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斜阳红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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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如风虽然满身铜钱影，却颇有礼节地将我送至家门。
若人不知，只道他是个知书达理的酸秀才。
我拍拍屁股下了车：“天色已晚，牧如风好走不送。”
他却慢我一步出马车，悠悠然道：“许姑娘客气了。务须相送，牧府这也已到了。”
我怔了怔，回身望向他的视线所在。
许府对门的府邸不知何时换了块牌匾，其上的李府，换成牧府。不知是何时动的土，我竟此刻方才知晓。
“这……你如何办到的？”
李府本是城中最难缠、贪念最重的从事李高大人府邸。我素来瞧不惯他的所为，除却有事相求，从不登门造访。
“李大人参与扣用赈灾物资一事被告发，被调配到永州做知县。我花了点银子找人打通，便顺利购得此地。”
牧如风说得甚为轻巧，像是花了银子一切就水到渠成。
但我却知道其中关系并不简单。
且说李高已是朝廷罪臣，能有几人会为几个银子出入地牢，再说这李高除了贪财没一处弱点，机警善辩，此去灾后的永州，毫无油水可捞，若不是恩威并施，如何能从他手中讨得便宜？
我一念及此，怔怔不能言。
半晌方才吐出一句：“是为了我么？”
牧如风依旧谈笑自如，仿若这番心思不是他花的：“不，是为了娶你。”
我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
他淡笑：“缉拿真凶的事有我，你不必操心。只安心待在家中等我娶你过门便可。”
我轻道：“什么时候？”
“东西我都备好了，明日上门向你父亲提亲。”
“这么快？”我失口惊道。
我承认，连日来他的举措每每让我感动，但感动并非是有了感情。我自问，还没有成为他妻子的准备。
“不算快了。”牧如风眼中的黯然一闪而过，很快垂下眼睫敛去其中的情愫，淡淡道，“将牧氏发扬光大是我父亲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许姑娘，我娶你，是因为只有你最合适成为我的左臂右膀，尽快实现我父母的嘱托。”
我略略愁苦道：“那你对我……”
“如风欣赏许姑娘你的才华气度。”他别过脸不看我，“并非是你不够好，而是我此生只为达成我父母遗愿，醉心专研商道，没有风花雪月的那份闲志。这些本不想隐瞒，只是此前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相商。我不会强迫许姑娘，若你不愿……”
“我愿意的。”
那些年的芳华已随豆蔻年少去。
再也不会有人那样温柔地唤我的名，摸着我的头发，要我快快长大。
如今我是大龄待嫁商女。
掐指算算，再有两日，便是儿时郎婚庆嫁娶时。“如你所言，我们应是最适合的。”我说着，咽下舌根泛上来的苦味。
牧如风点点头，有些不忍道：“早前回京时，略有听闻许姑娘与京城第一才子楚荀的事迹。情深缘浅，莫可强求。许姑娘如此精明的人，如何会看不开？”
是啊，情深缘浅，莫可强求。
我以为的轰轰烈烈归纳起来统共也不过这八个字。
我涩然一笑：“人常言，夫妻本是一体，或许我与如风你处久了，也能炼出这番豁达胸襟。”
他听我语气已是放下过去，答应他的求亲，遂喜道：“如此再好不过。”
牧如风虽然外表儒雅，但真要做起事来却很迅速。第二日我如往常进宫前，他已备齐聘礼向我父亲提亲。
因我前一夜里与父亲就此事谈过，而且无论牧如风的人品家世都足以与我匹配，父亲饮而思，三杯过后，当着牧如风的面，要我自己拿主意。
我命人收了摆满堂的聘礼，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楚荀的婚事就在这两日，而我与牧如风的婚事闹得满城风雨，皇后要分心照顾皇上，也就随便我在内殿寻了一处有光照的偏角，磕磕瓜子饮饮茶，就这么惬意人生。
我几乎以为可以静静等到出嫁的那一天。
这日，我刚洗净了桌上的梨子来吃，却听殿外有人唤我的名字。走出一看，居然是太后身旁的小宫女。
我诧异地指了指自己鼻子：“这位姐姐，是寻我么？”
她点点头，生怕我走掉般，拖住我的手，径直往仁咸宫方向去。
“太后怎会突然召我？”
“……”
“姐姐能否透露点消息，太后现下心情如何，我贸贸然进去会不会被训斥？”
“……”
任我费尽口舌，她总是一句不答。
小宫女带我在御花园兜兜转转，越走越隐蔽，我心下越不安，只得又急又恼道：“皇后娘娘一会恐怕寻我不到，你再不说清楚，我可要自己回东明殿了。”
“许小姐……”
她冷不防唤我道：“先前多有得罪，请小姐不要往心里去，也不用搬出皇后娘娘让奴婢难做。”
“将小姐带来这僻静角落本是主子的意思。”她垂眸恭顺道，“主子还说，为免被小姐识破，这一路不得与小姐对话，否则便是奴婢的失职。”
“你主子？太后？”我听得云里雾里，纳闷道，“太后为何要掩人耳目约我在此？”
“主子就快到了，许小姐有任何问题直接问我家主子罢，奴婢告退。”她说着，悄然躬身离去。
石子路尽头传来步履擦过的轻微声，我急忙抬眼望去。
桃林深处悄悄晃入一道俊朗人影，墨纹祥云靴步态悠然，轻踩花枝。
我认出来人的当下就有股想逃的冲动。
不料脚下刚有动作，便听记忆中那漫不经心的声音缓缓道：“许珞珞。”
我滞了下回身，看苏慕一袭清净白衫从落英里踱步而出，紧抿的唇角似笑非笑：“还在为上回的事闹别扭么？”
算来，自上次意见不合，我已有许久不曾与他打过照面。
私心里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一切撞见苏慕的可能。但没想到，他这本事已然通天，连仁咸宫的宫女都为他卖命。
许是我低头不语，他便以为我默认了。
只见他慢慢走至跟前，勾唇笑道：“珞珞，你这脾气够大的。”
我堪堪避过他的视线：“珞珞不敢。”
他极低地叹了叹：“你这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得改一改。”
春末夏初，皇帝久卧不醒，宫中消沉寂静，唯有这片桃花繁盛如海，别样绮丽。
苏慕带我漫步在这方角落里：“你这两日是故意躲着本王吧？知道本王不方便去皇后的东明殿，就老窝着，连御花园也不敢踏足。”
我动了动唇，未能反驳，偏头看一地落花。
“你可想过那日你若真的受害会有什么后果？放了那两个孩子岂非养虎为患？他们今日是孩子，明日，就是下一个张老三。”
我默然，心底万分沉重。
他身为王爷，凡事有他的考量，如今他肯放下身段宽慰我、向我解释，或许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然我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王爷说的都对，我一介商女实在不该质疑王爷的做法。若没别的事我这就先告退了。”
“许珞珞！”苏慕错愕的神情转瞬即逝，随即沉下脸，眉峰紧蹙，“本王都这样低声下气地跟你说话，你还要本王怎么做！”
“这些话，留着跟王府的佳丽、跟华九青说去吧，想必他们会很乐意听……”
我旋身离去，话未说完，“喂——”
一道力将我肩膀扳回。
幕天而来的阴影盖住视线，接着便感到唇畔一重。
苏慕拉着我的手腕微微施力，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前倾。我惊慌之下，忙用手抵在他胸前，然灼热的体温透着衣衫传来，醇厚的气息慢慢将我包裹。我的耳际，后颈，手背都在轻轻打颤，似有什么从胸膛悄然里滋生，然后在心口的位置开了一朵花。
“苏慕！”如此情形我已顾不得尊卑礼节，口不择言地直呼其名，重重捶打他的胸口。
“原来你在气这个……”他发出一声闷笑，手法纯熟地加重这个吻，温柔戏谑。
我身子一僵，唯有如忠贞烈妇般死死咬着牙关不肯松口。
他不慌不忙地舔舐着我的唇，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捏住我的下巴，稍稍用力，竟教我毫无知觉地张开嘴。他趁虚而入，不断挑逗我回应他。
我全身酥麻，几欲沉醉，忽然脑海中白光一闪。
隐约好似看见华九青轻掠而来的婀娜身姿，妖娆面容。
我打了个激灵，趁其不备反手推开。
“请王爷自重！”我狠狠瞪向他，“我已是有婚约的人了，京城中从无隔夜的消息，宫中人尽皆知，王爷也该有所听闻才是。”
苏慕散漫地抬起我下巴，举止轻佻道：“婚约……这么说你已经把楚子烨忘了？”
我心神一黯，低头咬唇。
沉默。耳边似乎能听见桃花瓣簌簌让清风卷走很远。苏慕静默了会，忽然轻道：“珞珞，别嫁给牧如风，从了本王吧。”
我瞬时呆住。
还未从方才的吻中彻底醒过神来，又听到这着实有点骇人的告白。一时，红着脸，瞪着眼，绞着手，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安安静静地望着我，像是能望进我骨子里去：“虽然，本王也不知道你身上是哪点吸引本王。”
“你身份低微，模样也不算太好，还骄躁易惹麻烦……但你若跟着本王，便没人敢看轻你，即使惹下麻烦，也没人敢追究。”
他一顿，又颇自傲道：“你是生意人，这笔买卖有多合算，不是不会算吧？”
在他一一罗列我缺点的时候，我突然悟了。
像苏慕这样身份的人，或许他会因为新奇喜欢你，但骄傲如他，是绝不会放弃他对你的优越感。他对你好，何尝不是一种怜悯？就连在告白的时刻，他也不忘贬低你来衬托自己的高高在上。
他这人的手段极高，往常给我下的套我都没有避免陷进去。
所幸这回，悬崖勒马，方能把持得住。
“谢王爷好意，可惜……”我深深吸了口气，“苍天有眼，我这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无关名分，不论生死，只喜欢他。”
一字一句犹如誓言。
落英纷纷，有两朵支离破碎的花瓣借轻风散落至这隅。
苏慕面上神情一滞，弯眉紧蹙。望着我的目光悠然深远，似乎透过我，望着天边浑圆的红日。他薄唇轻启，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从御花园的曲折小径回皇后宫里有一段路。如上回与他产生意见分歧，他知我不懂这后宫的错落繁杂便一路送我。
但这恐怕并非是对我有情，而是他端着王爷的架子，自幼受教的良好修养，让他一再相送。
我凭借这些时日的相处，已多少能估摸出他的性子。
苏慕这闷声不响多半是怒了。
他怒他放下王爷之尊，我却不领情，弃之如履。
如果我没有这么喜欢楚荀，如果他的语气再好一点，放下骄傲，不拿捏身份，或许我已经感动地受了。
遗憾的是，这些都是如果。世上本没有这么多如果。
大红的宫墙在身后徐徐退去，我隐约认得回东明殿的路了，遂停下脚步与他作别。
苏慕许久没有应答，也不见有动作，只神情淡漠地望着我，眼底翻涌着看不懂的情绪。
我心思满满地前行几阶，身后没有人离去的步履声。
再回首，发现他仍站在原地，骄阳将光晕打在他头顶，莫能逼视。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斜阳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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