”她顿了一下，“对了，千叶，我想先问你一句题外话，你自己有没有经历过心理分析？”

　　“有啊……”千叶当即点了点头，“这是心理分析师在获得执业资格之前必须经历的训练……那时，为我做心理分析的，是我以前的老师。”她这么说时，心里不由想，如今，那个男人在留下了一句“你以后要努力”这样的话之后，就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这样啊……”清川梓若有所思地说。

　　“清川先生，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千万别拘束，再说了，这也是您的权利……”千叶微微一笑，“还有，您完全可以相信我，我是一名心理医生，保护病人的隐私是我必须遵从的职业操守……倘若我违反的话，对我而言，肯定不会仅仅只是失去执业资格这么简单。”

　　“我当然相信你。如果我不相信你的话，就不会找你做我的心理医生了……”清川梓笑着说。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呼了口气，“那么，我就从头开始说吧……我父亲是个很老实、也很普通的男人。记得在我九岁的那一年，有一天晚上，在他喝醉了之后，他突然对我说，我母亲那时之所以会看上他，就是因为他很老实……在传统的观念里，老实的男人通常都不容易变心，而且，会始终如一地对自己所爱的人好。我父亲正好就是那样的男人。”

　　听了她的这个开场白，千叶不由心中一动。很显然，在清川梓的心目中，她最爱的亲人就是她的父亲……不过，她在理所当然应该对她的母亲也稍加描述的时候，却只字未题，这实在有点耐人寻味……她不由想，母亲，在清川梓心里，究竟占着怎样的位置呢？

　　“但对于很多女人来说，老实之于男人，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优点。说得难听一点，那也就只是木讷或者没有情趣的代名词……”清川梓顿了一下，“某种程度上，这世上最受女人欢迎的，还是那些英俊多金、事业有成的男人，或幽默风趣，或帅酷有型，但就是不能普通……然而，事实上，会一心一意地对女人好的男人，却十有八九都是普通的。他们扎在人堆里时，你往往很难把他们一眼就认出来。”

　　千叶听到这里，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想，或许，她的父亲千叶友寻和清川梓的父亲是同一类的男人。但话说回来，她的母亲所喜欢的星野真一，也很难说就是个坏男人，只不过，他的个人魅力的确远在她的父亲之上就是了……

　　她这时不由想，难道说，清川梓和她一样，也曾经历过父母离异的苦痛？这当然不会没有可能，这或许还是她之所以会离乡背井来札幌安家落户的原因……毕竟，许多人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他们，和他们父母的婚姻状况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想，起初，他们肯定也有过幸福的好时光，不过，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小了，因此，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终于到了我三岁那一年的春天，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晚上，我母亲突然对我父亲说，她要离婚，因为她已经有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了，而且，她也已经有那个人的孩子了……”

　　“当然，那时才三岁的我，根本就不可能可以听得懂这些，是后来我奶奶告诉我的……我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在争吵，一向脾气极好的父亲甚至出手打了我母亲一巴掌。我心里很害怕，因此一直在哭……但这样，好像也无法挽回我母亲的心……”清川梓苦笑了一下，“有人说，已变的心，就像是已逝的青春，无论你怎样努力，都追不回了……这样的道理，很多人好像一辈子都无法弄明白，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弄明白……但我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领悟了。”

　　“第二天，我母亲就带着自己的衣物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起初，我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婚，但有一天晚上，他很晚回来，突然就抱着我哭了。那一刻，除了觉得要被他抱得窒息了之外，我还闻到了他满身的酒气……后来，他就同意离婚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父亲是去见了我母亲。那个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流着泪求我父亲放她一条生路，让她可以和那个男人正式结婚，这样，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可以有一个正式的名分了……哪怕她已经变了心，我父亲还是见不得她流泪的样子，于是，就违心地答应了。这样，三岁的我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和爸爸一起搬回到了爷爷奶奶那里……”清川梓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喝了一口咖啡之后，抬头看向千叶，“千叶，虽然说，你父母是在你已经高中毕业了之后才离的婚……但那个时候，你一定也觉得很难熬吧？”

　　“是啊，尤其是在我妈妈决定再婚的时候……”千叶缓缓地点了点头，“那时，我很绝望，知道再也不可能可以回到从前了……当然，比起清川先生来，我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没错，比起我来，你的情况的确要好许多……”清川梓顿了一下，“因为你很善良，你甚至可以压制住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平静地接受你母亲的再婚；而我，却始终都没能做到这一点。”

　　“所谓的离婚，指的是什么？不就是婚姻中的双方或一方不想再和对方合伙了，想另起炉灶吗？可他们有没有为自己的孩子想过呢？他们是成人，可以因为自己不喜欢当前的这个配偶而选择离婚；可他们还未成年的孩子，却只能毫无选择地成为他们达成这种自私的意愿之后的牺牲品……”

　　“当然，我之所以始终没能原谅我母亲，不仅因为她令我失去了完整的家，令我对人世间的所谓幸福产生了怀疑，更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沉重地打击了我可怜的父亲，令他从此对世上的女人失去了信任和爱的能力……我想，在很多人眼里，我父亲可能都是个很差劲的男人，被一个女人抛弃了之后，从此再也没能振作起来……”清川梓咬了咬嘴唇，“虽然说，我也很为他选错了喜欢的人而感到痛心，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何尝不是一种配得起任何敬意的生活方式？在这个绝大多数的人都只是醉心于如何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现实世界里，还有几个男人可以像他一样，一生一世只爱着同一个女人，哪怕她变心了，重重地伤害了自己还依然痴心不改？”

　　“后来我常想，那个时候，我父亲若是懂得及时变通就好了。哪怕他在离婚后的第二天就没心没肺地去追寻新的幸福了，我也会衷心地祝福他……不过，他就是一直一成不变的话，虽然心里很为他觉得不值，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爱他、尊重他。然而，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永远都是只有更糟，没有最糟……”清川梓有些疲倦地闭了一下眼睛，“在我十岁那一年，最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在离婚之后的七年里，我父亲因为一直都抑郁地生活着，而且，也一直都以一种忘我的状态工作着，他终于把自己的身体彻底拖垮了……后来我想，那可能就是他所选择的一种最为痛苦的自杀方式。那时，看着躺在病床上一日比一日更没有生命力的父亲，我心里想，如果我是个医生的话，那该有多好，那样，我就一定可以把自己最爱的人救活……”

　　“清川先生，莫非，这就是您决定成为一名医生的初衷？”千叶这时忍不住插话了。
　　清川梓点了点头：“是啊，我的确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想成为一名医生的……在我二十岁上下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也相继过世了。所以，虽然后来我真的成了一名医生，却一个亲人也没有救活过……包括我的丈夫。”

　　听了她的话，千叶不由想到了之前在东京时，她的舅妈及川明美说的那句话，是啊，虽然自己是个非常有名的医生，可结果，却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一个挨一个地相继离开这个世界……这样的苦痛，即便是对于因命途多舛而显得异常坚强的清川梓来说，恐怕也是一生都无法排遣的吧？

　　“在我父亲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我母亲也来了……”清川梓顿了一下，“我简直无法想像当时的她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站在我父亲灵前的……所以，我就把她赶出去了。”
　　千叶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有些迟疑地说：“但这样……”

　　“我也知道那样做不对，但那个时候，如果我不那样做的话，我怕自己会疯了……虽然说，在此之后，一直都是她在出资供我读书，不，应该说是我继父，但我就是没办法同她和解，也从来没想过要和我的继父以及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处好关系……我就只是和自己日渐年迈的爷爷奶奶守在一起，度过了寂寞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不过，所幸的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虽然在别人眼里，我可能是个很内向也很不合群的女生，但也还是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十八岁……刚升上高三那个时候，我就只有一个人生目标：考上外地某所名牌大学的医学院，努力学习，毕业之后，拼命工作，等条件稍好一些，就把爷爷奶奶接到身边，从此和东京这座城市划清界限……总之，那时，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赶快离开东京，越远越好。”

　　三岁，十岁，十八岁……
　　这是之前清川梓非常明确地说到过的三个岁数：三岁时，她的父母离了婚；十岁时，她的父亲过世了；由此可见，十八岁那一年，对于她来说，肯定也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刻意地把那一年从她的过去里提取出来……那么，在那一年里，究竟是发生了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方向的事，还是遇到了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方向的人呢？

　　“千叶，你相不相信命运的存在？”清川梓突然问。
　　千叶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

　　清川梓微微一笑：“我也相信。当你终于好不容易开始有能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并且觉得它正按着自己想要的方向稳步向前时，命运的无形的手终于伸过来了，开始对你的人生施加它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影响，甚至于把你推到你所不熟悉的路上……虽然说，如果你足够强悍的话，也还是能把你自己的路又重新找回来，但不管怎么样，那毕竟已经不同于从前了……那是经过命运改道的路。”

　　千叶迟疑了一下：“是因为遇到一个人吗？”
　　“是啊，一个男人……”清川梓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千叶，关于他……我可以等到下一次时再说吗？”

　　千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表：“当然。时间也快到了。”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清川梓神情复杂地笑了，“老实说，我今天也还没有做好说到他的心理准备。”

　　千叶看着她，心想，那个男人如果不是她过世了的丈夫，也不是中野雪的父亲，那么，会是谁呢？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就算那个男人对于清川梓来说，重要到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方向，但他们这一生，却也还是没能厮守在一起……

　　这样想时，她不由有些难过，也有些凄惶，虽然说，她也知道，世间的事总是难以尽如人意，但相爱的人，没能得到相守的缘分，总归是一件可悲的事……当然，话说回来，这世上可悲的事，也实在是多着去了，又岂能计较得了那么多……

　　她不由想，倘若命运惯于眷顾的，既不是那些软弱可欺、毫无个人主张的人，也不是那些愈挫弥坚、百炼成钢的人，那么，它究竟倾向于垂青怎样的人呢？
　　难道是那些深谙生活的智慧、懂得适时妥协的人？
　　---------------------------------------
　　离开咖啡室后，清川梓驱车送千叶回公寓。在车上，她突然问：“千叶，还习惯北海道的冬天吗？会很长呢。”
　　“还好。虽然的确是够冷的。”千叶微笑着说。

　　“有人说，北海道的冷并不是劈头盖脸让人无法招架的冷，但寒意却会一点一点地渗进你的肌肤……”清川梓微微一笑，“因此，不管对于精神还是□□，这都是个非常适合冬眠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我个人觉得，长期在这里生活，对于维持人的生命活力恐怕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消极的副作用。”

　　千叶怔了一下：“怎么会呢？清川君，宁子小姐，山下君，以及村上小姐他们，不也都生活得好好的吗？至于山下君，在我所见过的同龄人之中，他甚至是最开朗的那一个。”

　　“话是这么说……”清川梓顿了一下，“不过，一年之中，寒冷的天气若是太长的话，固然可以培养人的坚忍和耐性，但也的确容易令人产生一种持久的惰性，因此，即便是在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面前，也很难聚集起足够的勇气和热情。”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