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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水沫生 ...


  •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踏过焦黑的泥土,越过死寂的地。
      背后冲突、激斗。
      缘于正义,也缘于花园死去的主人。
      他们其实爱他,她深明。
      可丁点改变不了他肉身消亡成空的事实。
      优美葱郁的两棵树下,她住了脚。
      雨在倾倒,风在漠然地吹,像把重要的什么一直乘载而去,罔顾沾染上了哀伤的气息。
      她枉然地搜寻,枉然地感受,却寻不着他拼上性命也要传递的讯息,捕获不到哪怕一粟由他躯体化成的尘埃。
      大滴大滴的雨匆匆聚到她脚下的土上,渗进去。
      她蹲下身,凝望静谧摇曳的粉色花朵。
      浩瀚花海仅剩这方寸之地尚存生气,不过是有佛祖的圣树庇护。
      娑罗。
      佛祖涅槃的所在。

      恢复意识的时候,她费力从土堆下爬上了地面。
      没人关心她的异样,不是因为她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叫人认不出来,而是释迦王国的太子,出家了。
      将她下葬后第十天,悉达多的王妃为他诞下了一个男孩,正当全城沉浸在欢快的气氛,悉达多却在翌日午夜偕同侍从来到城外的树林,解下了宝衣,他命仆人返回,然后断发出家。
      她不敢相信。
      他居然真的成了苦行者。
      但这本来就是他的愿望,不是吗?而她以为只要不去提,他终会放弃。
      无需她刻意打听,人们的议论、道听途说已将他的位置告知了她。
      她远远注视他经毗舍离城到苦行林求道,又在第七夜离去;注视端坐树下静思的他一一拒绝了劝导而来的朝臣,五名苦行者留下伴随;看着他由隔日进食两次,到七日方进食一次,整整六年,没人比她更真切也更难过地一点点见证,昔日衣食无忧的一国太子如何变得赤身裸体,头发脱落,眼窝深陷宛如一尊骷髅。
      她无数次想奔出去,让他停下苦行,到最后却仅仅将指甲磕入坚实的树皮。
      而他迈出树林的第一步,使她的眼眶深深湿了。
      毕钵罗摇动着枝叶沙沙作响。
      绑着长发的牧羊女途经,一眼便被吸引了注意。
      如此冷天,又是荒芜野外,什么人竟独自呆在这种地方?仔细看,顿时明了到是位苦行者。
      牧羊女往前几步,又再顿了顿脚,回望那仿佛随时有生命之虞的人,眉心微皱,调头将羊群赶到离他最近的大树下。
      她瞧着少女从远处打来活水,生火,和了小麦跟羊奶,煮了一碗热乎乎的乳粥。牧羊女把粥递向他时,她的心快跳出了喉咙,所幸,他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将碗端在手里。
      为了让他把珍贵的粥全喝下去,牧羊女坚持喂他。
      她心怀感激,却忍不住想,如果没有牧羊女,她定必会走出去救他吧?那五名修行者可以因为他放弃了苦行抛下他,她决做不到。
      他活着,比他怎么看她重要。
      经过牧羊女的照顾和一段时日的休养,悉达多身心都恢复过来,她正要松一口气,他却在伸展的毕钵罗树下盘起了腿。
      这一坐,又是七天七夜的岿然不动。
      待到第八天破晓,一股这时节不会有的暖意温和拂过。
      那一刻,她知道注定的,逃不开,躲不过,终究来临。
      一如他觉悟的这一天。
      觉悟生命,觉悟死亡,觉悟万物法则。
      她悄然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转身不久,悉达多望向了她曾停留的树下。
      后来,她总会不经意得悉,一位大智慧的尊者带着弟子四处讲经说法;
      后来,这位尊者的弟子由起初的五名苦行者,到来自恒河两岸的上千名,远近敬仰他而为之修筑的舍院拔地而起;
      后来,年逾八旬的尊者去到拘尸那加,因缘际遇地染了重疾,沐浴后,他在岸上两棵开满淡黄花朵的树之间安了绳床,向北而卧,并于弥留时刻收了一外道者为最后的弟子……
      他诞生时所在的树,叫无忧。
      他觉悟时所在的树,叫菩提。
      他身故时所在的树,叫娑罗。
      而娑罗的花,本寓意为人带来幸福与快乐,却在这释迦族圣人涅槃的瞬间,苍白凋零。

      两千四百年后,她随着恒河的巡礼者来到城里聚集着最多人的河岸,遥望漂浮在河上的尸体,在河水中沐浴的人,只觉木然。
      意欲抬脚之际,前方的一个人影让她忘了今夕何夕。
      古老的城市喧闹而困窘,低矮延绵的建筑无声点缀横亘的天际线,曛黄余晖间,左手是太阳,右手是月亮。
      时光,凝止这一刻。
      脚下潮浪哗哗地拍打,飞溅起一串串水沫,金色的、银色的。
      那是一个披着白袍的男童,小小的脑瓜在夕阳中耀眼得像烫了金的火球。
      他闭着眼,静静地站着。
      时间像在刹那倒退回久远的年代。
      “你好……”
      她难以置信,那个人的转生就在眼前。
      曾经,她以为再找不到他,以为其实再不相见,也是好事,正如她过去认为的那样。
      再见到,跟他打招呼,也只会收到茫然的眼神。
      正如她和那人初见时一样。
      “我知道你。”
      他的回答,超出了意料。
      她一时不知该悲该喜,如果男童睁着眼,她大概能从那里面觑见自己茫然的脸。
      他的转生,让她陌生。
      这个眉间点着朱砂的男孩。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沙加。”他开口回答,依然面朝恒河。
      她失了片刻的神,唇角不由溢出一丝笑。
      “真好听……”她理应说点什么,话语在她嘴中徘徊了许久。“我是娑罗。”
      接下来,她总有意无意经过那个地方,发现他每天都在日落时到那里后,她无法自已地出现在他面前,和他说话。
      渐渐,沙加对她的回应变得熟练,语气仍温和疏远,但已没有起初的冷硬。那种只可远观的生人勿近。
      明明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你该睁开你的双眼。”那天薄暮将尽,她不假思索地对他说。
      沙加平静地面向她。
      她望着他白似雪莲的小脸,“那么你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只用心去看,这个世界变得清楚许多。”
      “但你感受不到周遭的人的真正心情。世界不光是阳光和雨那么简单。”
      “也有贫穷与疾苦。”
      她弯起了眉,“如果为失去太阳而哭泣,星星也将离开你。”
      男童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头。
      “你的眼里如果只有人们贫困生活中的艰辛,便看不到他们享用食物时被充盈的愉悦;如果只专注患病时所受的痛苦,就会错过病愈后那份健康失而复得的感激。”
      他没有说话。
      “生命不仅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也是恒常的旋律,没有艰苦,人就不知道珍惜幸福,拥有过快乐,人才会懂得思索悲伤的理由。”
      她骤然记起前生和那人所共有过的种种。
      “唯有当这些起伏都连成一体,生命才不是单调枯燥的乐章。”
      这些话,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是那个人教会她的。
      她靠过去,在盘坐的他身边蹲了下来。
      “只有在你睁开你的眼睛时,这一切方能被真切地感知到。难道这解释不了,人为什么除了心脏以外,还长着一双眼吗?”
      沙加沉默着。良久,她看到他白皙的眼皮颤颤抖动。
      天地瞬息无声。
      何等纯净、湛蓝的眼眸,她仿佛窥见了一片无尽高远的青穹。
      那里书写着恒久的生命,恒久的轮回。
      “你也许说得对,”他说着,然后唤了她的名字:“娑罗。”
      她的视线顷刻模糊了。

      往后,她和他的关系越发亲密。
      像朋友,像亲人。
      沙加没什么可以交谈的对象。这段时日的接触,她得知到他是孤儿,不足一个月大时被人用红布裹着,放在了寺院门前。主持第一眼见到他就决定留下他抚养,并改名沙加。他极有慧根,小小年纪能通读经文,院内众僧无不惊叹,对他崇敬有加,也是这个原因,和他亲近的人寥寥无几。
      沙加说,那教养他的老方丈一年前圆寂了。
      沙加说,他唯一剩下能倾谈求解的佛祖,已经两个月没回应过他。
      沙加说,人生漫漫,过客匆匆,他明白。
      “不是有我了吗。”她跪坐在他跟侧,幼小的男孩此时刚到她胸口。
      你再不是一个人。
      默默在心中补上一句的她没注意到,沙加手臂欲动又止的细微变化。
      “你带了什么?”他问。
      她笑一笑,“我做的蛋糕。在西方,人们习惯在生日当天用这种糕点庆贺。”
      他定睛望着她。
      “你真正的生日是今天,不是吗。”
      这件事,基本没有谁知道。僧人们只将接收他的那一天看作他的生日,而他正式的出生日是哪一天,院内只有当年的主持清楚。
      老方丈临终前告诉了他,但沙加认为,从前不重要的,往后也不会变得重要,既然不重要,记下便可,不必多去在意。想不到……
      他眨了眨眼睛,思绪回到现实中。
      “听我说,生命里有很多你不得不费心劳神的事,可再怎么忙碌或艰辛,都不能忘记三样东西。”她握住那一双小手,认真地盯着他:“你的所爱、你所要保护的、以及自己的生日。你珍爱的和你想守护的有可能不一样,也许都会随时间推移而变更,也许之间会发生冲突,不过这往往不由你左右。生日呢,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不管发生什么,但凡到了那一天,都要去欢愉、去庆祝,因为那是你生存于世最初的证明。”
      沙加垂下了眸。颤动的淡金色眼捷掩盖不住他泄露的心情。
      点满红色蜡烛的藏经阁,她和他头一回庆贺了生命年轮又长了一圈。
      翌日,她早早就醒了过来。
      透过门缝漏进来的光微弱不已,而他,已不在房里。推开门,雾气在盘旋,初秋的微凉加上夜的冷意,让她不自觉抱了抱手臂。
      她静静仰头,看了眼蒙蒙亮的天空,径直走出了寺院。
      昨夜沙加睡着后,一张白色的东西从他怀里掉到了地上。
      不陌生的文字在她眼皮下崭露了一角。
      总是预感他们很快会分开,只是当这一刻来临时,她仍如此的猝不及防。
      所以,这一生,他也逃不过所谓的宿命吗?
      烟气袅袅的水岸边,一只木船摇摇晃晃地漂泊。
      似是感应到她,依旧白袍打扮的男童缓缓转过了身。
      和他目光对上的一瞬,她微微笑了笑,沙加却低下了头。
      “为什么不通知我?”她问出了口,但并非诘责,也不是追究。
      他静默了许久。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他青嫩的嗓音响起:“我不想再目送谁离开我。”
      她的心,倏地收紧了一下。
      “那就由我目送你吧。好么?”
      他无言地抬起了眼,一双青眸睁得大大的。
      她又是一笑,然后伸出手,把握着的东西放进了他肉呼呼的手里。
      他目露疑惑。
      “这是一颗种子。到达目的地后,你把它种到土里,无需浇水和施肥,只要你在冥想时坐到它旁边、和它交流,过了一段时间它自然会生长、结果。”
      “为什么。”
      “此去凶吉难料,把这颗种子送给你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希望再见的那天,你可以安好地站在我面前。”
      “……谢谢你。”他低道。
      一旁,船夫解开了岸上的绳结,回到船上一摆一摆地摇起船橹。
      听罢,她抬手摸了摸他柔软的金发。余光里,一个少年淡淡地看着自己,她慢慢抽回了手,犹疑了一会,最后对他轻声说:“保重。一路平安。”
      他点了点头。
      小船渐行渐远,船上的人影一点点模糊了轮廓。就在一切快没入雾中前,她听到沙加前所未有的急切声远远传来。
      “睁开眼后,我才知道人的目光可以这样温暖。请你也多加珍重,娑罗!”
      她怔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
      看向脚下,习习潮浪轻柔拍打着蚀迹斑斑的河堤,直至风起,直至日出云破,雾,悠悠地散去,恒河恒久溅起的水花此际勾起了她与沙加邂逅以来的回忆,数不清的聚沫仿佛投射出那难忘的一幕幕情景。
      因为他,她从来不是一无所有。

      淅沥的雨声不曾停歇。
      倾倒的雨水逐渐在失去生命力的土地汇集起来,在倒映的画面上荡起了波纹,密集的一圈又一圈。
      生是无常,死亦无常;聚是无常,散亦无常。
      一如这刹那生灭的水沫。
      两扇巨门外,世界摇晃、震撼,有若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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