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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风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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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我持一把流云扇在知味楼前犹豫不决。
进还是不进,这是个问题。
知味酒楼是我许家家业,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在门前徘徊着不敢进去。因为,我许珞珞一夜之间成了京都头一个为百姓所不齿的人物。
女扮男装欺骗世民,诋毁祈王事迹败露,光这两项就让我摇身变作茶馆酒肆炙手可热的话题。
风头甚至盖过前两日的许纭。
许纭,我胞弟。年方十五,正是少儿郎春心萌动和气血方刚的开始。因自幼为家父惯养,脾气犟得可以,一旦是他所认定的东西旁人都无法沾染。许纭往常所见的女子中,除了我,最为亲近的便是在酒楼唱曲的夜莺,因而与她非常要好。不料那日撞见太子一桌有人调戏夜莺,许纭这厮脑袋一热就跑去搅了太子的午宴。
如今我朝迎来太平盛世,内无忧外无患,百姓们在茶楼酒肆嗑嗑瓜子听听书日子闲适得很,偶尔有一则八卦秘闻非要搞到人尽皆知不可。
本来我也并未觉得有甚不妥,但本月为数不多的两则八卦竟然都被我许家包占了,甚至连远在江南的父亲也寄来修书一封,大骂我与许纭不孝,说家业迟早要败在我俩手上。
我自然不服。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的长信,当晚就命人快马加鞭寄去江南祖宅。
信里陈述了我多年的心声,大致是说许纭有我这样的不学,偏养成今日的性子,少不得是父亲他自己给惯的,实在不能怪在我头上。另外我之所以深入虎穴求见祈王以致身份被揭穿,都是因为他说许纭惹怒太子一事可大可小,而当今朝堂除了皇上,能镇得住太子一党的唯有祈王苏慕。总归一句话,许家出现如今局面,全因他十五年前埋下的祸根,生了许纭这个孽障。
这些个前事暂且按下不表,我此番来知味楼乃是为了,“捉奸”。
说来惭愧,我活了十七年,第一次穿青烟百褶裙打扮成明艳娇媚的少女,为的竟是这茬。若不是管家告诉我许纭偷偷跑出来见夜莺,我只当他真的改邪归正,在房里乖乖学着看账本了。
知味酒楼造价极高,共分三层。一楼是正堂,后面有个花庭,可观花鸟奇石,溪水潺潺。二楼是贵宾席,有现银五百两的方能进入。三楼那就更妙了,不仅能登楼饱览京都夜色,亦能听四方小曲,看上眼的姑娘甚至可以带到隔壁包间做进一步交流。
我将扇子挡在脸前,由管家仆役左右护着,一路气势汹汹来到夜莺的包间门前。
里头低吟浅语,伴着几不可闻的轻笑。
想到夜莺的妩媚柔情和许纭那脆生生的少年身板……我老脸一下子红了。
许纭这混蛋啊,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欺负女人了。
抬手把门豁然推开,一阵幽香扑鼻,女儿家的体香混着浓郁的熏烟,使得屋里热度偏高。然而流苏床上空荡荡的,方才的声音像是从屏风后传来的。
“臭小子,出来——”我本是满腔愤怒,在转过屏风后立时呆住。
琴筝的曲音戛然而止,那坐在栏畔品茗的薄衫公子缓缓转过头来。
这不是许纭。这是祈王苏慕。
桌上铜镜映出我仿佛吃了只虫蝇的神情。
“接着弹。”苏慕好整以暇地欠了欠身子,对我道,“许珞珞,见着本王为何不跪?”
我脑子懵着,仍陷在震惊中,他一说,我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却忘了这外间看台铺的密密麻麻都是石子,脚下硌得慌,却又站不得。
琴弦在夜莺手中变化万千,一首湘江曲悠扬婉转,诉别离伤,特别惆怅。
我跪得也特别惆怅。
盏茶功夫过去了,苏慕这才微阖着眼,慢悠悠道:“你方才进来时叫本王做什么?”
果然是小心眼的主,我在心里暗咒,面上却恭敬道:“呃,训斥个没规矩的下人,有扰王爷清听。”
他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端起瓷杯,以茶盖轻叩杯沿,发出一记清脆的妙音:“虽然本王也不想承认,但你确实是个姑娘家。姑娘家总是矜持些好,犯不着为些个下人说粗话,显得没有教养。”
没教养,我忍。低眉顺眼应道:“王爷说的是。”
他轻呷了口茶,这才细细打量起我:“今儿穿成这样是?”
他突然转了话题,我没跟上思路,只老老实实道:“捉奸。”
他神情一怔,把端在嘴边的茶盏放回几上,默了会,忽然轻叹:“你原来……”
我正诧异他想说我原来什么。他腾的站起身,双目灼灼地望着我:“许……珞珞,起身吧。”
我很纳闷地站到一旁,素问祈王心眼小,坏水多,是个惹不起的主,难道他这是要变着法整我?
苏慕这厢语重心长地与我道:“珞珞,本王知晓你也算是出身富裕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理,因而这些话只跟你说一遍。”
“本王不知你用情已如此之深……怕是那日,本王的言语让你有所误会。”他顿了顿,又继续说,“虽然本王往日张扬跋扈,但也仅限于那些俗事上。婚姻大事,皇族贵胄里头没一个能自作主张。这些,你可明白?”
我仿佛从云雾中窥得一星点光,有些明白却又不十分明确,想了想,道:“王爷说的是。”
他貌似挺满意地轻呷了口茶水:“珞珞,你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得蒙祈王赞赏,我受宠若惊。
“嗯,今日便到这里罢。”他负手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三日后,本王会在净月轩主持书画鉴赏大会,届时会有许多青年才俊受邀到场,你且去留意着,若有喜欢的,本王可亲自为你引见。”
净月轩,书画鉴赏大会,素来只有身份有地位有人情的才子俊杰去得起。我慕名挺久,一直想跟里边那些个才俊做笔买卖,搞个书画馆提升一下家族修养。奈何守门的侍卫只认人不认银子。
有如此良机我自然不愿放过。未将苏慕的话再完整回想个一遍,便欣然答应前往。
苏慕走了许久,管家才敢进来。
“小姐,这楼上楼下的都找遍了,没有二少爷。”
我看向一直伫立在旁的夜莺:“许纭有没来找过你?”
她道:“来了一会,椅子都还没坐热呢,听下面人说祈王也来了,他让我伺候的时候小心些,便自己走了。”
我点点头。想来苏慕威名在外,许纭这小子也知道不能招惹他。
“让底下的人去查,半个时辰里,把许纭确切的行踪告诉我。”
管家连连说是,赶紧派人去找许纭。
我转头拉着夜莺在栏边坐下,啧啧道:“如今你是知味楼的头牌,太子一党喜欢你,祈王上这找的也是你,许纭这厮……近日怕是醋意很浓。”
夜莺听了不过是淡淡一笑:“他不过是孩子心性,你倒跟着笑话我。”
嗯,孩子……方圆百里怕只有夜莺仍觉得许纭是孩子。这小霸王仗着兜里有几个臭钱,几乎无恶不作,年前放烟火差点没烧了徐老太的草庐,往后上街,徐老太是见一次打一次。还有酒楼的账房清秋先生,因为许纭盯着他女儿多看了两眼,从此再没敢让女儿来酒楼讨活。
只有夜莺每次给许纭好脸色看。
算起来,她只比我年长两岁,但那一份柔和恬阔的心气,让她越发精致成熟。
我和许纭从小就常偷偷跑来吃夜莺做的桂花糕,喝她沏的花茶。那时候不懂,总缠着夜莺讲故事,如今想来,不过是借此填充空缺的母爱罢了。但习惯一旦形成便很难改,至今我仍时不时找夜莺聊上两句,往往一坐就是小半日。
我略略感伤道:“说真的,若有一天我弟妹能像你这般便好了。”
夜莺给我倒了杯新沏的菊花茶:“合着你是跟许纭有仇,非要把我这样的老女人推给他。”
我咬了口精致的点心:“可不,我上辈子一定放火烧了他全家,今生这是还债来了。全京城除了你这样好性子的,再找不到谁能对他真心实意了。”
夜莺笑道:“嘴里说嫌弃这个弟弟,可还不是处处为他着想?不过,他年纪还小,依我看是你自己着急了吧。”
不愧是多年的知己,总能一句话就把我堵噎着。
“何,何以见得?”
“祈王来这虽是点我的名,但与我聊的不过是那几句与曲子相关,反倒是你来了以后,他虽然刁难戏弄了一番最后却还是邀你去净月轩。”她掩嘴一笑,“我猜,你们之间有我不知道的事?”
“与他?祈王?呵呵,怎么可能?”我万分感谢夜莺久居知味楼,还不知道外面人是怎么讲我的。
“过去常听说祈王乖张自我,放荡不羁,可我今日看着却不似外面传得那么不堪,反而容颜俊逸,气质不凡。”夜莺一转玩笑的态度,与我认真道,“珞珞,我听说楚公子要回来了……有些事能放掉便是福气,何况,祈王确实是当今天下那少数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
我愣了神。她说的其他都听不见,只一直在回想着这句,我听说楚公子要回来了……
嘴里含着的桂花糕竟尝出一丝苦味。
我状似随意地移开话题:“夜莺姐,祈王不是从不近女色么,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吗?”
她回想了片刻,道:“据说,是有人怀疑他好断袖之风。”
是以,我成功岔开话题与夜莺聊了些其他有的没的,当然重点还是在探讨祈王究竟是不是断袖上。半个时辰后,管家派去的人在家中找到许纭,说是看账目看趴在桌上,连晚膳也没有用,我这才替他打包了些桂花糕,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